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人一哭,她就更没出息了一点儿,心都跟着他不稳当的呼吸一起轻颤。
“辜筠玉、辜筠玉,你、你不许哭。”
她知晓现在自己一定色厉内荏极了,这人若还正常,一定会笑着打趣自己,然后再占点儿便宜。
可他没有。
辜筠玉忽然微微抬起了头。
那留下眼泪的地方失去余温后,便有些泛着凉意,白持盈起身要看他,却发现这人转过来身,身子微微颤抖着。
白持盈警铃大作。
鼻间渐有铁锈味,她太清楚辜筠玉什么性子了,端着他的脸强迫他面向自己。
如若换作一般,白持盈决计不可能如此轻易便让他顺从自己。
辜筠玉想挣脱她,却还是晚了一步,肺腑中再一次涌上鲜血,滴滴答答浸湿了白持盈身前的锦被。
她一惊,瞳孔霎时睁大:“你到底怎么了?”
*
沈是没想到自己来到洛阳,第一个见的不是石当家,不是安王,也不是许副官。
而是那个从前给白持盈还有辜筠玉看病的老尼姑。
说是尼姑,其实她更是个郎中,酒肉是不忌的,她一顿能吃一整个酱肘子就三万白饭;牌是要打的,沈是被她拉着糊里糊涂地上了三副牌;她甚至还有个半大的小孙子,光着屁股满院子地跑。
沈是有些不耐烦。
虽然不知晓为何稀里糊涂就来了洛阳,但他心想着,若能先找到石当家,有个认识的总比孤家寡人的好。
却不料被这婆婆拦了下来。
在老婆子要摸过第四圈牌时,沈是拒绝道:“婆婆,抱歉,我实在是有要是在身,恕不能久陪。”
他刚一起身,一阵巨力将他压了回去。
沈是心惊万分。
他长年习武,师从名将,又久历沙场,气力自然是常人难敌,如今竟然被一瘦弱的尼姑婆子一指轻轻压了回去,怎么不惊诧!
“你们现在这些孩子,便是太心急了。”
她以极快的速度将那些牌整好,笑眯眯地转头看向沈是。
“你因谁来洛阳?”
“自然是因为……”
沈是觉得她这话问得没有没脑又有些怪异,话刚出了一遍,急急停下了。
“自然是因为老婆子我。”
尼姑婆婆那根布满皱纹与角皮的手指指了指自己。
“什么?”
沈是皱眉。
“不是……”
他是为了白持盈。
可话还未说出口,他便觉得不对。
他是为了白持盈离开的长安不错,可归根到底,却不是为此来的洛阳。
准确说,他被不知什么东西引着来了洛阳。
婆婆仍笑眯眯的。
“你这孩子挺聪明,比那两个聪明多了。”
“他们既然抽不开身,便由你来看吧。”
婆婆拜拜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沈是神使鬼差地跟着站了起来。
她带着沈是出了房门,来到了那株桃花树前。
如今快要入夏,一般桃花早该谢了,小院中的这株却还是粉白灼艳,落英纷纷。
一阵风吹过,枝丫沙沙,花香甜腻,沈是双眼被一枝桃花轻遮,他挪开时,却见落下的桃花早已经躺成了满地的白雪。
耳边忽然响起郎中婆婆的声音。
“旁观者清,小子且先一观吧。”
第49章 无端照雪见光偏冷,有情临花还色转春 ……
“咳咳咳……”屋内一阵有气无力的咳嗽声, 白持盈本在外堂晾着药,听到响动,便将汤勺一扔, 赶忙往殿内跑去。
辜筠玉没有醒, 皱着眉, 咳嗽声却不断,甚至在白持盈进来后, 断断续续咳起了血。
“怎的又开始咳血了?”
白持盈也顾不上脱下外袍了,两步上前坐在床边,给他擦着唇边溢出来的血迹。
可这哪儿是她能擦完的, 帕子换了一个又一个,药煎了一碗又一碗,辜筠玉的病情却一点儿也不见好转。
胡太医颤颤巍巍地跪在一旁,把了半天脉, 还是原来那套可有可无的说辞。
“此事不可有再多的人知晓, 与外头说,便是殿下感了风寒宿在我这儿,并无大碍,听见了吗?”
