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死了,杨惊生也死了,你竟然还在为他们做事。”
好一个忠仆。
荷衣缓缓抬起头来,一口血沫自口中溢出。
她竟然直直盯着辜筠玉半晌,勾着僵硬的嘴角笑了一下,哑着声音道:“陛下,您还记得三年前的崖州城吗?”
面色灰白的姑娘笑弯了眉眼。
“我爹,我娘,我三岁的弟弟,全死了呀。”
“轰——就那样死了呀!”
她一边脸被暗卫压着贴在地上,笑着笑着却哭了。
辜筠玉一愣,他颅里的断续旧忆霎时变得火光冲天起来,带着震颤,在千把个日夜以后,引火焚身。
他那时为了彻底剿灭匪患,将一镇的人一齐烧死了。
有犹豫么,有后悔么,如若问三年前的辜筠玉,他估计只会嗤笑。
在兵权和大业面前,几千条人命算得了什么。
可现在这孽障应了,以最痛苦的方式应了。
他记得的,他记得自己上辈子在京郊别庄置买奴仆时,是彻彻底底查过这些人的底细的。
前世的荷衣确实祖籍崖州,却在很小的时候便随着父母搬来了京郊。
这一世他便如此放心、如此愚蠢地将这个其实根本就来路不明的人放在了白持盈身边。
辜筠玉几近不能呼吸,他有些晕眩,只觉得周遭漆黑的暗室像吃人的猛禽。
他大笑着坐在了荷衣对面。
“可她欠了你什么呢?”
辜筠玉几乎想把这个人的头骨生生捏碎,却还是忍住了。
“你恨朕,为什么不来杀朕!你对她下手!”
荷衣忽然安静了。
半晌后,她嗡嗡噎噎地上下起伏着,抽气声中带着哭腔。
“呜、呜……可我杀不了你……你根本不看我一下……我对不住娘娘,我会陪着她走的,她死了我便也去死……有下辈子……我、我……”
她说不出话来了。
辜筠玉抬手卸下了她的下巴。
铺天盖地的无力感侵袭了全身,他闭眼,扶着墙走出了天牢。
只是这一步与一步,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
天光乍现,辜筠玉有些不适应外间刺眼的日光,他挡住双目,却发现老尼姑不知何时站在了外面。
将日光撇在手指外头,辜筠玉透过指缝瞧着她,确定这景象他从前见过。
老尼姑眉眼慈和含笑,说不尽的凉薄。
她将拂尘又抖了抖。
“不用犹疑,你确实见过我.”
“何处?”
“处处。”
辜筠玉没有再接话,而是静静地看着他。
“人太聪明真是不好。”
尼姑婆子缓缓拔高,四周光斑渐起,缓缓将她捏成一个菩萨模样。
“前世你在我这儿留了一件东西,换了一件东西。”
“你此生若想要再换一件,可得想好了。”
槐花落在他肩上,静静的,像无数个过去的夏初那样。
“那我还有什么可以换的呢?”
辜筠玉问道。
第55章 闻琴解佩是神仙侣,挽断罗衣最留不住 ……
白持盈做了一个梦。
梦里仍有漫天风雪, 却不很严寒,冬风来得未显逼仄,只有静默雪白的一片天地。
风雪中夹杂着些血腥气, 不明显, 故而白持盈并未注意。
水井里也积着森森的白, 碎玉乱琼泼剌剌溅了满园,雪粒子纷飞, 扑簌簌落在檐角铜铃上,后又滚过一个圈儿,落在小人儿斗篷的毛边儿上。
白持盈一身虾子红绒斗篷, 正看着父亲蹲在炭火盆边上,拿火钳拨弄冬柿子。
铁网架上的柿子皮儿渐渐起了皱,像老叟团起的面孔, “噗嗤”裂开道金红的口子, 蜜糖汁子滴滴答答落在炭堆里, 溅起几点蓝荧荧的火星子。
一旁的小丫头乐着拿来瓷碟子,递到白持盈手中,白持盈便低头,将父亲叉起来的柿子接到了盘子上。
黄澄澄,透而亮。
她却并未吃, 只转身小跑着要进屋。
白大人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你这馋丫头, 今儿怎的不说着要先吃了?”
白持盈方登上第一阶台阶,仍好好地端着那盘子柿子,回头朝他做了一个鬼脸。
“我先给他尝尝!”
