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想心中愈纷乱,白持盈干脆躺回了锦被中,不再去想这些事情。
放空的时候梦便来了。
这是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天气。
白持盈畸疾行葱郁的森林里,四周茂密的树木朦胧沉压的一片,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可她不能停下。
其实身前身后都没有响动,但她就是知道自己不能停下。
四周没有一点风,甚至没有簌簌的树叶摩擦声,她知道这是一场梦境。
走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白持盈竟然不觉得疲累,她终于走到了一座破庙前。
这座破庙很是奇怪,半边圮塌尽毁,半边富丽整肃,完全不像人世间有的样子。
里面却像有什么东西吸引着过客一样,白持盈不由得走近。
中间一观音相,半面半面慈悲,四周是看不清面目的风神云仙,白持盈对着那观音像遥遥一拜。
庙外雨声风声雷声电声交错响起,水位愈涨愈高几乎要没过窗棂,庙内却是滴水不沾,像是由什么神奇的屏障将外头的交加风雨尽数遮挡。
等了很久很久,久到持盈觉得自己的四肢开始犯酸犯痛,外头的风雨才将将止息。
她又向那观音像一拜,转身漫无目的的想要离去。
忽然身后一个雌雄不辨的声音响起。
“施主请留步。”
白持盈先是惊了一跳,循着那声音缓缓回头。
两一体两面的观音像竟然缓步向前,走成了一名慈和的老妇人。
老妇人一身银白,从发丝到睫羽。
四周银铃叮当,轻歌曼响,庙宇的墙壁忽然开始剥退,一片一片化作纷飞的羽毛。
观音像下的那台莲座上的金漆掉落,露出嫩粉的莲瓣来。
正是假做真时。
白持盈觉得那老妇人分外眼熟,却如何也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妇人似乎看出了她的纠结,轻轻摆动手中的拂尘。
“你确实见过我的,只是在这幻境之中,你无法想起来。”
果真是大梦一场。
白持盈刚松了口气却又提起心来。
“那我为何又会在这幻境之中?”
“一切皆为因果。”
“因果?”
“所谓无名罪、断折骨、空心玉、青白丝、金银链、血观音。”
白持盈听得云里雾里,不甚明白,还欲再问,却见那观音像的妇人将手中拂尘轻扫,眼前一切皆轰隆隆作响,滚作连连云雾,气移山绕,不见凡尘。
她远远地看见了花萼相辉楼,白帐一片。
像六月的飞雪。
有黑色的墨点来回踱步着,白持盈凑近了看,才发现是来来往往的宫人。
这些人手中却是抱着白绫碎段,显然是被扯下来的。
辜筠玉沉着脸,站在殿中央不言不语。
荷衣训斥着犯了错的仪礼姑姑,忙叫她将那些白绫扯了。
老宫女连连磕头,方知自己犯了大错。
辜筠玉像没有看到她们二人,只转身离去。
在走出花萼相辉楼的最后一刻,他忽然回头,吩咐荷衣,此处一切照旧,不可擅动。
荷衣赶忙拉着那老宫女的手跪谢君恩。
原来这是她死了。
自己活着的时候这些人尚且会因照顾自己时不甚犯错惹得辜筠玉降罪,自己死了反倒好了许多。
白持盈扪心自问,她真的不知道辜筠玉在想些什么。
却见辜筠玉离开后,荷衣在空空的宫殿内叹了一口气。
他来到了善因寺。
白持盈不明白为何他会这么喜欢来这个地方。
说他循道佛法,他似乎并不对满天神佛有太多别样感情。
她看着辜筠玉一个人走到了山阴处,走到了一座无名坟前。
他在无名坟前逗留了很久,似乎说了点儿什么,又似乎没有说,最后离开了。
然后他又到了善因寺后堂,由住持带领着看了一样东西。
白持盈心中一撼。
那是自己的……尸身。
她的尸身被封在一处晶莹的冰棺中,面色红润,眉目柔和,仅仅像睡着了一样。
比她现在还像个人。
白持盈越看越觉得怪异,更不知辜筠玉要做何营生。
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但很快被她自己盖了下去。
不会的。
不会是这样的。
辜筠玉再大的能耐,能做这种悖逆天纲伦常的事情?
