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这些看守她的侍卫、宫人们又该如何呢?是否会因为失职而被降罪?
无数个念头在她心口转圜着,白持盈真的真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萧承意没等到她的回答,登时急了,却不能多显出来,只能扯了扯她的袖子,复言道:“你放心吧,我现下将计划画与你看,保管是万无一失的。”
白持盈说不出自己口中的担忧来,毕竟萧承意是真的为了自己好,她在为自己想法子。
她做不到在此刻驳她的好意,便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
见人没问什么话,萧承意松了一口气。
若不是最近白持盈因为体病心病状态很是不好,自己现下这漏洞百出的话和样子,估计早被她察觉了去。
她又想到辜筠玉,不得不感叹此人真是,步步算计,计计得意。
这人在自己来之前,曾经应答过她这个问题。
“放心吧,她现下正懵着,估计是没时间思索你太多东西,所以让你趁这个节点儿带她走。”
萧承意还欲问,话没说出口,辜筠玉又咳了两声,回着她还藏在肚里的话。
“等你们出去了,不在长安了,慢慢地,她总会淡忘这里的一切,到时候便是知晓今日真相,也不会太难过。”
听着他话中的字字句句,萧承意忽然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能将皇帝斩杀于大明宫了。
他都没见白持盈,便全然断出了白持盈现下的样子。
白姑娘抬头,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了一半,将指下压着的一摞书信推了出去,一直推到了桌角边。
“好,我们走。”
听她应声,萧承意高兴极了,将一张纸扯到自己手下,拿起毛笔勾画了起来。
将余下的几张纸撤开时,她发现那是白持盈搁了好几天的、没写完的回信。
白持盈愣了愣,将那张纸扯出来,放到烛焰上烧了。
*
竹叶的绿是夹缠的,颜色更似万千翡翠颜色抖落其上,绕挂于青灰墙壁。半下午的日影斜斜切进来,将竹竿劈成两截——上半截是青玉冻子,下半截却是陈年的茶渍,影影绰绰,一片离乱。
辜筠玉望着这院子里愈渐葱郁的绿,看着老尼姑在院子里挖笋。
她全然没有个佛家静修的模样,挖了笋便要来吃。
没人说话,院子里只有微风拂过竹叶的簌簌之声,辜筠玉将英招端来的药碗持在手中,凉得透透的,才想起来喝。
他饮下那碗药汁,苦涩的汁水顺着喉结流下,英招恰在此时处理完外务进院,看见他才喝药,免不了唠叨半晌。
“你日来话愈发多了。”
辜筠玉接过他的帕子,将淌在衣襟上的药汁擦了擦。
其实他也不是故意要撒了的。
辜筠玉虚虚垂眸,将那只轻颤的手藏会袖中。
英招被他气得冒火,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又将话压回了肚子里。
辜筠玉没有理睬他,淡淡地看着老尼姑采笋。
老尼姑背对着他,却不知怎的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没转身,却开口:“你看中我也没用,三年,顶多能给你吊三年命,再多你不用求我,便是上几天去求如来佛祖,也是应不了你的。”
听罢这言,辜筠玉却微微一笑:“非也,还得多谢婆婆,给我续了三年命。”
他这话音落,婆婆却转过身来,不复方才吊儿郎当的市井模样,面上被夏光一洒,呈出几分慈悲的柔和来。
“命数皆有定,说不准转圜就在某刻,你不想活,我将九重天上的仙丹蟠桃给你拿来也没用。”
日头移了移,跃过竹林,自檐角淌下,亮得辜筠玉微微眯了眯眼。
他没有说话。
良久,婆婆都要将一地的竹笋全摘净了,他才望着花萼相辉楼的方向,抬手轻轻比划着错位捏合那檐上的飞鸟,后又掌开。
飞鸟便好像从他掌中离开了。
“真的值得吗?”