白持盈转过身, 两步行至室内,暖和的银丝炭将内间烧得暖融融的,炉壁镂空雕成葡萄样式, 叶为浮其上,栩栩如生。
热气氤氲了睫毛上的水珠子,一滴、两滴,凝成云雾。
侍女门放下门帘退在门边儿候着,寒风被挡在外头,里面一片宁静和暖。
“你还不说话?”白持盈将那碟子烤柿子放在床前的楠木桌上,撑膝望着窝在被褥里的人。
这小孩儿洗干净了,白白的一张脸,睫翼也是极长极密的;他眼睛本就大,又实在是瘦,便显得那眼睛大得有些突兀了。
自打她进来,那道目光便再也没有从她身边离开过,静谧却固执,像是某住动物的眼神,白持盈想到了山林间的兽类。
她吓了一跳,差点儿没放稳那盘子,赶忙回过神来将它正好,再回头时,那目光便不再有攻击力,却依然戒备十足。
其实白持盈有些害怕,她没想到自己就回来的人竟然有这样骇人的目光,有些拿不定主意。
忽然,脚边有什么东西拱了拱,小姑娘一低头,才发现是自己养的一只棉花团子一般的小犬。
看着那在自己脚边滚来滚去的狗儿,白持盈一拍脑门,自顾自地想明白了什么。
她俯下身,跪坐在了床边,然后歪头对上了那双眼睛。
看着眼前乍然放大的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小孩儿吓了一跳,忙往后缩了点儿,一场慌乱,全然不复方才的戒备。
小姑娘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了他耳边儿。
她低头,抱起脚边的小犬,脸颊与那白绒绒的一团拱了拱,自言自语道:“你瞧,这招果然有用,他和你一样可爱。”
又摸了摸那小犬的脑袋,白持盈放它跑出了里间,看着它消失在白茫茫的雪色中,才堪堪回头。
“我给你烤了冬柿子,你吃不哩。”
说罢,她似乎根本没有想问小孩儿的意思,飞快地起身跑到桌边,端起那柿子放在了床沿上。
“吃的吃的,你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她自问自答,拿起一个不那么烫手的,递到了小孩儿跟前。
小孩儿眯了眯眼睛,摇摇头。
小姑娘见他还是不要,皱起了眉,又开始嘟嘟囔囔:“你这个小孩儿怎么这么冥顽不化呀,给你吃药你不吃,给你吃饭你也不吃,现在给你吃小柿子,你也不……”
她话音未落,手上忽然一沉,那一只沉默不语的小孩儿竟然上前,轻轻舔了舔那柿子,然后一口咬了下去。
黄澄澄的汁水流了白持盈一手,她却并不嫌弃,只是颇为好奇地喂完了手中的小柿子。
“哈,你和团团一样可爱。”
团团便是那只跑走的小白犬。
白持盈喂完一只小柿子,见他眼巴巴地盯着那盘子,便乐盈盈地又拿起一只,捧到了他跟前。
这人一只被缠裹地像只鼓鼓囊囊的手从被褥中悄悄探出来,白持盈先是盯着他的手,后又盯着他的脸,忽然发现了这人蓬乱的发丝遮挡着的额间,又艳艳的一粒朱砂痣。
白持盈有些好奇,便问道:“我可以、可以摸一摸这个吗?”
她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小孩儿呆愣了一瞬,被塞得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动了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你看我,我看你。
白持盈不知怎地被他看得有些害羞,赶忙解释道:“你要是不愿意便算了,我不强迫人的……”
“可以。”
小孩儿吃完了最后一口柿子,有些嘶哑却好听的声音荡漾开来。
白持盈被他忽然的出声惊了一跳,又趴在床边,歪头看着他:“原来你不是哑巴呀。”
“……不是。”
小孩儿又应了一句,话毕便要重新钻回被褥中,可只往进躲了一点儿,白大小姐便不依了。
她伸手将小孩儿四周挡着他头的被褥扒拉了下来,坐在床沿上,往里蛄蛹了几下。
“不行,不行,你还没给我摸呢。”
守在门前的侍女见自己小姐就快钻进人家被子里了,吓了一跳,忙要上前制止。
可白持盈向来是个机灵的,在她们反应过来前,先伸手摸上了那人眉心。
“呀!是冰冰的、平平的。”
和京城里姐姐们点的朱砂是两模两样。
白大小姐拿另一只手捂着嘴,又摸了摸。
然后她便感觉到手下的肌肤愈来愈烫、愈来愈热。
“你是不是发热了呀?”
