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分明记得在洛阳时,辜筠玉的腕上是没有的;而自己瞥见那血痕时,他已然忆起了前世。
一旦回忆起一点儿东西来,记忆的海水便如同石子激荡开来,无数鱼群翻涌而上,贯入她脑海。
好的、坏的、她想知道的、她不想知道的无数从前就这样展开来。
“阿盈?”
萧承意担心的声音将她从心悸中拉起,白持盈愣愣地扭过头去,才发现自己鹅黄的衣裙上早已是湿濡一片。
她慌忙地擦干泪水,朝萧承意一笑。
“我没事的。”
*
紧赶慢赶,回到京城还是走了三日半。
长安城的霞光如同无数锦鲤慢游,一尾咬着一尾,无有间隙,将天空吹成通亮的颜色。
白持盈先跟着萧承意回了公主府,左拐右拐,竟然是到了她从前住的院子。
“他就在这儿呆着来着,我见他、见他实在是伤重……”
“无妨,眷娘。”白持盈摆摆手,伸手掀开了门帘。“你就算不答应,他肯定还会自己想办法搬过来的。”
她能不清楚辜筠玉是个什么性子?估摸着在想到借着萧承意将自己送走的第一刻起,便肯定自己能住进来。
这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会脱离他掌控的事情。
但现在这处地方简直是不落一尘,所有东西都收拾地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人住过的痕迹。
没有任何药味,没有任何血迹,只有新绿薄银纱窗外竹影摇曳,沙沙作响;淡淡的博山炉中熏香袅袅,缭绕而上。
萧承意步子都放慢了,虽然料到回来时辜筠玉早走了,却未想到这样干净。
白持盈面色未变,绕着整个屋子走过一圈儿,最后摇摇头。
“走罢,东西全收拾了。”
来这儿本就是想要寻寻有没有他煎药剩下的药渣子或是血帕子之类,但很显然英招将这些东西收拾得极干净,全然没有一丝一毫滞留的痕迹。
萧承意心中也开始打起了鼓。
她脑海中忽然想起那日辜筠玉处理了荷衣以后,来寻自己的样子。
简直是从墓里爬出来的一般。
但他还是笑着和自己打商量,说想借住公主府两日,有法子救白持盈,只有一个要求,日后需要她将白持盈护送出京去,永远不要回来。
她几番怀疑,想着白持盈愈发急转直下的状态,咬咬牙还是答应了。
“去花萼相辉楼。”
白持盈清冽的音儿惊醒了她。
她忙点头,几人又快马加鞭地赶到了兴庆宫。
可一推门,竟然又是扑了个空。
整个花萼相辉楼都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一种巨大的恐慌感漫上心头。
看着白持盈脸色愈来愈差,萧承意刚想上前安慰两句,却见姑娘一摆手摇了摇头。
白持盈大脑几乎是一片空白,但她还是叫来了安得意问了两句。
老太监见了白持盈虽很惊讶,还是老老实实地回了主子的问。
没有人知道辜筠玉到底去了哪儿。
白持盈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想要扶住一侧被影绰灯火照得暗红的门柱,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眼前开始渐渐模糊,她望着远处晕成一片的灯火,感到这座城是前所未有的空旷。
她一只脚迈出高高的门槛,手指不断摩挲着那上了大漆的门柱。
忽然,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老尼姑慈祥的脸愈发清晰。
这感觉就像是天生该在此刻出现一般,霎时如白光一道,通出一道路来。
“善因寺,去善因寺。”
对的,合该在这处。
*
寺内钟声阵阵,夜晚本该万籁俱寂,此时的善因寺却围坐满了和尚。
大的如住持,金黄的袈裟裹身,小的只七八岁,跟在最后头一起念经。
他们念的经白持盈从没听过,只听了两句,慌乱的心跳竟然就这样静了下来。
