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来并不多梦,白持盈睡得很踏实,但醒来之时, 各式各样的前尘旧事反倒愈加清晰。
她想到初初逃出二婶子家时, 那恰好停在村口的牛车和恰好等人的老伯;她又想到进了洛阳死活寻不到郎中时,恰好出现的婆婆;她儿时误入齐王府迷路时,昏昏沉沉记不清事儿, 如今想来,那领着自己出来的,也是个雌雄莫辨的出家人。
甚至是那时与玩伴嬉闹, 藏到城墙边儿的铺子里时,发现的那个所有人都不知道的、通往城外的秘径,似乎也是一个老和尚带她去的。
他们面目各色、高低胖瘦不同,只有一双慈祥的眼睛,从始至终不曾变过。
有些缘分天定,有些事情人为。
在那日的幻境中,白持盈其实不仅看到了婆婆所说的、没有人祸的一辈子,还看到了自己去后,奈何桥边红莲业火烧得那样旺盛,并没有什么忘情水,只有铺天盖地的、火苗一样跃动的莲花。
桥边红衣的老妪问她,可有怨恨?
没想过自己能再来的白持盈摇摇头。
这已经是很不错的一生了。
她见过因为饥荒而易子相食的百姓,也见过因为瘟疫而活烧幼子的父母,自己不过是这大罗世界万千尘埃中的一粒,其实已经是不错的一生。
只不过稍有遗憾罢了。
白持盈忽然回头,目光定定地看着老妪,试探着询问道:“婆婆,如若数十年之后,你能碰到一个面带朱砂的男子,能替我稍一句话吗?”
婆婆点点头。
“不要去冰湖边玩儿,不要在靠近朱雀门的官道处停留,如果还有来世,请带着他的母亲离开,不要呆在长安城。”
这是个吃人的地方,一点儿也不好。
老妪笑着看她,将手中端着的孟婆汤倒掉了。
“去吧。”
踏过往生之桥,通往来世之境。
白持盈腰上一沉,才从回忆中惊醒,往后一瞧,发现是辜筠玉站在她身后,轻轻环住了她的腰。
“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白持盈见他醒了,转过身去,给他理了理披散着的发丝,拿自己手上的红绳轻轻系住,含笑道:“想着明儿回了宫,就又得见那群老头子了,烦得很呐。”
辜筠玉一听她提回宫的事儿便蔫儿了先来,闷闷不乐地圈着她唉声叹气。
“盈娘,要不你来当皇帝吧,我给你当皇后,这样我就能光明正大地把折子推给你,然后我就不让你看,让你陪着我春宵苦短,最后被老头子骂妖妃……唔唔……”
白持盈见他好了一点儿便又开始胡说八道,赶忙一手捏住他的两颊:“我看你是给点儿颜色便开染坊!说什么呢你,我什么时候缠着你春宵苦短过了……”
只是话音未落,白持盈撞进他一双含笑的眼睛,便又知道自己掉进了他可恶的陷阱里。
更不对啊,她什么时候说自己要当皇后了?
“辜筠玉!”白持盈气急,撒开手斜乜了他一眼,叉着腰气鼓鼓地走下了台阶。
“你还是睡着的时候最好!一张嘴便……便听着叫人生气!”
辜筠玉见人真让自己惹着了,便立时点到为止,不再逗她,将笑咽下去也跟着下了台阶。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可你不给我当皇后,谁来给我当?”
白持盈正在气头上,瞪了他一眼,指了指身后的树、身后花、身后跳来跳去的赖皮青蛙。
“它、它、它,哪个喜欢你封哪个去!”