她看着老和尚低眉垂目,口中念着什么,大唐的另一侧隐隐约约还站着个人,看不清样子。
辜筠玉面上并无什么表情,手中拿着一柄熟悉的短刀,手起刀落。
白持盈起身便要去拦他,整个人轻飘飘的落在他身前,却扑了个空。
那短刀还是割破了辜筠玉的腕子。
一滴、两滴……白持盈看着那鲜血渐渐汇成一条线,嘀嗒,嘀嗒,落到了冰棺上。
那冰棺竟然从内凭空生出一股子气流来,呼啦呼啦顶开了巨大的棺盖。
唯有棺中的自己依旧像睡着了一般,纹丝不动。
白持盈脑中乍然出现了一幅从前模糊的画。
她幼时曾在齐王府中迷路,在齐王府旧书壁上看到一帘用血书写就的佛经,上言起死回生之术。
只是这记忆太过久远,再加上她年纪小,一直只以为是将梦境记混了。
如今见了这一幕,连上今生知晓的、关于辜筠玉的身世,才恍然明白那不是梦。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辜筠玉愈发苍白的脸,看着他一声又一声地咳嗽起来。
四周模糊又清晰的幻境纷飞,白持盈看清了那住持身旁的人。
一个老尼姑。
第47章 睡里销魂总无处说,觉来惆怅每消魂误 ……
近日白持盈总是混混沌沌间做奇怪的梦。
醒来后总是记不清梦中内容, 却又在某个日后忽然回忆起。
与重生以来想起的前世不同,这些梦多是她不曾见过的、甚至是她死以后的事情。
从她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到陵寝墓碑上短短的几行字。
荷衣长大了很多, 不再是从前那副总一心的不平又压不住话的样子, 却也跟着兴庆宫一起沉默了下去。
上辈子的时候, 白持盈其实不很明白辜筠玉为何不愿意去大明宫,倒来了兴庆宫, 这下反而有些明白了。
他不喜欢先帝,便也不喜欢他待过的地方。
可白持盈却不喜欢兴庆宫。
恍恍惚惚间醒来,已经是后半夜了, 床榻边烛火早熄了,白持盈感到身边空空,才发现辜筠玉不在身侧。
她并未多追究些什么,左不过是他又出去了。
辜筠玉最近总是不见人影, 白持盈也习惯了, 就要起身去倒盏水喝,待探出头去,却发现辜筠玉并未走,他在大殿偏侧的一处软椅上坐着,低头拼着什么。
离得太远, 她有些看不清。
烛火未起, 只有莹莹的月光倾洒而下,辜筠玉听到响动,忽而抬头, 发现白持盈光着脚站在床边看着他,将手中东西先放下了。
“叮”的一声,白持盈姑且辨别出那是个什么玉器。
“怎的下来了。”见她看了自己一眼又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去, 辜筠玉沉默了一瞬,才上前拖抱起人的膝弯,将人抱回了床上。“低凉。”
白持盈本不欲与他多说话,却实在是嗓子有些难受,只得哑着声音抬起下巴指了指一旁的茶盏。
“水。”
辜筠玉将她塞回被子里,两步走到那桌前,摸了摸壶身,摇头道:“太凉了,我叫他们拿新的来。”
白持盈本欲叫他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却又一思索,自思这人下定了决心的事儿自己多变不了,又徒增一场口角,便作罢了。
手中捧着那新热的水,白持盈见辜筠玉站在自己跟前,不远也不近,只定定地看自己。
这目光便是在昏昏的月光下也显得那么清晰,白持盈垂眸,不想和他对视。
忽然,她耳边回荡起方才那声清晰的“叮”声。
不会是那天被自己摔碎的扳指吧?
虽然不晓得这扳指究竟有什么用,可它显然对于辜筠玉来说十分重要。
上一世,自她见了辜筠玉,这枚扳指就在他身上戴着,后来被他算计捡到他,这枚扳指也不曾离了身,如今被自己摔了,万一是齐王府旧物……
虽她觉得辜筠玉此人实在是活该中的活该,但她一想,如果是父亲母亲留给自己的遗物被人摔了,自己恐怕手刃了对方的心都有了。
念及此,白持盈有些微的愧疚。
“那扳指……”
她犹豫着开口,话未说完,却被辜筠玉抱着压了回去。
“无妨,不重要。”
“那你修什么?”
