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筠玉抬头,像是在开一个很寻常的玩笑那样,眯着眼睛问她:“盈娘,如若我真死了,你还会难过吗?”
他这话说得轻巧,却其实如同万丈惊雷入耳,字字句句砸在白持盈心上。
她很想对着这个可恨的人说“不会”,可她说不出来。
一面有些懊恼于自己的不争气,一面觉得他说这话的神色有些奇怪,白持盈皱眉轻轻挣开了他的怀抱。
“我开玩笑的。”
见她真要生气了,辜筠玉忽然有些后悔说这话,一把将人捞回来,埋在她颈间嚅喏道。
白持盈才不吃他这一套,她觉得今天辜筠玉十分不对劲儿,便强行将他的头从自己肩颈处扒拉了出来。
她看着他,一眨不眨,直看得辜筠玉泄气。
“……我就知道安王那老不死的留了后手。”
辜筠玉终于愿意说到正事儿。
“江东六郡乱了,他们现在都说我是个野种,要杀了我呢。”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白持盈偏从其中听出些难过和杀意来。
“那前世他们有作乱过吗?”
白持盈惊了,她竟完全没有听过这档子惊天的大事。
“有。”
那她怎么没听说过?
只是她这话还未问出口,白持盈忽然明白了过来。
上辈子她在世时安王尚且还未反,何谈这些人。
辜筠玉看着她皱起的眉头,忽然失笑出声,上前亲了亲。
“我才不会死呢,他们倒是想得美。”
“我还要就这样缠着你,一辈子,我都想好了,将来如果你愿意生一个女儿,我们就给她起名字叫往往,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
白持盈本还紧张着,被他这么一插科打诨,心思飘了八成,瞪大了一双眼睛:“等等……不对,我什么时候说要和你生女儿了?”
*
桃花早已经谢了,只剩下暮春的槐花簌簌落在琉璃瓦上,犹如碎瓷片散落一地。白持盈倚靠着朱漆斑驳的槛窗,指尖细细摩挲过,抬指打量,竟沾了薄薄的、半盈透的一层花粉。
荷衣近来与她熟稔了许多,现下也不再是刚开始那副做什么都惊三惊的模样,弯着一双杏眼款款而入。
“叮当”一声,是食碗碰撞桌面的声音。
“娘娘,奴婢制了新的槐花甜子酿。”
白持盈低头摸了摸那碗,发现碗边竟然有一个豁口。
看出她顿了一下,荷衣忙解释道:“这是定窑的新瓷,呈东西不会烫手,这几日外头不安定,新的没到,这个那日被陛下摔了……可也暂时没别的了,便……”
白持盈微微一笑后柔声道:“无妨,不是怨你的,一个碗罢了,什么不是个用的。”说罢,她拿起一旁的调羹,一点儿一点儿将那碗槐花甜子酿送入了口中。
荷衣松了一口气。
白持盈原以为她是因为未受责罚而放松,便未曾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她命荷衣出去了。
距辜筠玉外出平叛已然过了两月多,近日来花萼相辉楼的戒备愈加森严,白持盈哪儿不晓得他在想什么。
他怕自己趁他不在跑了。
白持盈太阳穴嗡嗡地疼,实在不知该说辜筠玉什么了。
她确实是想走,却绝对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离开,她还不是个为了自己什么都不顾的人。
未感到风过,飞翘的檐角上,铁马却忽而叮铃作响,惊得她指尖一颤。远处的宫墙、群山,近处的槐枝、柳条,甚至是太液池,都寂静地叫人生怕。
闷雷一声惊起,碾过春末潮湿的云。
她知道他向来是骑术了得,虽不明白到底是如何习得的,可他向来能在先帝举办的秋猎上博得帝王欢心。
上一世,他曾亲手剥下银狐的皮毛制成银线绣边的大氅,裹在她肩上。虽然指腹沾着血,却还笑着在她颈侧印下一吻:“还是白色才衬你。”
他曾经驰着照夜百里驰路剿匪,曾经驰着照夜带她飞驰在赶往朔州赈灾的路上,曾经驰着照夜,掀开她离开京城的马车帘,将他带回花萼相辉楼,更曾将驰着照夜,当街抢婚。
白持盈抑制不住地想这些,愈想心神愈不宁静。
“娘娘,熏笼里的沉水香要添了。”吉祥捧着鎏金博山炉跪在帘外,沉稳如凝水的声音惊破一殿回转的记忆。白持盈点头,示意她添上新香,后垂眸望着炉中袅袅青烟,抬手摸过桌几上的捷报。
单给她一个人的。
其实说是捷报,更像是辜筠玉修回来的家书,白持盈每日说着不看不瞧,睡前却还是会忍不住拿来看看。
今日已经是这个时辰,捷报却还未来。
白持盈心抑制不住地狂跳着,最后还是忍不住,叫来了传报的小太监。
“今儿没有陛下捎来的书信么?”