英招知晓这话不应该他来问,因为辜筠玉是君,他是臣,辜筠玉是主子,他是奴才。
可他忍不住想问。
十多年来,机关算尽,弑兄杀父,背尽骂名,却在这一刻轻轻地把一切都放下,换了一条薄薄的命。
他其实有许多没有做完的事情,却因为一个人,愿意永远地停留在当途。
天色渐晚,辜筠玉闭上眼睛,没有再逗留。
在走到门口时,他回头望了一眼,漫无目的的一眼,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我这一生本就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
他对英招说。
*
几日过去,辜筠玉果真还未回来。
一切都按着萧承意话中的意思在行进,今日酉时,她会与东直门看守的卫队长打好招呼,行出长安城。
可在这一切都顺理成章的逃出计划中,白持盈罕见地感到了几分不安。
她心中瑟瑟,说不出这份不安究竟何来,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
看着空荡荡的花萼相辉楼外围,白持盈终于明白了这不安之一源于何处。
近日里侍卫换班竟然已然恢复成了辜筠玉离京之前的换防安排。
本是小事一件,可能是因为叛乱将平,辜筠玉即将回京,便提前换了防布,原因有很多,白持盈想了好几个,每个都理由充足。
可她还是觉得不对劲。
这是一种强烈的预感,她在这预感中想要捕捉什么,却始终抓不住。
便在这时,萧承意来了。
她带了京中点心铺新时兴的牡丹栗子酥,一一给白持盈验了,才放到桌上碟子中,示意她先吃。
白持盈其实不大有胃口,却不好扫了她的兴,便捏起一块儿尝了尝。
“好吃吧?”
白持盈点点头。
甜而不腻,酥中带软,果真好吃。
她又尝了一块儿才停下,看着那模样精致的糕点,忽然问道:“你又回公主府了?”
“对啊?怎么了?”
萧承意自己也拿起一块儿嚼着,听白持盈这样问,顺势答道。
白持盈皱了皱眉。
“……无事,只是随口一问。”
这倒是没什么大不对的地方,只是马上便到酉时了,公主府与东直门相距甚远,萧承意回去这一趟,不是浪费许多时间么?
可白持盈又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太多了,毕竟没有人给萧承意打规矩,说她不能回自个儿家。
但这疑虑还是随着她愈想愈不对的直觉,一起压在了心底。
萧承意将那块儿栗子糕吃完,也觉出些不对来,可又不能真将事实说出来——她不放心,回去又见了辜筠玉一面,得了一声轻笑和一句无事。
等宫中更漏滴答过几轮后,朝白持盈使了一个眼色。
已然是傍晚,霞光如同朱砂混着金箔在天际晕染。云絮是烧着的汝窑瓷片,一片片,裂成海棠红。宫灯渐次亮起,如同守夜的太监跪坐在石板旁。
白持盈跟着她到了马车前,一路瞒过守卫的监察,说是要去公主府,却在出了宫门后,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行去。
忽有飞鸟掠过重檐,腾起的羽翼扫乱织金般的天锦。
白持盈回头望了一眼这座与她一声都缠绕不息的城,缓缓地放下了帘幕。
只是摇摇晃晃间,白持盈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她猛地抬头,转目去问萧承意:“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子香味?”
眼瞧着两人马上就要出城了,萧承意心中忐忑不安,被她这么一问,反打乱了思绪,嗅了好半天,才茫然道:“没有啊?什么香味儿啊?”
可白持盈就是闻到了一股子檀香味,如同她刚醒来的那天一样。
这香味在白持盈鼻间萦绕不散,却始终淡淡的一抹。
她盯着萧承意的眼睛,冷不丁问道:
“辜筠玉现下究竟在哪儿?”
第58章 夜夜魂消梦峡时分,年年泪尽啼湘月岁 ……
马车行进得不快不慢, 许是在照顾白持盈的身子,一路上晃晃悠悠,行了好几日也才刚过了三个镇子。
现下停在栖霞镇, 这镇子并不大, 却也很是热闹, 周遭精巧玩意小果小蔬供应一应俱全,初夏来了, 一径是泛起绿来,不再是春天的嫩生生、脆滴滴的那样绿,这绿浓, 在无边的清风中,抖落葱郁色彩。
一行人将马车停在一旅店旁,旅店不大,一层待客, 二层住人。
萧承意摸了串铜板出来, 订了两间上房,朝白持盈点头,示意二人上楼。
白持盈却摇摇头,叫她稍等。
“我瞧这儿是要说书了,不如坐下一瞧如何?”
本走了一路便是闷得慌, 萧承意听她如此说, 思索了一阵儿就应了。
二人衣着朴素,只叫了两个随行的侍卫跟来,戴着帷幔斗笠样的帽子, 将手中通关凭证一放,便坐下了。
这厢的嘴皮客正绘声绘色说着书,白持盈凝神听了两句, 发现竟是出《昭君出塞》。
不过这本子是个老本,向来是各地茶楼中的常客,白持盈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皱,呷了口茶,后才将杯盏放下。
“怎的了?”
