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筠玉抱着膝盖坐在床角,似乎没想到白持盈还会折返回来, 抬头有些呆呆地看着她。
他显然是病得有些糊涂了, 不然绝不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白持盈将胡太医煎好的药“乓”地一声放在桌上,冷道:“过来喝药。”
听到这声音,辜筠玉好似终于回过神来,睫羽颤了颤,似乎想说点儿什么, 最后又没说, 只好起身来拿那药碗。
白持盈看到他这副样子就牙疼,恨不得再给他一下。
辜筠玉伸出手指去托那药碗的底子,却不想手腕力气一松, 没拿稳便要洒了,还亏得白持盈眼疾手快扶住了。
他眼巴巴地看着她。
白持盈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却看着他那只抖得都拿不起碗来的手, 气着气着有点儿想哭。
“我遇上你真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对不住。”
不等他说下语句气人的话,白持盈坐在了床边。
她端起那碗命途多舛的药,拿调羹舀了两下,盛起来,怼到了辜筠玉唇边。
“喝。”她看起来很凶地呵他。
辜筠玉又愣怔了一瞬,才张嘴把那勺子药喝了下去。
忽然就有点儿不想好了,就这样一直病者,似乎也没什么不妥的。
至少白持盈还能一直这样陪着自己。
这个念头一出现,便不可抑制地在辜筠玉心头藤蔓般缠绕蜿蜒,一点儿一点儿裹紧他颤动的心脏。
原来生病还能这么好。
辜筠玉舔了舔唇角苦涩的药汁,双眼却一直盯着白持盈的脸,盯得白持盈面皮开始发烫。
“你还喝不喝了!不喝拉倒!”
她有些恼了,恨自己腾不出手来拍他。
“喝的,喝的。”
辜筠玉赶忙补话。
磕磕绊绊将那碗药喝了,白持盈拿起帕子擦了擦自己手上不小心沾上的药汁,回头斜乜了他一眼,冷笑道:“高兴了?”
辜筠玉将要跟着点头,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觉得自己跟喝断头药一般。
“辜筠玉,你既然想起来了,更该放我走了吧?嗯?”
白持盈站在一旁,低头揉捏着镂花窗棂上新搁的那束牡丹,没有看辜筠玉。
听着姑娘的问话,辜筠玉心头一颤,却有种挂在头上的镰刀终于落了下来的痛苦快意。
喉头又漫上铁锈味,辜筠玉本来也大看不清她的脸,便闭上了眼睛:“……不行。”
“你走了,还会回来吗?”
话毕,他又觉得自己说得太急了想补一句,却见白持盈脸色渐白,眼眶也红了。
不会。
白持盈在心中说道。
她扶着墙壁站稳。
所以这几乎是一个死局。
她拼命地想离开,而他拼命地想留住,到最后谁都没有得偿所愿。
白持盈转身要走,却听背后辜筠玉忽然开口:“安王如今已经在进京的路上,穆州刺史与他私下结党营私、意欲谋反,为筹集钱财私自铸造兵器并贩卖给北戎,意欲联合北戎反叛。我先前将陈家庄毁了,北戎可汗虽与他交往不似从前,可毕竟是狼子野心……”
“你想把沈是派回去?”
“我已经把沈是派回去了。”
辜筠玉的目光那么平静,仿佛只是在和她商议明天午膳用什么。
白持盈一惊,却又觉得这才符合辜筠玉一贯的作风。
步步想在旁人前头。
可他到底怎么那么一下子就找到沈是的?
白持盈百思不得其解。
“你在哪儿找到的沈是?”
“洛阳。”
听着这个地名,白持盈脑中忽然有条线与思绪搭上了。
许副官!
沈是一没有前一世的记忆,二不知晓上辈子的禁军左统领许存世是辜筠玉的手下,那是自己尚且梦不连贯,没时间与他说,他便只以为那是个信得过的好友。
那辜筠玉能找到他真是太正常了。
“如果没有找到沈是呢?”