“……”
辜筠玉罕见地又沉默了。
果然是那扳指。
白持盈一猜便猜了个准儿,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毕竟东西是自己摔的,她却不想和辜筠玉再说软话,只会叫他变本加厉。
本就寂静的兴庆宫只剩下鸟雀偶尔的鸣叫。
过了良久,白持盈迷迷糊糊间又快要睡着了,却听背后辜筠玉闷闷开口:“那是我娘死前留给我的……不,其实她手里拿着那扳指的时候,已经死了。”
白持盈一时无言,她转身,想要追问,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出口。
她自觉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冷着辜筠玉,也许等他那天烦了厌了,她还有真正自由的机会。
可她毕竟不是个恶人,她的良心仍未泯,但不知晓辜筠玉这话中几分真难过几分假做戏,故而拉扯踌躇着不知道怎么办。
她实在是被骗怕了,一朝被蛇咬尚且十年怕井绳,更何论她被他骗了那么多次。
白持盈与他对视着,半晌,辜筠玉竟然先错开了眸子。
这下白持盈更不知是为何了。
他是又骗了自己心虚?还是真因为那扳指是宁后旧物而真难过?
头嗡嗡地疼,这个不上不下的状态比两个人日日吵架还还叫人难受,白持盈只得放平了身子,将自己闷在被子里。
她总觉得辜筠玉这几日有事儿瞒着她,按从前自己对他的了解,他该发疯一样地强迫自己,然后花萼相辉楼的一套套茶盏在一次次争吵中摔碎。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总欲言又止又满目委屈地看着她,叫她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不知怎地,白持盈然想起了前些时候做的那个漫天风雪的梦。
那个被飞驰的马车压在轮下的孩子,那个被自己救回来的孩子,那个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好肉却一声不吭地消失在白府的孩子。
那时她年纪尚小,对那个孩子的映像也不过是失去了的、一个无关紧要的伙伴。
她还有很多伙伴,他们聪明、漂亮、是长在锦绣繁华里的公子小姐,与那个孩子格格不入。
为什么忽然会做这样的梦?
白持盈不信这些东西是莫名其妙、无缘无故便入梦的,总是得有个因由。
她心漏了一拍,纠结半晌还是摸出辜筠玉的左手,在不甚明亮的月光下查看了一眼。
果然还是像记忆中一般的、蜷缩的小指。
“辜筠玉,我们以前见过么?”
白持盈一面想着梦中的画面,有些不忍,一面又实在是怕了这人,于是半侧身子目光利利地看着她。
辜筠玉本盯着她后颈看,听她此言倒是一笑:“若我说见过,你能不生我气了吗?”
白持盈没料到说这个他都能顺着杆子摸近,登时怒上心头,彻底转过身去不再理他。
“自然不会。”
这话刚一说出口,白持盈又觉着哪儿不对,后补了句:“辜筠玉,我现下没有在与你生气,我怕气死我自己,我很惜命的,你如果能放了我,我会长命百岁,活到你活不到的年纪,说不准还能祝你儿孙满堂。”
辜筠玉读懂了她的话外之音,心脏像被她短短一句话攥了个紧,抽搐着泛疼。
“长命百岁是自然……你若不想生,儿孙满堂便罢了。”
再一次领教到这人的不要脸,白持盈狠狠推开他的手,拔高调自最后问了句:“辜筠玉,你我当真没有见过吗?”
这话说出来时,她的心怦怦跳得更快。
“没有。”
几乎不带犹豫,辜筠玉重新揽住了她的肩膀。
白持盈懒得再理他,沉默地闭眼假装入睡。
只有辜筠玉看着姑娘苍白瘦削的背影,眼中一片叫人捉摸不透的苦痛。
*
忙完了那不知究竟为何事的事儿,辜筠玉终于定了登基大典的日子。
只是白持盈不同意他同日封后的念头,辜筠玉怕把人逼急了,最后只得作罢。
他想着来日方长,总不急在这一时,她想着熬过这段时间,总能想到逃走的办法。
两人竟然罕见地和谐了一段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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