此时又飘起了细雨,路边有不少流浪猫,身上都还湿着。温夏总来喂它们,见到她,它们不约而同跑到她脚边,用脑袋蹭着她。
她找个有檐的地方蹲下来,边喂它们,边和它们聊天。
什么都聊,聊今天天气不太好,她不喜欢湿漉漉空气;聊军训这几天她认识了一个很可爱的姑娘,那姑娘现在是她同桌;聊她终于理解了小说里总描写的少女心事;聊她的自卑、敏感;聊她和景栩之间显而易见的巨大差距……
小猫们大概也察觉到她今天情绪低沉,时不时叫几声,还会伸出爪子拍拍她,好像在用它们自己的方法安慰她。
聊完这些,也才过了十分钟,这会儿烟味没散,甚至,大伯可能还没抽完烟,她还是不想回去。
路灯亮起,温夏抬头,看到了不远处的景栩。
他从快递站出来,手里拿了不少东西。
她在的位置正好是他的视线盲区,他不会看见她。
他径直走向余庆巷,不会往她此时所在的位置走,他们不会遇见。
温夏垂眸,纠结得不自觉地咬起了唇,像是要给自己找一个支撑似的,低头问脚边的小猫:“你说,我要不要上去和他说话?”
小猫叫了一声,跳上围墙,走了。
温夏蜷了蜷手指,最终还是决定勇敢一些。
如果,不能做到落落大方的主动和他打招呼,也无法阻止自己走向他。那么,她就努力走到他的路上去,和他正面相遇,然后收敛心跳,假装成一场偶遇。
树阳县的路温夏很熟,穿过一个巷子,再走过一个路口,就能和景栩遇上。
她用跑的,在巷口看到景栩正慢悠悠地走上来。她调整着呼吸,等平稳了才走出去。
景栩依旧是先打招呼的那个:“好巧啊温夏。”
“好巧啊景栩。”温夏模仿着他的句式。
她指了指他怀里的东西:“要我帮忙吗?”
景栩大概真的拿不完,选了两个最轻的箱子给她:“那谢谢了。”
天气原因,街道难得安静,只有三两行人,空气潮润,隐约能嗅到湿润泥土的气息。
眼前是一段坡度极缓的路,温夏和景栩并肩走着。少女余光视野极窄,可她有限的视野里,每一寸,都是身旁这位太阳般的少年。
两人一路都没什么话,她却希望这段路再长一点。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停了。
在某个瞬间,温夏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那天公交上,在她心里下的那场雨,好像也慢慢停了。
她喜欢听雨声,却不喜欢湿漉漉的雨天。
可如果每个雨天都能遇到他的话,雨天也变得值得期待了。
第9章 苦夏至 “雨总不会一直下。”
两人走得很慢。
闲聊中,温夏得知,这些都是他在堰青的朋友寄来的。最大最沉的那箱,是各种教辅书,和各类竞赛的真题和模拟题;她怀里的两箱,是种类繁多的零食和一些电子产品。
作为感谢,景栩第二天送了一些零食给她。
包装上那些字母她拼了半天也不认识,多数是她从来没听过的牌子。
她随手拿起一个质地很好的深蓝色盒子,内盖上用烫金印着品牌LOGO。里面只装了五片薯片,它们各自有自己的“房间”,看起来比她都幸福。土豆而已,切薄了装进精致的盒子,立刻成了大多数普通人招惹不起的样子。
唯一眼熟的,是Patrick Roger,她曾在一个轰鸣的雨夜收到过。
这串字母,印在一个绿色的铁盒子上。
这些零食,和他的手表一样,在她的认知外。手机就摆在桌上,只要她拿起手机,就能了解这些品牌。可她甚至,连打开搜索框的勇气都没有。
搜索结果,只会惹得她的自卑像通货膨胀那样,一发不可收拾。
今夜仍有雨,温夏坐在水果店里。
街道上行人匆忙,表情各异。她坐在窗边,雨滴和玻璃碰撞所发出的脆响尽在耳畔。雨丝斜斜打落,水雾氤氲在玻璃上。
两年前那个沉郁而漫长的夏天,也是在这样一个雨夜,她遇到了景栩。
那天上午,所有科任老师都通知要买学习资料,温夏算了算价格,每一科都不算贵,可加起来也有大几百。
母亲给她的那张卡,她被大伯接到县城那天,就被大伯母拿走了。所以,她连买一本资料的钱都凑不出来。
温夏一直在想,要怎么跟大伯开口要这个钱。在下午放学前,她已经想好了,这钱算她借的,打个欠条,以后会还。
从学校到家的那段路她都十分忐忑,想着如果大伯和大伯母不肯借,她该怎么办。
可她到家后,家里没人,邻居说水果店也没人。
温夏做了晚饭,一直等,等到很晚。
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她不记得反复了几次。后来不知不觉,她在沙发上睡着了。
终于等到门外传来动静,她被吵醒。
大伯母带了几个人回来,这几个人她见过,是镇上的人。她没来得及打招呼,就看见大伯母指着她说:“我就说夏夏很乖,这个点怎么会不在家?这小孩儿节约,没开灯。”
话音刚落,客厅的灯随之被打开。
温夏尚未完全清醒,抬手挡了挡刺眼的灯光。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走到她身边,捏了捏她的手:“这也太瘦了,你……”
老人欲言又止,最后走过去和大伯母说了几句悄悄话。
