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持盈没接着说话,只低头注视着眼前人,等着他开口。
她看着辜筠玉踌躇良久,终于叹了口气:“……盈娘,对不住。”
他说起无关白持盈的事儿来,平静地像是在讲述一个全然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杨惊生、他便是前生那众多渡经的和尚之一,也许是受了前生经文咒法的影响,同我们一般带着记忆转世,后来投靠了安王。”
“荷衣……今生未曾有那京郊别院,便也没了里面的一众婢子;几年前我南下剿匪,造了无端杀孽,她为杨惊生所救,后引荐给安王,借着你我前世之事,成了最后一步安排在我身边的棋子。她找不到法子给我下手,便想到了你身上,开始慢慢在你吃食中下毒。”
说到此处,辜筠玉情绪才有了些许的微动。
只是他似乎不想多说这些,低头抚弄着锦被的纹路。
“那日我在军营中深夜惊醒,心跳不止,总觉得你出了事儿,连夜赶回来发现果真如此。”
辜筠玉说到此处又猛地咳嗽了起来;白持盈惊了一跳,正要上前查看,却被他摆摆手制止了。
“这几日一直便这样,无妨,听我继续说。”
所谓一鼓作气,辜筠玉没把这剩的后半句说出来。
“后来我想到了莲净师姑——她恰好在长安,我自然觉得没这么巧,便直接去找了她。”
“她说,要我的心头血作药引,才能救活你。”
虽已然知晓了七八分,可从辜筠玉口中听到这话,白持盈还是觉得如惊雷过脊。
她感到一阵痛苦,无助的痛苦。
辜筠玉缓缓地抬头看她,目光从她散乱的发丝扫到轻颤的睫羽。
“想让你走是真的,舍不得是真的,后悔更是真的;我要是真死了,一定会变得很丑。”
可他活了下来。
白持盈想到尼姑婆子离开之前,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他求死求了一辈子,还是第一次求生。”
在善因寺,在天坑底,在冰湖里,每一次他都无比地想要死去,仇恨将他生生拽了回来;但这次,在花萼相辉楼,他真的很想活下来。
在听到白持盈的马车在离京七日又返程的时候。
“兴许还是放不下你吧。”
第61章 两处墨痕一般字迹,数言真心无端欢喜 ……
下过几场雨, 不大,老天打翻了针线盒似的,细细密密的针头洒落一地。尔有几只燕子低低掠过, 翅膀上沾了雨水, 转转身子甩甩头, 停在檐下巢穴不动了。
尘土被雨滴打落,覆压进地里, 空气清新起来,呼吸间尽是爽利的味道。
白持盈坐在禅堂的圆木椅子上,将英招送来的奏折一封一封理好, 摆整齐了,等着辜筠玉醒来看。
前些时候辜筠玉身子一直不好地很,便陆陆续续积攒下很多来,现在理好了, 看着真有些叫人头疼。
这几日他好了些, 虽还是昏着的时候比醒来多,可至少是能认认真真看完一个多时辰的折子了。
她几乎能想到辜筠玉醒来的时候又看到整整四摞奏折的牙疼模样,忍不住笑了。
将最后一点儿收了尾,白持盈起身揉了揉脖子,自思皇帝这营生还真不是人干的。
房门叫人敲响了, “吱呀”一声推开了门缝, 露出萧承意一只眼睛来。
她还未开口,见白持盈抬手比了个嘘的手势,便不再言语, 只在那门缝处勾了勾手。
白持盈晓得她是来寻自己问东西的,放下手头的镇纸,朝她点了点头。
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白持盈被萧承意拉着,要坐在一旁的石阶上。
石阶的角落处布满了青苔,湿漉漉的,白持盈顺手从墙边扯了两个蒲团,垫到二人坐处,才安心与萧承意坐下。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白持盈知道她就要问这个,叹了口气,将辜筠玉取血作药引的事儿大概说了下,萧承意简直骇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愣怔半晌后,缓缓摇了摇头。
“兴许是我还没遇见这样的喜欢吧,这、这,他真是不要命了。”
白持盈眼中泛着许多哀愁,盯着层层尽染的远山良久,才泛起些活跃的神色来。
“可不管怎么说,现下他能慢慢好起来,便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萧承意还没从那震惊中回过神来,结结巴巴着又问:“那你准备怎么样?就、这样留下来吗?”