她盯着那小孩儿一本正经道。
小孩儿忽然一笑。
他伸手拉住白大小姐那只点来点去的手,力道极大。
“你爹没教过你,男女之间应有大防吗?”
看着白大小姐霎时飞红的脸颊和匆忙逃离的背影,辜筠玉静静地,没有再说话。
这是白吃盈幼时的一段记忆——一段对她来说,不很重要的记忆。
她去往冰湖冬钓的途中,救下过一个小孩子。
不过她那时向来最不缺的便是友朋,他父亲位高,舅舅权重,天底下争着抢着要来叫她称心的人太多了,她年纪小,记不清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儿和人,再正常不过了。
至少对于她来说,许多年后再看见这一幕,她才恍惚间想起这档子事儿。
这个和团团一样怯生生的、满怀戒备的孩子,就是辜筠玉。
她几乎想要从梦境中挣脱,摸一摸那张瘦得没个样子的脸,却是徒劳,只能在灭顶的震撼与悲伤中,落下一滴泪。
血腥气渐渐弥散满整个梦境,像是掐着白持盈的下巴灌入的气味,烈得叫人受不住。
眼前的小辜筠玉皱了皱眉,抬着那只不甚灵便的手,想要擦拭她的眼泪。
“为什么哭?”
是啊,为什么哭?
白持盈活了两辈子,也给不出一个答案来。
不知怎的,眼前的时间一点又一点、一片又一片脱落,辜筠玉长大了,长成了白持盈一直以来都记得的模样。
他月白的衣角随着漫天的风雪飘摇,最后静静地垂落在地。
眼前人和梦中那个小小的影子一同看着她,那样难过地看着她,最后笑着和她说了句话。
风雪很大,白持盈却听清了。
他在道别。
*
耳边是呜呜咽咽的哭声,白持盈虚掀起沉重的眼皮,先映入眼帘的是萧承意一双肿得和干核桃一样的眼睛。
没见着辜筠玉,白持盈心中不知怎的一阵失落。
这次的梦境清晰,她未曾忘却,所以在睁眼的前一刻,她还坐在那个一身伤病的小辜筠玉身旁。
见她醒来,这位向来金尊玉贵的殿下先是一怔,也顾不上什么皇家仪礼了,先是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来,揉了揉眼睛,确认了白持盈确实醒来了以后,才又放声哭了起来。
“白持盈!你个杀千刀的!你要是死了……我、我……”
她哽咽几番,却怎么也说不出后头的话来了。
见她这副担惊受怕的样子,白持盈心里也难下,只好强撑着笑颜安慰她:“别哭了啊,你瞧我这不是没事儿么?”
没事儿个什么!
萧承意刚下意识想呛她两句,对着她这副病躯,怎么也发作不起来,只能狠狠锤了那床铺一拳,切齿道:“那个荷衣,究竟是个狼心狗肺的!她竟然给你……”
说到这儿,萧承意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顿住了。
白持盈虚虚咳了两声,脑海中乍然闪过什么,她凝眸,问萧承意:“我这毒,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萧承意仿若不曾有方才的一刹那失语失态,皱紧了眉头又卸下,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
“可巧宫中有解这毒的蛊,也是福大命大。”
“也就是说我现下是没事儿了?”
“是如此,也真是运气极好,宫中藏着味原来陛下去崖州时得的药引蛊,哎,人命啊。”
白持盈皱眉,有些半信半疑地看着她,直看得萧承意背后一僵。
“怎的了?”
“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什么,崖州的解毒之蛊?”
萧承意愣怔了一瞬,而后又神态自若道:“这宫里大大小小一应事务,全叫你个个知晓了,还不得累死,我也是现下头一回明白这解毒之法呢。”
“你怎的愿意叫他陛下了?”她又问。
萧承意被她问得冷汗尽出,忙解释道:“……我现在觉得他当皇帝兴许也还不错。”
白持盈狐疑地看着她。
手指摩挲过枕上缂丝鸳鸯,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现下活蹦乱跳地与萧承意说着话,又确实是毒已得解之兆。
白持盈百思不得其解,又心上一阵绞痛,便半倚回软靠上,一下一下拨弄着枕角的流苏。
她将一种无关的闲杂人等皆撵了出去。
“陛下如今何在?”
她忽然想起自己昏倒前,似乎是没收到辜筠玉的书信,方才梦中种种一时皆涌上心头,她心静不下来,便扭头问着暗卫。
暗卫还是原来那副样子,低着头,跪答道:“回娘娘,在班师回京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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