几分钟后,那几个人说要走,大伯母让她下楼送送客人。
下了楼,她隐约听见“不好生养”和“脑瘫”之类的话,她意识到什么,想往回跑,却被其中最矮最胖的男人抓住:“想去哪?你大伯母可收了我们钱的。”
温夏终于懂了。
她以前只是觉得,大伯母不过是刻薄,从来没想过,她会坏到这个程度。
是她低估了人性的恶。
要不是去送货的大伯及时回来,后果真的不敢想。
大伯第一次气急败坏地,打了大伯母一巴掌。可大伯母依旧没觉得自己做错,还一个劲让温夏去死,别留在世上连累人。
可温夏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连累人了。
她吃得很少,夏天穿的衣服她冬天也在穿;她几乎从来不买东西,也从来不像温悦那样叛逆早恋、逃学打架;她分担家务、在店里帮忙……能做的都做了,可大伯母还是不满意,骂她打她,想把她赶走,甚至盼着她死。
温夏忘了自己是怎么从那个家跑出来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雨。
理智回笼时,自己已经被大雨浇透了。
她站在一家叫美宜佳的24小时便利店前。马路对面是向阳桥,桥下面是一条河,岸边常年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水深危险!请勿靠近!
脑海里冒出大伯母的声音,她忽然想,如果跳下去,她所有的苦难,是不是也会随之结束?
她今天,还在作文里写——黎明前总是最黑暗,只要不放弃,总会等到苦尽甘来。
可她看不见未来,她能看见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厄。她心底残存的希望,好像,根本不足以支撑她等到“甘来”。
她忽然不想等了。
景栩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在万念俱灰的时刻,她遇到了太阳般温暖耀眼的景栩。
他从雨帘里跑来,大概是想去她身后的美宜佳避雨。经过她时看到她全身湿透,就留了个心眼。
顺着她的目光,他看到了那块警示牌,以及警示牌下由于暴雨而变得湍急的河流。
景栩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她想跳下去。
这念头把他吓一跳,来不及多想,他把手里的草莓蛋糕递到她面前:“你好,那边活动送的蛋糕,你……”
事发突然,他一时没想好理由,话就这么生硬地停了。
温夏看向他,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一句:“如果一个人总是很倒霉,她应该怎么办?”
景栩干脆不找理由了:“应该吃点甜的,这个蛋糕送给你。”
“如果蛋糕不够,还有薄荷糖。”景栩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铁盒子,“巧克力也不错。”
“虽然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是——”
雨打在篷伞上,簌簌作响,两秒后,他清润的嗓音才再度响起,“否极泰来。”
“雨总不会一直下。”
美宜佳里很热闹,他说完这句话时,里面唱起了生日歌。
他跑进去借了一支蜡烛,插在那个只比她掌心大一点的草莓蛋糕上:“夏至快乐,陌生人。”
那天是夏至。
也是温夏的十四岁生日。
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很久以后,才听林婆婆说起。
从那之后,春和景明这四个字,对温夏来说,比否极泰来更充满希望。
-
正式上课将近一个月,温夏都少有和景栩说话的机会。
在路上遇到,他们也会像朋友那般互相寒暄,可是没有话题,就只是再简单不过的寒暄。
可那怕只是说一句“嗨”的机会,温夏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这段时间以来,温夏每天都能赶上最早的一班66路,可她每次都等到景栩出现在斜坡,才上车。
他有一辆颜色很漂亮的山地车,是骑车上学。公交停站等乘客时,他会趁机加速超过去,温夏会透过车窗看他,直到他消失在视线里。
下雨天他会坐公交。有时候他们并肩而坐,能说上几句话;有时候他匆忙上车,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存在,这种时候,她的目光,就会在他身上停留一路。
今天周五,温夏醒来时,天阴沉沉的,想起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有雨,出门前,她装了一把伞在书包里。
温夏出了门,远远就看见站在圆形站牌下的景栩。
今天出发得晚,正值高峰,公交上已经塞满了人,司机朝后吼了声:“往后站一站!中间的往后站一站!”