虽知晓他心中必有其他安排,白持盈还是忍不住问道。
“我会让英招去,可是毕竟不如沈家熟悉,不是最优选。”
“那你怎么知道沈是一定会听你的?”白持盈皱眉。“他绝对信不过你。”
“可他信得过你。”
辜筠玉无奈一笑,撑着床沿虚咳了两声。
“如果不是你把他放跑了,他在京中,我与你说了这些,你也一定会和他去说的。”
白持盈一阵心惊,再次觉得这个人恐怖如斯。
她默了半晌,才彻底转过身来,往回走了两步。
“你今天与我说这些,是想做什么?”
辜筠玉本伏着身子咳嗽,听她这话停了下来,撑在床旁惨然一笑。
“我想和你说,南国上辈子真的不是我杀的。”
“她在见你之前,见了安王一面,结果回府就毒发身亡了。”
“萧承意以为见的是她萧家的亲脉,其实见了一个活阎王。”
白持盈满心骇着,不可置信地看着辜筠玉。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和我说?
可是个问题没有问出口,白持盈便说不下去了。
因为上辈子的时候,辜筠玉其实是想说的,不过自己不想听罢了。
她那时候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
“……你为什么现在和我说这些?”
白持盈忽然低头问他,声音有些发抖。
辜筠玉撑起身子,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虚弱。
他靠在床边雕花的栏挡上,似乎是斟酌了很久这句话,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说出来。
“因为我真的,真的很想好好和你说话。”
“对不住。”
辜筠玉今天实在是说了太多对不住了,白持盈听得耳鸣脑怔,几乎有些不会说话了。
她不可思议地看了辜筠玉半晌,一行泪终于挂不住,从眼角流了下来。
多不容易啊,他竟然懂得和自己好好说话了。
尽管代价有一点儿惨痛。
白持盈最后叹了一口气,将那缠在一起的可怜珠帘解开了。
“……你什么时候去见安王?”
*
四周极安静,白持盈站在半山腰,看着埋伏在丛林中的将士,忽然有了些生死争命的实感。
“报——主公,安王的粮草已经全部烧毁,一颗不剩。”
负责尾后突击的左将军一身暗甲,在刚刚升起的阳光的照射下也没有什么亮光。
“说来话长,这锻剑的法子还是我从陈家庄下面的密室里找出来的,北戎人果真有些东西,按这法子造出来的剑,坚实又锋利;造的箭矢,是从前杀伤力的将近两倍,一箭可穿二人,真是好东西。”
极好的甲胄,极好的兵器。
白持盈有些稀罕地看着辜筠玉,点了点头。
看起来竟然真的学好了。
他能弄到这些东西一点儿也不稀奇。
上辈子是直接带兵来剿了,这辈子陈家庄最后也落在了许副官的监管之下,这些背地里的东西能到辜筠玉手里太正常了。
白持盈并没有多想,只当时他后来叫人去搜寻了。
她却不知,这兵器的锻造法子,其实是那次为救小盲女“探路”时,辜筠玉亲自跳下冰湖找到的。
他那时本为了找那三封书信,却意外得到了这好东西。
不过这些都不甚重要,他便也没有和白持盈细细讲过。
待到日头再上来些,远处传来一阵兵甲攒动、兵戈相交之声。
白持盈知晓这便是与安王的军队狭路相逢了。
辜筠玉留下了毕方护着他,自己则和英招一同到山脚下去了。
这久不露面的老东西实在是有两下子。
他远在洛阳,竟然对宫闱中事知晓得清清楚楚。
毒害萧承意,以此挑拨她与辜筠玉的关系,让辜筠玉把大头心思放在她身上,老东西便有了许多机会暗中做手脚。
只可惜辜筠玉是个心眼儿比筛子还多的。
他只算错萧承意那一步棋,其后还是将安王按死在了洛阳。
白持盈不得不承认,有人天生心里就装着一盘黑白子,是天生的帝王命。
辜筠玉实在是不会读心,若能听到白持盈现在所想,估计会苦笑一声。
但他现在顾不上这些了。
安王带兵确实有一套,进攻竟然有些受阻,白持盈看着下面起起伏伏的一片乌黑身影,有些心焦。
兴许是看出了她的不安,毕方罕见地开了口。
“姑娘莫急,没事的。”
不得不说辜筠玉身边的人有着和辜筠玉如出一辙的、让人静下心来的神力,无论是英招还是毕方——现下他只短短几个字落,玄黑甲便马上占了上风,眼瞧着就要全歼安王部。