萧承意本吃着桌上的白灼菜心,见白持盈不语,还以为她又难受,便放下筷子一问。
白持盈摇摇头:“无事,只是想起当日在洛阳时,也听过一折子昭君出塞,离俗得很呐……当时还是和辜筠玉在一块儿……哎,头一遭遇上了真宁郡主,便一起大闹了那酒楼后扬长而去……如今想来竟然恍如隔世了。”
话一出,当日原本模糊的样子渐渐清晰了起来,白持盈见萧承意没有搭腔,以为她是不大愿意提这些个人,便赶忙又添话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如今想起来竟然物是人非,才短短不过半载时光,便发生了这样多的事儿,叫人好不心中感慨。”
萧承意终于回过了神,将自己跟前那碗圆子汤推到白持盈跟前:“我倒也没旁的意思,只是你一说便又止不住想起真宁那孩子来,唉,怎的不能说一声是造化弄人呢?”
白持盈舀起一口圆子汤来,回道:“可不是,哪儿料到那孩子竟然有此身世……”
讲书的人又起了新折子,白持盈原心不在焉地听着,到这折子却猛然一震,手中调羹抖落,将满满一勺汤都洒了出去。
不是为旁的震惊,而是这话本子,竟然是自己当日进了金玉堂后,改过的那一出!
见汤洒了,萧承意“哎呦”了一声,从袖口中掏出自己的帕子来递给白持盈,示意她赶紧擦擦。
白持盈把洒在裙摆上的汤擦拭了个七七八八,帕子还给萧承意,才凝眸道:“眷娘,我想吃完这餐后,去瞧瞧这酒馆的老板是何许人也。”
将帕子拿过来准备扔掉,萧承意不以为然地点头:“行啊,吃完这点儿咱们便去问问,不过问完得赶紧去换衣服。你真是,从前开了个茶馆子,如今竟然是见了个酒馆老板便要去切磋一二了?”
知她是为了逗自己开心,白持盈并未反驳,只是浅浅一笑,将最后一点儿汤羹喝了。
待这折子完了,客人二二三三地散堂,白持盈才带着萧承意在后堂门口候着。
后堂里头“叮里当啷”地传来一阵响动,白持盈屏住了呼吸,在帘子掀开的那一刻,眼泪忍不住盈眶了。
“白姑娘!”石当家的还是当日模样,只是换了身行头,人还显得精神。“当真是你!”
她高喊而毕,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一拍头,向萧承意行了一礼。
“草民见过殿下。”
萧承意笑眯眯地抬抬手:“快起快起,哪儿拘于这些个虚礼的。”
还未来得及再说旁的,身后便传来个清亮的声音。
‘’还有我呢!还有我呢!石当家的身后鬼鬼祟祟地窜出一道小人影儿来,白持盈光听声音便晓得是石小四。
“白姐姐!你看看我是不是又长高了!”
将头上纱帽放在一旁的柜台上,白持盈腾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那时自然,愈发俊俏了。”
几个孩子围着白持盈吵吵闹闹半晌,才被石当家一声重喝喊停下来。
“哎呦,这几个孩子,总是这个么没大没小的,真怕她们把你摇晃倒了。”看着白持盈瘦削的面庞,石当家的心中说不出的难受,可又不知如何开口问,只能先转移了话头。
“白姑娘和殿下怎的到了此处?”
“哎,此事说来话长。”还未等白持盈开口,萧承意抢先答了。“不过方才实在是不应吃满了晚膳的,今儿该为你们白姑娘重获自由大饮几杯。”
听罢此言,见石当家的面露疑惑,白持盈与萧承意才想起她估计还不知晓自己被辜筠玉囚禁的事儿。
毕竟皇城里的消息,哪儿会叫这么多人知晓。
上次自己和石当家的通书信,还是劝她们先别赶来长安为自己庆婚。
而事实证明自己当初的猜测是准了七八分的,也幸亏提前告知了她们,不然自己身边儿会乱成什么样子,简直想都不敢想。
不过想到此处,白持盈终于还是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话:“那你们何故到了这镇子上……”
而不在洛阳?
但她话音未落,便自己想明白了。
因为洛阳有安王。
安王乃是在洛阳造的反,而安王又最是知晓自己与石当家的几人的关系,如若她们在洛阳,落到了安王手里,恐怕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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