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离看来,像只可怜小兽,舔舐了下自己干涩的唇瓣,才有了点精神气。
平日里若是看到意玉这幅颓丧的模样,尤其是为了薛洺有的这种神色——
莫离定是要狠狠挖苦她一顿,讽刺嘲讽,嘲讽她如此蠢笨被动。
但现在。
莫离的声音减弱。
偏过头,没再看意玉。
但凡是个正常人,在如今的情境下,都会不忍心看意玉的。
她太瘦弱了,面色太惨白了。
阴了两天的日头,如城门里的大鼓,鼓点敲落,悠悠传来雨点落地的闷声。
犟了好些天的阴云,才算是落了下去,意玉原本木讷的眼睛随着雷声,轻眨了一下。
和桃听到雷声,凑过来,想摸一摸意玉憔悴的脸,想说别让她怕。
意玉被雷声抢回来精神。
她脸上有了生气,只是主动把自己的脸放在和桃的手上,眼睛温暖地看向和桃担忧的面貌,只是轻轻说,原本清丽的嗓子都有了沙哑:
“和桃,别哭啦。”
“其实这样也好,清醒过来也很好,不沉溺在虚幻的宠溺里也好。”
“没有岁歉灾年,咱们能吃得饱饭,没有泄洪,大家都有庐舍,能饮水。”
“今年是个很好的年岁,是上天的垂怜,咱们死不了。”
“所以,我没什么不好重来的。”
她轻叹口气:“只是劳烦咱们和桃,为我劳神啼哭。”
很有希望的话。
和桃鼻子一皱,哭得更凶了。
意玉的声音很轻,很热。
浑身松了下来,绷着的弦松了,好似也没什么不能过的。
她在莫离的叮嘱下,裹好被子,才得以在木格窗捅出个小眼,看外面的落雨。
潮气烘着她的眼睛。
心中的郁气好像也因找到共情之处,消散了不少。
莫离本该生气,本该挖苦,顺着自己的臭脾气犀利讽刺一通。
可他现在,看着意玉很单薄的身影,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悲怆,只有安静地自己消化。
才生产,便遇到这种难解的事。
很苦。
他头次收敛了自己万年不改的臭脾气。
决定,说话好听一些。
莫离罕见地沉默了。
他平静地收拾好了意玉的床榻,给意玉凉了汤药。
和桃一时没听莫离的尖酸刻薄话,也觉着很奇怪,很不习惯。
便怪异着后头去瞧。
看到了莫离把嘴闭上,手指如竹节,白皙骨立,用汤勺舀药的安静模样。
清逸出尘,看着令人安心。
和桃怔愣片刻,变得满意了些。
果然,他不说话的时候,看着更顺眼。
但这些日子,她总觉着莫离好像有事情想同她讲,觉着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罢了,可能是幻觉吧,谁让这莫离看着就阴森森,眼里高深莫测,恐怖得紧。
没等和桃问,意玉是自己说的:
“姐姐回来,这是我必须要面对的事实。”
“我不想让薛将军再为难了,这一个月,我把管家事宜交接出去,便主动离开吧。”
“薛将军,他很喜欢姐姐,他有了姐姐,很开心。”
“不该因为我,让恩人难过。”
意玉静静地说:“他该抓住自己的幸福,向前走,我也该向前走。”
“就像他说的一般。”
和桃怔愣片刻,激动得抱住了意玉。
意玉在薛洺的教导下,其实隐隐硬气了一些,在变好。
可面对薛洺本人,是她一直过不去的坎。
一旦对上薛洺,意玉便没了思想,没了脾气。
如今总算有了契机,让意玉得以离开薛洺。
和桃为意玉高兴。
*
明玉回来,整个府里都充斥着喜气。
这些日子,紫蝶煌封总是亲昵地揽在明玉怀里,絮絮叨叨个不停。
薛洺才回京,事务重,白日紧锣密鼓地把一应事宜处理好,还是挤出时间,就为了回来看明玉。
每每归家,看到紫蝶和煌封赖在明玉身上不肯走,打扰病人,就让薛洺非常担心着明玉的身子。
明玉只要一有点倦态,薛洺就紧张得很,斥责紫蝶煌封顽劣不堪,不懂得心疼母亲。
明玉哭笑不得。
很温馨的场面。
让人舍不得抽身。
笑着笑着,脸色就淡了下来。
这么好的日子,好的夫君好的孩子,她三年前,原本也是不想走的。
可若是,若是被薛洺知道那件事……
怀明玉不觉着他会包容,没有人能这般包容的。
罢了,她担心什么?