缕缕香烟直上,在白持盈踏门而入的一刹那,竟然开始缥缈起来。
为首的是个老尼姑,她手中横着一把拂尘,不停地下压着,向眼前身覆金纱的人念着经文。
她念经的声音恰好与其他人错了半个节拍,却不显得突兀,只是极缓极慢,像是某种混元之声,唱满这个佛堂。
白持盈再近一步,两侧僧侣却好像忽然得了什么诏令一般,极有节次地列排而出。
一点一点,每一个人都擦肩而过。
直到最后一个、最小的和尚走过,被她的裙摆绊了一跤。
白持盈思绪空白地将他扶起,小和尚也没说话,只迈着同样有节奏地跟着前头的人走出。
缓缓起身的白持盈在被风吹起的金纱下,看到了露出的一缕白发。
异香很快漫过香火味,不浓烈,却丝丝缠绕着人的心神。
白持盈知晓,这只有她能感觉到。
一步一步上前,白持盈攥着拳,几乎要将手心掐出一个又一个月牙状的血痕。
“辜、筠、玉,你个骗子。”
她仰头,将马上要溢出的泪水一点一点倒灌回去,看着世界在她眼前旋转。
老尼姑忽然停了声,并未回头。
回头的另有其人。
辜筠玉将覆在自己身上的金纱拂落,低头看着那纱飘飘荡荡地落地。
他在白持盈极复杂、含泪的目光中无奈一笑。
“好好的,怎么又哭了。”
第60章 今愿我六根常寂静,常心如宝月映琉璃 ……
菩萨宝相庄严, 莲台沉净,一物无有,万般皆空。
白持盈放平了目光, 眼中含泪, 看向这个全天下最可恶之人。
回首之人鬓边发丝层层染白, 华发一夜竞生。那张脸还是从前那样引人,仿佛一切时光停滞, 只有梨花落满了头。
他面上唯一的一点儿艳色,恐怕就是眉心的那点朱砂,但这此刻, 这点血红的朱砂好似成了某种锥心的咒锁,将人围困其中。
她感觉到自己方才平静下来的心不由地开始急剧地跳动,一下,一下, 最后整个人撞入一双熟悉的眸子。
深邃而漂亮的、多情而薄情的眼睛。
这双眼睛分明是平静的, 沉地像无风的太液池,白持盈却无端从其中看出了太多的痛楚,几乎要将她溺死在面。
耳边嗡鸣着,无由来的一股子怒意将她吞噬,白持盈浑身颤抖, 看着眼前人踩着袈裟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 最后伸手拂去了她眼角的泪水。
有些冰凉的触感在自己眼尾划过,她终于回了神,找回自己被一节一节抽条掉的气力, 缓缓抬起手来。
这一掌最终却是没有落下去。
白持盈哭着哭着忽然笑了,她感觉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因为全身的所有神经都不受自己控制一般, 缓缓地抽痛着。
她将手掌收回,最终握成了拳,一拳一拳砸在辜筠玉肩上,抽泣的频率比打人的频率快很多。辜筠玉看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感觉自己心肝肺都搅成了一团,伸手将她揽回了怀中。
“不是让你走了吗,怎么还生气。”
白持盈简直气得想杀了他。
“让我走?对,我是想走。”她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左手死死地攥着辜筠玉玄色的衣袍,将那肩上的一角布料攥得皱皱巴巴,不成样子。
“你真是绝顶聪明啊,辜筠玉,啊?找到萧承意让她带我走,算盘倒是打得好。你就这样按自己的算计,死在京城,将来有一天,我不蠢了,不笨了,忽然琢磨出你的良苦用心了,发现前夫还为自己送过死,我心软又记恩,恐怕真的就永远忘不掉你了,对不对?”
“这辈子以后再做什么事儿,都只会记得自己这条命是你换回来的,是不是?”
白持盈气极,手下越来越用力,竟然扯脱了肩上那一处料。
“不是……”辜筠玉刚刚开口想说话,却冷不丁又挨了白持盈一拳头。
因为哭得脱力,白持盈这下打得有些偏,没打在肩头,反而落在了向下的心口处。
“从前把我关起来,以后做鬼一样缠着我,你的算盘打得倒是响亮,我告诉你辜筠玉,你要是真死了,我、我就跟别人生你的往往去,以后带着女儿给你上坟!”