辜筠玉哪里不知道她是在说气话,不然自己也不会从床脚找出一摞催自己选秀的折子来了。
他笑着捧起白持盈的脸,轻轻在那红润的唇上留下一吻。
“再说就亲你。”
白持盈简直为这人不要面皮的程度之深再次震住,愣怔半晌,又被亲了一口后才反应过来,狠狠锤了他一拳。
辜筠玉哈哈一笑,也不与她玩闹了,正色道:“盈娘,带你去个地方。”
“嗯?什么地方?”白持盈好不容易从他怀中脱困,却又被拉了回来。
“你到了便知道了。”
*
很少见这样浓郁的绿,几乎是被整个盖在里面,沉沉的,天地一块儿绿色的荷叶。
耳边连绵不绝的泉水叮咚之声,白持盈几乎是能想象出来,这奔流的泉水,在哪一块儿碰上有棱角的积石,又在哪一块儿滑过光滑的流水。
只是这一径的绿中,生出来一处白。
白持盈定睛仔细瞧了,才终于确定,那是一块儿墓碑。
一块儿白色的墓碑。
她愣住了,便停下脚步,踌躇在原地不知该不该上前。
辜筠玉手里还拿着坛子酒,听着身后没了响动,便回头来看。
白持盈抬头,恰好与他目光相对。
“这……”
她有些犹疑不定,不知心中猜测是否为实。
辜筠玉却未见多少哀伤,反而笑着往回退了两步,拉着她的手上前。
“你别怕,这是我娘。”
“她很好的。”
你不用害怕。
白持盈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小小的坟堆,颤着手回握辜筠玉。
她依稀记宫变之前,先皇似乎是想要将宁楚之的墓迁回皇陵的,但显然辜筠玉没给他这个机会。
好似明白白持盈在想什么,辜筠玉恰在此刻开口:“我没告诉他我娘在这儿,他不知道,一直以为我只给立了个衣冠冢,便想把那衣冠冢迁回去。”
说到这儿,辜筠玉面色终于变了,像是晴空无波的湖面乍然吹来一丝涟漪。
“但他又没那个脸让天下知晓他准备搬回去只是个衣冠冢,便没在诏书中说,啧。”
辜筠玉对这事儿有些不耐,只添了两句话便不说了。
“其实我是不想让你晓得这些的,可你总觉得我有事儿瞒着你……”
辜筠玉低头,仍拉着白持盈的手,却是将那壶酒放到了土堆前。
“娘不喜欢宫中,不喜欢皇家,我舅舅他们……也找不到在哪儿了,我便觉得没什么必要再迁来迁去,这儿也挺好的,有山有水有鸟有花,夏有雨而冬临雪,她应该很喜欢。”
酒落之处还放着几个果子,新鲜的,当是什么人才放下。
白持盈心中凄凄,跟着辜筠玉来到墓前,齐齐跪了下来。
她幼时听过这位齐王府千金,而今一时见了这林间孤坟,不免唏嘘十分。
辜筠玉却未见什么伤感之情,甚至显得有些高兴。他像是真的在对着自己的母亲说话那样,不是很有条理地聊着天。
原来这人也不是天生的巧舌如簧。
二人起身后坐在一旁的大青石上,看着被层层叠叠的绿叶压低的枝头,那上面有跳来跳去的鸟雀。
“娘,我把她带来了,从前孩儿做了许多事儿,曾经以为每一件我都不会后悔。”
“时至如今,有些事儿我仍然不后悔,有些事儿却已经是我后悔所来不及的了。”
白持盈听着他一个字一个字,把话说得很慢很慢。
“您说人这一辈子活的便是一个爱字,友朋之爱,兄弟之爱,父母之爱,夫妻之爱。”
“我从前不懂,总是驳您,现在也不是很懂,可也慢慢在学了。”
“以后每年,我都带着她一起来看您,好不好?”