她话虽说得不急不须,还是原来那缓缓的语调,却音中带颤,任谁都能听出两分担忧来。
挑起的纱灯共日光将她的影子打在墙上,伶仃的一抹。
传报太监摇了摇头,一时室中静寂。
一阵头晕忽然袭来,白持盈揉了揉鬓角,只以为是自己受了风寒,预备让荷衣盛碗热汤来。
她刚一开口,话还未说出,却忽然喉头一阵铁锈味起,眼前一黑,再也站不稳。
嘴角渐渐溢出许多黑血来,花萼相辉楼登时乱作一片,吉祥赶忙上前抱住她,叫小太监去传太医。
“娘娘!娘娘!”
她是辜筠玉留着照料白持盈饮食起居的,如今见白持盈忽然莫名其妙吐出许多黑血来,怎能不惊,抖着手拿起帕子,擦拭着白持盈嘴角的黑血。
荷衣却是好似没看见这一切一般,拿着那只豁口碗,想要退出去。
吉祥正想叫人与自己一起扶了白持盈上榻,却猛然看见荷衣那只捧碗的手颤抖地不成样子。
电光火石间,吉祥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瞪大了眼睛,指着还在发抖的荷衣道:“来人!给我拿下她!”
荷衣拔腿就要跑,见侍卫围住自己,逃脱不得,也便不再挣扎了。
她忽然哈哈大笑几声,一口鲜血吐在了青砖地面上,溅起一朵朵血花。
百里之外,大捷而归的辜筠玉,忽然摔下马去,一阵心绞痛。
不好的预感霎时爬遍了他的全身。
第54章 柳上烟归东风惭,池南雪尽西阳没 “何……
胡太医本都预备着歇下了, 忽然被皇帝的暗卫提手提拉了起来,听闻了白持盈中毒的事儿,连衣裳都未来得及穿正, 便急赶慢赶地带着一种弟子三步并两步地狂奔到了花萼相辉楼。
一滴、两滴……宫殿此时分明杂乱无章, 白持盈吐血的声音却依然格外清晰, 清晰地人胆战心惊。
白持盈半倚在榻枕上,茫然地看着手心渐渐聚成一滩的黑血, 下意识地想出声安慰吉祥,却发现一张嘴便是又一口黑血吐了出来。
她呆滞地转过眼珠,有些茫然地看着荷衣。
荷衣此时满面灰白, 脸上水光一片,早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这姑娘趁四周仍慌乱,猛地起身狂进两步,便要以头抢柱, 却被守在一旁的暗卫狠狠地反剪了双手。
白持盈终于从方才灭顶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只觉得五脏六腑一阵灼烧之痛,连带着指尖都颤着痛苦。
她猛地咳嗽了几声,看着太医院一众太医奔忙而入,眼前愈渐模糊。
可她还是对着荷衣的方向,颤着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是你?
荷衣在方才下意识的逃跑失败后认清了当前的局面, 便也不再挣扎了,她被剪压在地面上动弹不得,半晌吗, 却还是抬起头,满面泪光间笑着对白持盈道:“娘娘,对不住啊……”
话毕, 她嘴上一道鲜血溢出,暗卫察觉出她欲咬舌自尽,最近的那个眼疾手快,掐着她两腮将她口中抬空,塞进了一块儿帕子去。
胸肺间的灼烧之感愈来愈剧烈,白持盈却还是一副愣怔的样子。
胡院首沉着气定下心神来给白持盈号了脉,却是一脸死色,地拿起药匣中的银针,极快极准地施了两针。
白持盈心肺的灼烧之感下不少,却还是不停地吐着血,吐到最后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能伏在榻旁干咳。
吉祥瞪大了眼睛,面色苍白无比,捧着那只白持盈喝光了的瓷碗,“扑通”一声跪在了白持盈面前,又递到胡院首手中。
胡院首拿起帕子沿着那碗边儿摩挲了一圈儿,看着那发黑的颜色,吓得差点儿将药碗扔了。
他将那帕子仍给小药童,抬手便又施了两针。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白持盈恍然间看到一篇红黄色的衣摆,有些转不过玩儿来的神绪还未回环,便听熟悉的声音响起。
“持盈。”
是萧承意。
萧承意看着还在不停咳嗽、面色苍白的白持盈,看着面如死灰的胡太医,再看着被剪压在地上的荷衣,间以思索方才自己得到的消息,哪儿能不知晓发生了什么。
她怒气冲冲地上前,抬手便是给了荷衣两个巴掌。
“贱|人!”