辜筠玉冷汗涔涔,嘴唇几乎和脸色一样苍白,听了他这话,先是愣了一瞬,醒过神来,才渐渐琢磨出点儿不对的地方。
他看着白持盈轻颤的发顶,在因为疼痛昏过去的最后一刻前,轻轻抬起了白持盈的下巴,然后亲了亲她额头。
“没有很聪明,不是打算盘,想放你走是真的……还有,不许和别人生我的往往。”
辜筠玉撑着最后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将白持盈打湿的鬓发理到一旁,终于闷哼一声,在她怀中晕了过去。
白持盈一惊,整个人就要被辜筠玉带着跌倒,却被身后的尼姑婆婆轻轻一拂尘扶住了。
她感到手上一片黏腻,一低头,才发现自己方才打到辜筠玉的地方,有一片不显眼的深色血迹。
*
白持盈看着辜筠玉不停地往出吐着血,在榻上几乎躺成了一段薄薄的剑锋,就是醒不过来。
英招将辜筠玉背到了后院的禅房后,尼姑婆婆把了把脉,在白持盈面前不住地唉声叹气。
白持盈听她一叹气,便忍不住心颤了又颤,最后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婆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尼姑婆婆从始至终都只有那一种表情,活像寺里那一尊泥塑金身像。
“唉,经此一遭,他竟然还能活到现在,也算是大罗世界里的一段稀罕事儿了。”
白持盈听得云里雾里,婆婆倒也没有为难她,示意她跟自己出来。
二人行到了禅房外,夜已深了,青砖缝里蛰伏的苍苔正承着露,在月色的倒映下,像一粒陈年的翡翠珠子。俯仰过无数年岁的琉璃瓦也浸在月色里,瓷器般泛着冷光。
“你这丫头,应当知道些东西了吧?”
白持盈被夜风吹得清醒了些,听毕这话,立时便想到,她指的是辜筠玉在自己死后,取腕间血书血经的事儿。
她点点头。
“姑娘且看那檐角蛛网——丝线牵着露水,总归要落到它该落的青砖缝;枯叶落进尘泥,来日还会回到树上;种子滚进石阶的裂隙处,花草自生。”
尼姑婆婆目光渐渐深而沉,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上一世她即将坐化归天之时,男子跋涉过风雪长路,寻到了她的座前。
她讶异,这处本人间与上九天联通之处,半仙半凡,却竟然被一个凡人寻到,不可谓不叫人惊奇。
直到她看到男子眉间朱砂处隐隐腾出的紫宸星宿之兆,才知是人皇历劫来寻。
她扫过雪水,沏了一杯茶,像对待一位许久不见的友人那样,问他所来为何事?
他说他要换一个来生。
“我希望她能永远快乐,世家贵女,少有才名,父母恩爱,竹马交心,像所有爱她的人所期待的那样。”
“便不要再遇见我了。”
拿万幅血经、余下六十年的寿数和来生的喜乐安康,换一次再来。
“纵然生生短寿而亡?”
“纵然生生短寿而亡。”
白持盈几乎站立不稳,她脑海中一阵轰鸣,觉得眼前暗色的远山、寺庙、古钟皆融成一块儿一块儿的色斑。
“其实你二人本来该一生顺遂,父母亲和,友朋相敬,却因为人心多疑而善变,落得家破人亡,一生凄苦,此命弦既乱,后面诸果便也各色不同。”
“我座下一杨姓孽徒,偶然窥得人间轮回机窍,为博得荣华富贵,擅自霍乱人间,已被人皇斩杀,却也种下荷衣这颗恶因,致使你们此遭大难;虽有因果机缘在其中,可终究非伦常自然,我此番再迟一轮回返九重天,当是为了那孽徒,还你们一世真缘吧。”
白持盈本就懵着,心上难受,又听得晕晕乎乎,婆婆微微一笑,拂尘一扫,将她代入一处九天幻境中去。
“傻姑娘,你且看看故事的原本模样,便一切都明了。”
*
白持盈其实不喜欢做梦。
梦里常有接天不断的风雪,一层又一层地袭裹着人,叫她呼吸不畅。
但这个梦不同,像是上好的应季鲜花酿成的百花酿一般,甜得醉人。以致于白持盈醒来时,仍觉怔怔。
她趴在辜筠玉的榻前,手背上淌满了已然凉却的眼泪,趁着辜筠玉还未醒,慌忙揩干净,想起身,却腿上一软,就要跌落下去。
一只有力的手臂接住了她,白持盈被这人一捞,捞回了床榻上。
恰好对上辜筠玉黑沉沉的眸子。
辜筠玉没有一直抱着她,而是在她落稳以后放开手,往床榻里侧靠了靠。
这一动又扯到了伤口,他侧到一边猛地咳嗽起来,白持盈吓了一跳,上前给他顺了顺气,见人不咳了,才放下心来。
然后她拍了拍背在一旁不动的辜筠玉,沉静道:“辜筠玉,你转过来,咱们谈谈。”
数了两个数,辜筠玉缓缓转了过来。
他面色因为一直以来的失血过多而苍白得骇人,白持盈一面觉得心疼,一面又觉得来气。
“前头的旧账我就不翻了——以后哪天想起来再说吧,你先把这次的解释清楚,最后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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