不可能的,杜家人不可能回京,只要不回京,就不会过来烦她。
因为据她所知,杜家人已经低价收购了大房在明州的庄子,根基在明州,安居在明州才是他们最好的生存方式。
杜家在东京的根,自杜家的前一辈被抄家,早就被拔除了。
没有人可以依靠,杜家人不会回东京的。
那就好。
薛洺就不会知道那件事。
贪恋这温暖怎么办?
那就牢牢抓住。
把其他的危险可能,都赶走。
*
常常会传来前院的温甜,比如,薛洺今日带着怀明玉去了什么地方,酒楼、茶馆,还是园林?
他在弥补明玉,弥补这么多年的亏欠。
即便公务繁重,也要挤出时间给她。
意玉这些日子,除了和女儿亲近,就是去交接管家权,薛洺并不知道自己有个女儿,也不知道意玉生产的事。
她很听薛洺的话,不会让姐姐明玉看到她而添堵。
在府里交接管家权的这些日子,她都是能避开则避开,错开时间才出房门。
而最近,薛府的下人们也都保持着一个共识——
把嘴闭紧。
毕竟意玉管家的时候,对下人们是真的很好,恩威并施。
恩惠,她不叫恩惠,只说是大家该得的,她很尊重每一个人。
说自己只是个集中的领导者,不是主子。
对待下人,她却能切身体悟,能帮则帮,平日想要的什么福利,她也都能送到点上。
威严,却让大家共同进步,不会什么高高在上的审判,没一个人心里不满。
大家都不是泥人,心不是石头做的。
从一开始嚼舌头,瞧不起意玉,到如今有些可怜意玉。
如今,从没有薛府下人在意玉面前,哪怕是私底下,都很少谈论怀明玉同薛洺多么恩爱。
即便再管不住嘴的,也都被同行之人监督着,提醒一下,眼睛一瞪,也都闭嘴了。
将心比心。
可风声不是死的。
意玉是晚上去的账房,特地要同明玉避开,她算好了明玉同薛洺出门的时候:
晚上,他们不会出门,都是白日,薛洺才带着明玉去外头,弥补这些年,明玉的遗憾。
可偏偏这日,她踩在石板路上的转角,眼神灰暗,抬眼看路之际,正巧同归家的薛洺明玉撞上。
对面,明玉面色红润,明媚肆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咬着糖葫芦,嘴上还有糖汁。
薛洺提着大包小包,堂堂杀神大将军,安心在她身后做个苦力,眼里只有明玉。
意玉的身子很单薄,面如枯槁,自然配不得如今身着红衣,满身张扬贵气的薛洺。
相形见绌。
意玉下意识低下头。
对视的一瞬间——
怀明玉美眸睁大,似是应激一般,在看到意玉后,立马转头扑进了薛洺的怀里,紧紧环住他的脖子。
薛洺皱眉,没看意玉。只是用他带有薄茧的手掌,贴上她的背,安抚着怀中娇小颤抖女子,顺着她的气,声音轻柔:
“别看,别难过,我在你这。”
意玉呆呆地愣在原地。
一股羞窘、尴尬,涌上了心头。
她张了张嘴,可在触及到薛洺冷然的眼睛时,哑了声音。
第36章 我失去过她一次了,不能……
薛洺当着意玉的面,把怀明玉抱了起来。
他面色淡然,连个眼神都没给过意玉。
薛洺衣袍卷起的风,吹得意玉僵住苍白的脸颊很冷。
“怀意玉。”
路过意玉身边。
他还是掌握着绝对的主导权,主动同她说话,冷淡地叫她的名字。
意玉猛然抬起头,就看到薛洺怀中抱着另一个人,懒懒地瞥向她。
目光很凉,却因太过貌美,平添了一分禁欲与慵懒。
对视之间,意玉的眼神很赤诚,甚至还有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薛洺却已经觉着无趣,不甚在意地收回了视线。
他收回视线。
可意玉还停留在原地,呆愣地看着他已然不在身旁,不再温热的身影。
他的步伐已经远走,声音很散漫,但语气却很冷,冷得意玉鼻尖泛红:“以后,不要出现在你姐姐面前。”
“有点同理心,你姐姐是个病秧子。”
“我相信你能明白的,不是?你向来不都是善解人意,谁都能理解?嗯?”