他话说得极缓极轻,不知道在问谁。
风忽然止住了,鸟雀从枝头跃起,向着层林飞去;只剩奔流的清泉打起片片雪白的杨花,恰似少女轻摆的裙角。
白持盈将自己手中拿着的那盏百花酿浇在湿漉漉的土地上。
“好。”
她说。
*
一载后,幽州城内,最寻常不过的日子。
一辆寻常的马车寻常地咕噜噜行过官道,交了最寻常的路凭。
没有人多看这马车一眼,他们各有各的忙活做。
满城的雪白,满城的干净,茫茫的一片,却不寂寥,路上的积雪叫人用麻草编的大笤帚扫到一旁,堆成小小的雪山,孩子们绕着这些雪山跑来跑去,在里面埋下看不清样子的东西,就像埋下一个来年的愿景。
白持盈手中捧着暖手的炉子,挑开车帘往外看。
“雪真大呀,还是头一遭见这样大的雪呢。”萧承意凑过来看,正说着话,一旁玩闹的孩童忽然扬起了积雪,纷纷而下,散进马车里来。
一时二人面上睫上都是雪片,却不觉得恼怒,反而互相看着笑了起来。
白持盈拿出帕子来,给两个人都擦干净。
“你别说,所谓‘鹅毛大雪’,还真不是阿是与咱们两个吹的。”
“我也是头一次见下得这样好看的呢。”萧承意拿手拖着脸撑在膝盖上。
白持盈笑了,将自己头上那一点儿雪撒到她身上,萧承意当然不依,两个人便这样打闹了起来。
“话说……你家那位竟然还没寻过来么,真是奇了怪了。”
萧承意玩儿得累了,便靠在马车壁上,揶揄问道。
“……哪儿学的怪称呼。”白持盈瞪了她一眼。
萧承意做了个鬼脸,嘟嘟囔囔:“我这么说他才高兴呢!恨不得在你身上拿玉玺盖个章……不过他竟然答应你在外游历三年再回京做打算,真是……破天荒。”
将那帕子搁到车中小几上,白持盈未语,只微微一笑。
一年前,她二人自善因寺回京,白持盈与辜筠玉约法三章,他好好在京城理肃政务,她慢慢在天下游历寻访。
辜筠玉当然不愿意和白持盈分开那么久,可别扭半天,最后还是松了口。
他明白的,三年换一辈子,何其划算。
但是——
白持盈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刚到的眼前人还带着寒气的脸颊。
辜筠玉哪儿是个真能闲等着的人,这便又“微服私访”来了。
这人不走寻常路惯了,从马车前帘、马车侧帘跃进来已经是司空见惯,白持盈甚至没有再多说,拿起方才刚放下的帕子,开始给他掸身上的雪粒。
“冻死了,以后马车还行着便不许莫名其妙飞进来。”
白持盈倒不是嫌弃他的怪门怪路,而是他一这么干便肯定要用内力,她对这人在洛阳时一用内力便吐血的事儿实在是心有余悸。
辜筠玉听话地点头,但白持盈知道他下次还要。
萧承意在一旁觉着自己真是长了针眼儿,故作正经地咳嗽了两声。
“臣南国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辜筠玉本还想偷亲白持盈一口,被白持盈推了一把,才终于想起来车里还有一个人似的,老实起身端坐好,像模像样地回了个“嗯”。
白持盈看着他一瞬正色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陛下又离了京,可叫那帮子老臣泪眼望断了?”
辜筠玉轻嗤一声,一手扶额,正经道:“他们巴不得我不在呢。”
也对,白持盈忽然想起礼部尚书上折子叫他纳妃之时,辜筠玉朝上笑着叫老人家先坐,一下朝便送了百八十个美人到尚书府上。
“苏爱卿何不自己娶呢?”
老尚书是个远近闻名了好几十年的妻奴,这一送,差点儿把六十好几的老尚书吓得晕过去。
此后再也没人敢提这件事儿。
辜筠玉此人,实在是百转的玲珑心思,满朝文武八百个心眼子加起来,竟然还转不过他一个,时常叫辜筠玉耍得团团转。
可他也有用人的气魄,比如放心沈是守着北疆,比如提拔了许多白衣出身的将领。
短短一载多,朝廷竟然已有肃清之相,白持盈上辈子被困在花萼相辉楼,并不能真正感受到这些,如今亲历了,才知其中玄妙。
她也没闲着,带着石当家和萧承意一帮人,走南看北,见到了许多从前没见过的东西。
白持盈皆一一写了下来。
或撰于史册,或藏于话本,这些东西,总有它们的去处。
她想到洛阳新开的医馆,想到声名远扬的金玉堂,想到无数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都近近地落在手心了。
此番应沈是之邀,来幽州一聚,还没到将军府,便先见到了辜筠玉。
白持盈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檀香,觉着安心,一言两语地和萧承意聊天,竟然有些疲乏了。
她靠在辜筠玉肩上打着盹儿,马车摇摇晃晃停下,车外传来沈是清亮的声音,还有行人踏雪而过的、咯吱咯吱的踩雪之声。
一切都再好不过。
如若给故事寻个最恰好的断处,白持盈觉得,便在此刻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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