荷衣一双眼睛早已经灰白地跟鱼目一般,整个人像无根的枯草,被扇了两巴掌后,竟然不哭也不闹,只是有些难受地“吭吭”了几声。
萧承意又行了几步,竖眉对着胡太医道:“若是救不回来,不必本宫多说,你回来能和陛下交代得了?”
胡太医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殿下啊,这……这不是臣说了算的,这、这七星藤……向来是无解的剧毒啊……”
顿时一堂静寂,萧承意“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
*
马蹄声,嗒、嗒、嗒。
那是照夜停歇下来后,转圜过蹄向的声音,辜筠玉知道的。
身后有此起彼伏的惊呼之声,他却大都听不清。
只有眼前闪过一幕又一幕的从前,一点一点,一滴一滴,灌注地他心痛如绞。
他身后并未有大军随行,是连夜策马回的。
眼前的小路留着深浅不一的马蹄印、人行印和车辙印,一点儿一点儿满眼到他眼前。
辜筠玉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这样疼是什么时候了,他从小最不怕的就是疼,这一次却不同。
这疼中带着令人心惊的惶恐。
“主子,怎的回事……”
毕方自他身后下马,忙要将他扶起,却被辜筠玉制止。
他自己撑着手坐了起来。
没有时间停下来看四周四四方方的、被树影枝丫覆盖压的天,辜筠玉像是平常一般,面无表情地起身,面无表情地拉过照夜的辔头,又面无表情地准备翻身上马。
长安,他要回长安。
自昨夜开始,他便旧梦不断,梦里全是白持盈前世死时的景象,那个冬天那样冷,仿佛有触角似的,枝枝蔓蔓地从漫天的风雪刺探入今生,搅得辜筠玉一夜无眠,坐卧不得。
叛乱已然基本平定,辜筠玉连夜安排了余下的不属,驰着照业赶回京城。
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亦或是其实什么都怕。
小时候他最怕黑夜,因为没有灯火,山上此起彼伏的狼啸声似乎就在耳边,他曾经看着它们活生生吞掉一个人,而他命好,活了下来。
再大一点儿最怕冬天,因为一到那样严寒的季节,娘亲的痨病便更严重几分,他那时看着娘亲无助地咳嗽,生命快速地流失,却也只能就那样看着。
后来他碰到白持盈,才发现自己怕的那样多。
他怕她发现自己其实蛇蝎城府,怕她发现自己谎话连篇,怕她发现自己其实是个手里沾着无数人命的刽子手,怕她和沈是离开,怕她心中有比她更重要的人,怕她一转身,自己便又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他现在在怕什么呢?
辜筠玉说不清。
他只知道自己要很快、很快地回长安,没有人在他耳边说,他只是这样执拗地觉着。
直到照夜的前蹄,猛然因一辆牛车停驻。
那是一辆很破、很破的牛车。
辜筠玉却忽然心脏猛地一缩。
他太熟悉了,这辆牛车曾经载着他、载着白持盈,从长满芦苇的断桥边,行到人心诡谲的破庙里。
瞳孔张缩间,辜筠玉看清了那车上的人。
并不是那老伯,他却也认识。
一个老尼姑。
无数从前和过去随着这个贯穿两世的人到来,戏蝶一般在他眼前飞腾而过。
好的、坏的,孤独的、成双的,一一随着轻起的夏风吹散。
老尼姑眉间一点红,坐似菩萨。
她将手中的拂尘一抛,白絮纷纷扬扬而落,搁浅在辜筠玉鼻尖。
“孽缘啊。”
她忽然睁眼,看着眼前人长叹道。
*
荷衣仍被铐着双臂,跪在刑牢之中。
辜筠玉没有动刑,他看着眼前这个人,眼前这个上辈子在白持盈去世三年后自尽殉主的人,忽然有点儿说不出话来。
他犯了一个要命的错误,而这个错误的后果,兜兜转转,却应在了白持盈身上。
他低头,忽然对着荷衣笑了一下。
47/54 首页 上一页 45 46 47 48 49 5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