白持盈摇摇头。她知晓萧承意话里的意思。
“不,我确实是会留下来一段时间,但也仅仅是一段时间。”
她站了起来,没有望着萧承意,也不知晓是在说给谁听。
“他当时将我送走,是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所以在最后选择了放手。”
“而他现在已经慢慢学会好好说话,不再强迫我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我觉得这是一个可以重新开始的,最好的兆头。”
她如果将自己的爱与救命之恩混杂在一起,因为愧疚留在长安,不仅是对自己的辜负,也是对辜筠玉的辜负。
最后谁都对不起谁。
“那、那你准备怎么样呢?”
萧承意也跟着一下子站了起来,扯住了白持盈的袖子。
“先等着他大好了吧,剩下的再说。”
没人再说话,一切都归于山林的寂静,只有老和尚的诵经声和稳而绵延,缠绕在整片山林。
白持盈忽然一笑,转头看向萧承意。
“眷娘,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
回到禅房内时,辜筠玉已然醒了,他并未像前几日那样,睁眼瞧不见白持盈便要出去寻,而是坐在原处,呆呆地望着门。
见人推门进来了,他空白的脸上终于有了神色。
“盈娘。”
白持盈没想到他今日醒得这样早,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辜筠玉盯着她进门,盯着她走到桌边喝了口水,盯着她将茶盏放下,盯着她因为偷笑含不住茶水,一口喷了出来。
“你不要看了,我总是笑。”
辜筠玉点点头,背过了身子去,可背过去没一会儿,便又忍不住偷偷转了过来。
白持盈这下不忍了,捂着嘴在一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辜筠玉:……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今天怎么没出来找我。”
“你不是不喜欢么。”辜筠玉别别扭扭地将被子掀开,拍了拍自己身边。
白持盈当然不能如他的愿,她觉得这人吃瘪的样子太好玩儿了。
“没有呀,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了。”
“你每次都要训我。”
白持盈简直要被他神奇的脑回路震撼住了:“你不穿外衣就跑出来,换别人也训你。”
却不料辜筠玉忽然低下了头。
“没有别人会说的,只有你。”
白持盈心上一跳,忽然想到这人小时候确实活得不怎么样,一面察觉出他是又装可怜,一面又忍不住真的心疼。
好吧,她就吃这一套。
“算了,不逗你了。”
说罢,她抱起桌上的两摞奏折,在辜筠玉痛苦的目光中,放到了他给自己挪开的那个位置上。
“陛下,该看奏折了。”
于是乎,白持盈便看着辜筠玉不停地后仰,最后跌回了被子里装死。
她实在是笑得不行了,扒拉了扒拉被子,拍了拍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含笑道:“快看吧,好几天了,你若不看老头子们要真的气死了,你不看以后还得看,看得更多。”
不知道是哪句起了作用,白持盈估摸着是后一句。只见辜筠玉动了动手指,长叹一声,挎着一张脸起身,翻开了第一份奏折。
“快看吧,我给你理好的,那儿还有点儿呢。”
果不其然,白持盈听到这人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抬头偷看了白持盈一眼,伸手拉住她:“你陪我一起看。”
白持盈装模作样地摇摇头:“这不大好吧。”
其实她能把这折子理好,方才肯定是全看过一遍——已经把没什么用的请安折子、废话折子和请陛下选秀的折子全撤了。
辜筠玉当然不依,缠着她一起看。
白持盈最后“勉为其难”地和他坐到了一块儿。
两个人一起看显然比辜筠玉一个人看快得多,更何况这人一个人看的时候十分不愿意,速度比井底的神龟还慢。
二人字迹不大一样,白持盈原本说着要去练练辜筠玉那样式的,却被辜筠玉制止了。
“无妨,我学着你的就行。”
接着他真拿白持盈的字迹写了。白持盈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竟然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她有些惊奇,便扭头问道:“你什么时候学的?”