温夏和景栩费了点劲儿才挤上去。
后面还有人陆续上来,两人只能尽量往里走。
乘客里有一个宿醉的中年男人,一直在挤温夏,见她一直没说话,醉汉越来越得寸进尺,手开始搭在她的肩上,不安分地动着。
此时景栩背对着她,她因为害怕,抓住了他的书包带,那一刻像是得到了勇气,闭了闭眼:“叔叔,请你把手拿开!”
景栩在同一时间转身,看向温夏。
醉汉没想到她会突然大喊,对上景栩的目光,他心虚又羞耻,指着温夏气急败坏道:“怎么了!”
景栩往前一步,把温夏护在身后,说了听不出情绪的一句:“吼什么?”
他嗓音沉沉,人又长得高,一双黑而沉的眸直视着醉汉,毫不畏惧,有种远超同龄人的、无法名状的气场。
醉汉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很快想到他根本不用怕一个毛头小子:“我天生嗓门大怎么了!再说了,被人冤枉不能生气啊!”
景栩哂笑一声:“我同学说你什么了,心虚成这样儿?”
醉汉干脆破罐子破摔:“我摸她是她的福气!这么不想被人摸,有本事别出门,她不出门我不就没机会摸她了?我有什么错!”
景栩知道跟这种人没法儿理论,懒得跟他吵,摸出手机,淡淡开口:“这样,咱报警,警.察会告诉你,你有什么错。”
醉汉心虚,不敢把事情闹大,正好公交靠站,慌忙下了车。
醉汉下车后,温夏放开了景栩的书包带:“谢谢。”
再过几站才到学校,景栩用身体隔出了一方空间,不动声色地保护着温夏。
眼前的女孩儿一直低着头,景栩以为她还在害怕:“没事了。”
学校到站下车,走了两步,景栩忽然说:“温夏,不用有心理负担,不是你的错。”
上午第二节 课是讲练习,讲完练习,距离下课还有五分钟,老师留下一句“大家自己看看错题”后,就出了教室。
教室里没了老师,慢慢冒出了些细碎的声音。
黄筝看了眼窗外,黑云滚滚:“这天气是不是不用跑操了?”
后座的男生立刻搭腔:“不可能,除非下大暴雨,否则,毛毛雨咱都要被赶下去。不过你这两天不是总嚷嚷着长胖了,锻炼一下不是正好。”
黄筝扯扯唇,转过身:“齐子尧,你再嘴贱,信不信我扇你。”
齐子尧知道黄筝力气大,下手没个轻重,被打过两次后,学会了见好就收,在黄筝彻底被惹毛前,举手投降:“我错了,姐姐饶命。”
话音刚落,大雨忽至,以倾盆之势砸下来,耳边只剩下,雨砸在地面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广播通知跑操取消,教室里立刻响起整齐而洪亮的欢呼声。
下课后,齐子尧用笔戳了戳黄筝:“明天周六,你要回家吗?”
“不回,太远了。”
从县城到黄筝家,虽然只有一个半小时左右车程,但要转两趟车,太麻烦,而且不划算。
齐子尧:“那爬山去?”
黄筝拿出地图:“咱们县海拔最高的山才365米,没什么挑战性,不去。”
齐子尧:“来吧,人多热闹。”
黄筝问:“还有哪些人?”
“栩哥和杭哥他们都去,还有钟粒粒她们。”
黄筝兴趣一下子上来了:“有帅哥就不一样了,什么时候出发?算我一个。”
“明早九点在顺德路口的公交站集合。”齐子尧完,用笔戳了戳温夏:“温夏,你去不去?”
她本来对这些活动不太热衷,但景栩也会去……
她不带犹豫,转头回了声:“也算我一个。”
第10章 空欢喜 当之无愧的胆小鬼。
因为约好了去爬山,温夏特意定了闹钟。
闹钟还没响,她就醒来了。
她实在睡不着,干脆起来开了灯,在为数不多的旧衣服里,认真挑选起来。
但两分钟后,“即将和景栩一起爬山”的喜悦,就被打了折扣——她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找不出来。
一件,都找不出来。
最终她选了件看起来最新的旧T恤。
她到单元楼门口时,景栩也正好出来。
顺德路离这不远,时间还早,两人步行过去,人也还没到齐。
两人远远看见,齐子尧在逗宠物狗,景栩看到随口问了句:“宠物狗能上公交吗?”
温夏眼神暗了下去,堰青的公交,原来是不能带宠物上车的吗?
大概树阳也不能,可谁在乎?
带了就是带了。
半晌,温夏才答:“应该吧。”
出发之前,一行人先吃了点东西。
龙鸣山算得上树阳的一个小景点,景区里东西都贵,都是学生,没必要花冤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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