这话怎么听怎么有点反讽意味。
可情爱使人昏了头脑,平日明明是最察言观色的意玉,没有听出来,或者说不敢去多想了。
现在,因为她如果再不低下头,再不用全部的精力稳住内心,意玉很怕自己会当场哭出来,给薛洺添堵。
她局促地点点头。
薛洺淡淡地看了意玉一眼。
虽目光淡然,但侵略性却如同猛兽盯食,停顿了好久。
意玉有些哽咽,也很慌乱,声音很小,把头埋得很低,说:
“好,将军,意玉明白,意玉明白的……”
等反应过来,从心里翻涌的难掩的悲伤里抽身时,已经没人了。
天色将暗,月色勾勒住意玉纤弱的影子。
她愣了好久,最后抱了抱自己的胳膊,把自己缩成一团。
怎么会这么难受……怎么会这么难受。
一阵一阵翻涌的涩痛席卷她的心。
意玉发现,自己竟然不受控制地哭出来,她努力压住嗓子,却还是小声抽泣,泪水阴湿了晴日的衣袖。
明明都想象到了。
明明都知道。
但今日亲眼看到,为什么要伤心。
她独自在府里寻了个角落,独自缓解好了情绪。
她并不想让和桃莫离他们担心。
洗了脸,把红眼圈拿胭脂盖住,意玉扯了扯自己的脸,确保不会一说话便哭出来。
她又恢复了平静恬淡的模样。
意玉不得不去面对一个现实。
薛洺同明玉姐姐,真的感情很好。
他们在一起,很开心。
自然不需要她了。
她没什么价值了。
挺好的。
也挺好的。
薛府事务基本上都交接好了。
如今需要还的,便是白玉蝉的那滴心头血。
趁着她还是薛洺名义上的继室,能待在薛府,让同样还寄住在薛府的白玉蝉,取了就好了。
取了之后……
取了之后,就要离开了。
*
梅氏其实已经在心里认同,意玉就是她的女儿。
明玉和意玉,都是。
毕竟,没有谁家女儿能像意玉一般,替她撑腰,替她出头,对她细致温柔,一有什么新奇东西,一定先给梅氏送来。
再冰冷的石头,也能被捂热了。
更何况是人。
梅氏早早便接受了意玉。
其实有这样的女儿,虽小家子气了点,但人也赤诚。
但她面上并不想说。
可能是老父母的面子,也可能是不想跨出那一步。
比如,在意玉过来借玉的时候,她头次没听夫君怀己的话,而是毅然决然把玉拿给了意玉。
只不过嘴上仍旧不肯低头:
“也是麻烦。如今明儿回来了,她就从不会让我那么麻烦。”
“唉,罢了,都是债,反正我留着也没用。”
说到明玉回来。
其实梅氏这次来送玉,还有个目的。
明玉回来了,带给梅氏的除了喜,还有便是需要纠正的局面。
同一个位置,只能一个人来,容不下其他。
梅氏是知道意玉很可怜的。
她其实对意玉心里也有心疼。
可两个人的性子相比,再加上明玉多年来的陪伴,让梅氏的心,还是不自觉地偏向了明玉。
明玉她受不得苦,需要她多操心操心。
意玉不一样,她坚强一点,不论怎么样的困境,都能活。
梅氏太息:
“如今玉也给了你,其实我今日来,是想同你谈个事。”
梅氏左一句右一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你知道的,这天下没有母亲不心疼孩子的,你知道的,明玉自小性子便偏激,而你性子逆来顺受,怎么都能活……”
“你知道的,明玉她受不得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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