辜筠玉趁着她走神看那奏折,将人揽到怀中,亲了亲那雪白的脖颈。
“你猜猜。”
白持盈轻轻杵了他一肘,制止了他又想亲的动作:“这哪儿猜的出来,快说。”
辜筠玉顿了顿,过了良久,久到白持盈有些猜到时,才闷闷道:“……上辈子你去了以后。”
他说这话时手上停着,一不小心墨水儿便顺着笔尖淌了下来,在那奏折上晕出一个墨点儿。
“对不住。”辜筠玉又喃喃了一句,才赶忙将那奏折拿起。
白持盈却好似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笑眯眯地接过那奏折,左看右看,提笔在上面画了一只小鸡。
“哎,正好,赵尚书的折子啊,画只小鸡崽儿,让老头儿猜去。”
辜筠玉怔怔地看着他,嘴唇几经张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他所有的巧舌如簧、所有的伶牙俐齿、所有的舌灿莲花,在白持盈一腔的真心热意面前,全化作了飞灰。
白持盈还举着那奏折,斜乜了他一眼,又忍不住一声嗤笑出来。
“辜筠玉,你好笨啊。”
普天之下、放眼九州,感说天子笨的、会说天子笨的,只有这一个人了。
“你以后改名叫萧笨笨算了。”白大姑娘吹了吹上面半干的墨痕,放下奏折,转身捧起了辜筠玉的脸。
“你听清楚了。”
“我现在愿意留在你身边,不是因为愧疚,也不是因为什么救命之恩,仅仅是因为我很欢喜你,从前是,现在也是。”
“如果你不放我走,我可能还会爱你,但恐怕永生永世都不会原谅你,因为爱和自由对于我来说,都很重要,你一旦囚禁我,这两样我便都得不到了。”
她看着辜筠玉的脸色渐渐泛起红来,驱走了连日来的苍白。
白持盈很满意,于是便接着说了下去。
“我其实想了很多很多,有时候觉得自己怪不争气的,你都是这么可恶的一个人了,可我还是要喜欢你,真想自己骂自己一顿。”
白持盈看着辜筠玉飞扬起来的神色又渐渐落了回去。
真有意思啊,比以前那副运筹帷幄却半死不活的样子有意思多了。
于是她话头一转。
“但是呢,你这个人还是有很多很好的地方的,嗯……比如你长得好看,不发神经的时候我看着你就很开心,比如你有钱又有权,天底下没有比皇帝更有权有钱的人了,以后我叫你帮我把金玉堂开遍九州,你肯定一下就能办到。”
“嗯,再比如,你铁石一般的心肠还是有那么一段儿柔软的地方的,以至于你没有把承意和德妃娘娘杀了,毕竟德妃也曾经是害死你娘的暗中推手之一,你最后没有计较,兴许是还念着点儿最后的情分在——啊当然也可能是为了我。”
白持盈看着辜筠玉急着要说话,一把捏住了他的双颊。
“等等,让我说完。我晓得你要问什么,我是怎么知道的?白姑娘神通广大,自然是百事皆知,所以你以后最好不要有事儿瞒着我。”
其实她是从尼姑婆婆那儿知晓的。
白持盈看着辜筠玉起起伏伏的面色,最后温柔一笑。
“最重要的是,你似乎真的很爱我,对吗?”
辜筠玉终于不再挣扎,任由白持盈捧着他的脸,最后点了点头。
对的,九州天下,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第62章 阴晴圆缺都可休说,且喜人间大好……
又几日倏忽而过, 晴光大好,寺庙砖瓦间的积水都叫晒干净了,天空一洗的碧色, 只一个烤柿子样的日头挂在天边, 周遭一圈蒙蒙的, 亮而澄澈。
山上高,故而并无酷暑的炎热之感, 白持盈沾在禅房前,轻轻扇着把团扇,感觉没多少凉意便停了下来, 只任由山风吹过。
自那日与尼姑婆婆长谈后,辜筠玉的身子竟然真的一天好过一天,虽不比全须全尾的人,但至少没那一口气喘不上来便要殒命的样子。
白持盈很想寻到那婆婆道谢, 但始终找不着人。她像是一道神谕一般, 来去无踪,偶尔一出现,很快便又隐入山林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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