白持盈松了一口气。
却不想就在这时,忽然被围的马车中,窜出两个人影来。
白持盈离得远,有些看不清,可她明显感受到身旁的毕方身形一顿。
那窜出一个人影似乎是将刀架在了另一个的脖子上。
“不好!”毕方惊呼。
“救……救命……”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山谷下方传来,白持盈脑海空白了一瞬,才辨别出来,这是真宁郡主的。
安王这个老畜生,竟然将自己的亲孙女挡在了自己身前。
在洛阳时,白持盈听说过许多有关安王如何宠爱这个孙女的传闻。
独子遗腹女、千娇万宠、以女子之身拥华盖万盏、车骑千乘。
除了是个结巴之外,这个姑娘一生之中似乎没有什么得不到的。
白持盈想起她曾经为自己拿来的洛阳城防图,想起在听月小筑的初见,似乎仍历历在目。
可是现在,两军对垒之时,这个姑娘摇摇晃晃地被推出来,命被绑在自己祖父的前头。
安王似乎早就已经算到自己的穷途末路,脸上并无惊慌之色,只是静静地站在车前,冷冷的、阴损的目光扫过面前的士兵。
他开始大笑。
这笑声有些瘆人,回荡在山谷中,愈发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白持盈手心一片黏腻,汗液浸湿了后背。
她下意识往辜筠玉所在的地方望去,却恰巧见一阵银光闪过,一枚箭矢凌空而跃。
飞箭,树荫,安王,白持盈忽然被拉回了围剿陈家庄时的景况中。
只是这一次不同的是,那个拉弓搭箭的人,是辜筠玉。
*
安王死了。
谁也没想到他的死那么轻易。
仿佛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辜筠玉除去了最后的心腹大患,北戎派使臣来贺新帝,沈是半月后即将回京,他连连传信数封,信里信外未提离宫一事。
似乎都步入了正轨。
只有萧承意什么都不知道,偶尔会来寻她,问她什么时候可以走。
白持盈摇摇头,说她不知道。
她近日来来总被噩梦惊醒,梦里梦外都是安王死前那饱含着无数深意的一笑。
像毒蛇巨蟒,久久萦绕在她心间。
一切都在向前,那她呢?
白持盈呆呆地捧着荷衣撑上来的鸡丝莲藕粥,只喝了一口便难以下咽。
一旁侍奉着的荷衣忽然开了口:“娘娘何必苦恼,不如先将吃食吃了,不然弄得胃不舒服,最后难受的也是自个儿。”
她话中其实有些不敬,但白持盈不知怎的,竟然觉得自己在她身上看到了几分前世那个灵动的、活生生的荷衣的样子。
心中讶异的同时,白持盈想到进来她总是变着花样给自己做膳食,倒是很有心,便点点头,舀起那鸡丝羹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于是她便也没有看到荷衣眼中闪过的那一丝暗色。
第52章 今生缘仍需前生系,过去债要解如今还 ……
白持盈见了一面真宁郡主。
小院落的门一被推开, 便发出尖利的吱呀声,天色已暗,风卷着簌簌而落的叶, 滚过枝条, 在青砖上打着旋儿。白持盈两手提着食盒, 看着那个纤细瘦弱的背影,长长叹了一口气。
小姑娘呆呆地坐在原地, 穿着素色一圈,发丝只轻轻由一根发呆系着,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只盯着眼前的一只鸟点着头, 手指也无意识地摩挲着木桌上的暗纹。
靠近了,白持盈才发现她是在对那鸟儿唱歌。至于唱的是什么,大听不清。
安王已经伏法,安王府旧部诛杀的诛杀, 流放的流放, 赐死的赐死,一时尽作了纷飞鸟。辜筠玉念在她年纪尚幼又不曾参与其中,并没有把她关进宗人府,反而是另在兴庆宫附近给她安排了一处不大不小的院子。
她仍然记得自己离开花萼相辉楼时,将要踏出门槛, 辜筠玉忽然在身后出声:“改日等真平稳下来, 找人护送她出京,我在江南道寻了处房宅,一应仆人物资是尽不缺的, 养她到八十岁肯定没问题;若将来遇到个好人家,她想嫁人了,便像普通人家女儿那般嫁了。”
45/54 首页 上一页 43 44 45 46 47 4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