胡太医是从前院首的首徒,既然是英招喊来的, 应当是个明事理的, 但白持盈还是不大放心,生怕现下一个出错便万劫不复了,便又吓了他一句。
“如果我没有记错, 你家老母如今还在京郊。”
“是。”
胡太医抬头,上了些年纪的脸上满是了然。
“臣必定守口如瓶,请殿下放心。”
白持盈点点头, 让他退下了。
一时屋内只剩下外堂两个煎药的小丫鬟,还有在一旁沉默着的英招。
将那帕子放到铜盆中叫吉祥换了,白持盈感到身旁的人似乎动了动。
她扭过头去,果然见他张了张嘴,说了句什么。
离得有些远,大听不清,白持盈俯下身,给他顺了顺气,轻轻问道:“怎么了?”
辜筠玉其实没醒,但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皱了皱眉,而后极轻、极缓地喃喃了句:“盈娘……”
他抖得不成样子,脖颈上的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下显得尤为明显,伸出手本想拽一旁白持盈的衣角,却忽然受到了庞杂的苦痛一般,乍然向身下的锦被抓去。
见他指尖都一因为用力而洇出血迹来,白持盈一阵心绞痛,坐在他身旁,将他紧握成拳的手指一根一根松开,然后将自己的手与他的紧紧交握。
“卯郎,没事了,我在的,你别掐,会疼。”
她一出声,辜筠玉竟然真的不再自残一般抓弄手下的东西,而是安安稳稳地握住了白持盈的手。
他的呼吸终于平复了下来。
又过了半晌,辜筠玉迷迷糊糊间添了句话,还是听不清,白持盈凑近,才发现他说的是——对不住。
白持盈愣了一瞬,他又念了一句。
姑娘的心颤过一阵又一阵。
过了很久,白持盈感到眼前人呼吸平顺下来,似乎是睡着了,才缓缓从床上站起,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滚滚而逝的云烟,心中五味杂陈。
这一刻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儿时看的话本子里,小姐隔着院墙看见书生便此生非他不嫁了。
如果这就是所谓情之一字,如此蛮横、如此不讲理、如此叫她吃尽苦头还是会因为他一次生病而心惊胆战、如此叫她痛不欲生,不如不遇见。
她拿自己没办法,拿辜筠玉更没办法。
倚着窗棂,白持盈低头沉默半晌,才开口问一旁一直不吭声的英招:“这到底怎么回事?”
英招低着头,没有回答她。
“他不让你说对不对?”
英招悄悄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地低下了头。
这是猜对了。
“你现下不愿说我将来也总会知晓的,他这几日不来花萼相辉楼,就是因为常这样骇人地吐血对不对?”
英招一顿,想要摇头,却被白持盈抢先道:“我这其实不是问你,是在和你说,我说出来的便是我已经猜到的。”
“他本来以为今儿没事,才来找的我,但没想到这病犯的太不是时候了,恰被我撞了正着。”
“如果今儿他没事,是不是哪天他死了我也不应该知道?”
“他不是说要补偿我的吗?他不是说要永远缠着我的吗?就是这么个法子?”
她说着说着,声音里竟然带上了哭腔。
“你放心吧,今儿如果我问了你,你还不说,我以后就都不会问了,他哪天死了,我就给他上柱香,连带你的那份儿我也可以一起上了。”
一席话出,说得英招面色发白,低头盯着金砖缝半晌,忽然叹了口气。
“白姑娘,主子这病确实是……确实是他想瞒着您的。主子说过,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属下自从认识他,他便这样一直不大好。”
“至于此次为何会突然加重,属下也实在是不晓得,唉,您别问了,我还是出去一会儿吧。”
说罢,他瞧了辜筠玉一眼,又抬头看了面色铁青的白持盈,才翻身从窗边跃走。
白持盈知晓他没走远,必定在某个暗处潜伏着,却也没心思再想这些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辈子辜筠玉可从来没有这奇怪的病,身体康健地能长命百岁。
白持盈一片纷乱思绪,实在是想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便预备着先去外间拿药。
却不想外头侍候的宫女换成了荷衣。
见她出来,荷衣脸上挂上了羞涩的笑,忙站起来,将手中煮好的桃羹递给她:“娘娘,趁热吃了吧,我刚煮的,还热着呢。”
白持盈上辈子从未吃过她煮的东西,倒是有些新奇,可她急着给辜筠玉拿药,便先叫荷衣方在一旁了。
“你先放着吧,我一会儿回来吃。”
“是。”
荷衣乖顺地低下头,将碗放在一旁方桌上便离开了。
白持盈转了个弯儿找到了吉祥和胡太医,那平心镇肺腑的药刚煎好,白持盈先端在手中尝了一口,觉得还有些烫,准备先回去将荷衣煮好的桃羹吃了。
近日里桃花已经谢了,白持盈端着药回到殿内,抬头看见了瓶中插着的几枝花。
有牡丹、月季,还有她说不上名字来的,前几日还是含露的花骨朵,今日来已然全开了,层层叠叠,灼灼艳艳,好不热闹。
将里间的清冷都减了几分。
她偏爱看花开的一刹那,辜筠玉叫英招送来的便大部头都是没开的,像少女合拢的手心。
可是这是从前她在山庄与辜筠玉说的,他现下又怎么回知道呢?
白持盈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脑海中昏昏碌碌地闪过许多画面,她眼前一阵模糊,有些站不稳,将将扶住那门框才站住。
她好像……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尸体?
这怎么可能?
白持盈心中正惊诧着,却听堂内一阵瓷器碎裂之声。
“滚出去!”
辜筠玉有气无力的声音传出,白持盈也顾不得什么梦不梦的了,快步走进寝殿。
却见荷衣端着一碗桃羹跪在一旁,桃羹洒了一地,她吓地在一旁发抖,连连又磕着头。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辜筠玉靠在后壁雕花的墙上,单手扶着额头,未看她,只愣愣盯着自己一只手。
见白持盈来了,他神色才缓和了些,想说话,却是又重重咳嗽了两声。
白持盈眼神示意荷衣赶紧退下,这姑娘也机灵,朝白持盈磕了个头,端着煮的桃羹匆匆出去了。
“我叫她进来的,竟吵着你了。”
白持盈想着方才脑海中的场景,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因此说话有些心不在焉,叫辜筠玉察觉到了。
“你是不是不高兴?”
“嗯?”
被他这么一问,白持盈反倒愣了一下,刚想矢口否认,却一想自己确实是不大高兴,便没有反驳。
“……是因为我吗?”
辜筠玉话中竟然带着些小心翼翼,生怕她不理自己了似的。
他说话间,将自己的左手往后藏了藏。
换作旁人,必看不出他这微小的窸窣动作,可白持盈太熟悉他了,便未回答他的话,只两步上前,拉住了他的腕子。
果真拉不动。
“辜筠玉,给我看看。”
辜筠玉侧头沉默不语。
白持盈冷笑:“你知晓我现下生气得紧,就少在我心窝子上戳戳子。”
说罢,她借巧劲一拉,将辜筠玉那只手抽了出来。
这只手实在是伤痕累累,白持盈看着他那有些变形的小指,一阵莫名的心痛泛起。
再往下看,辜筠玉苍白的手腕处有一道半指宽的血色红痕,颜色极深,瞧着有些骇人。
白持盈抖着手想探上去,却发觉那血痕的周围竟然开始无端发烫,辜筠玉脸色更差,撑不住便要倒在床上。
他一使劲,顺着颓势将白持盈搂回了怀里。
白持盈想挣开,却听这人在耳边又无声地咳嗽了几声。
她感到他想将那咳嗽压下去,却没能成功。
不知怎的,有个念头在白持盈脑海中盘桓,久久不去。
最后她认命地伸手给辜筠玉拍了拍后背,无奈道:“辜筠玉,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
沈是惊诧万分地看着眼前这个巨大的、如同一个阵法盘一样的东西。
乱石丛生、野草覆压,其上盖满了白雪,仿若被荧惑巨石砸中一般,只有中间那一片地方平滑光净得格格不入。
老尼姑手中的拂尘一摆,忽然一阵风云腾起,先是周边零落碎石冲天而起,又霎时停顿在半空;而后是几处落地的巨石渐渐悬浮起来,在有一膝高的地方停在,“轰隆”一声巨响后,那些巨石以与碎石完全相反的方向转动,愈转愈快,愈快愈转,最后竟转起一道白色闪光来,轰鸣声起,四周所有景物都开始扭动,雪花飘飞,天地白茫茫一片。
是一片冰湖。
沈是漂浮在上方,看着眼前的一群人,他仔细辨别了半天,才看出来这是儿时的三皇子、四皇子,还有一群长安城中的纨绔子弟,约莫十几岁的年纪。
他忽然想起来了这个地方。
这片地方位于善因寺旁,一到冬天,湖上结冰,湖底便会游过成群的鱼。因为是深冬,故而这些鱼游动地很慢,凿开一个孔洞,能很轻易地捕到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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