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一声,扳指正巧磕在地面的角落里,断成两半,可见白持盈方才那一扔的力气之大。
辜筠玉随着她扔出东西的方向望去,正好看见那扳指摔了个粉碎。
他怔怔地回过头,又看见白持盈脖颈上的鲜血,眸色一沉,伸手就将白持盈揽了回来。
很显然她方才能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是辜筠玉根本没有想着禁锢她,如若像现在这般,她万万是动弹不得的。
白持盈脸色更白,想要推开他,却感到辜筠玉忽然松开了手。
“你等等。”
他放开白持盈,起身走到了床榻的最左边儿。
那儿有一排小抽屉,白持盈不知晓里面放着什么,只能忐忑地望着辜筠玉的背影。
一阵窸窣之声过后,辜筠玉竟从里面拿出了止血的药膏和绷带来。
白持盈没想到他这一个又一个小匣子里面竟然放的是……这么质朴的东西,她有些惊讶,等辜筠玉将那药膏涂到了她的伤口上,才将将反应过来。
那扳指没有被捡回来,辜筠玉似乎不大将那东西当回事儿,也没再提白持盈说的要见南国一事,只是沉默着给她上好药,熄灭蜡烛,拥着她躺下了。
白持盈觉得他最近很奇怪,可是又说不上来那儿不对,她不想问,反正以从前的经验来说,问了他也不会说真话。
于是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在一片黑暗中睁着眼,不言也不语。
竟然一下子就回到了上一世的状态。
不过唯一的不同是,上辈子是白持盈单方面的乏力,但这次辜筠玉竟然也罕见地沉默了。
月亮自树梢移至树顶部,悄悄隐去了大半面孔,长安城渐渐安静下来了,只有远方的官道上,一辆华贵的高盖马车连夜奔驰,隐入丛丛山林。
*
行到善因寺外时,正是后半夜了。
英招已然守了半宿,等辜筠玉来。
天不亮,远处是一座荒山,无村无店无人家,只草木格外茂盛。
一颗数人环抱来粗的枯树立于其上,虬枝盘曲,不可见全貌。
这正是那香火旺盛的善因寺的背山,如一体并蒂之花,一株繁盛了,另一株必然凋颓。
与阳面不同,这处凄恻多雨,故而常有些阴阴之兆。善因寺前前前前前不知晓几任主持曾盘着菩提子为其断言:此处多留生魂,不详。故而长安城及附近郊县之达官贵人、百姓民众皆不愿来此山阴。
不过此山也确实是奇。
传闻本朝太宗年间,储君尚幼,有藩王欲反,带兵行至此处时,忽而天风雨交加、惊雷阵起,惊煞此逆贼,而后一阵电光晃目,只听得“轰隆隆”一声,这逆贼藩王竟已然被劈死了。
这故事宁后没有给他讲过,是他长得很大了以后,在长安城内听到的。
但这些其实和辜筠玉都没有什么关系。
这座山对于他来说,是一座功德无量的大山。
小时候常常吃不饱,他就跑到后山来,野菜、野果子、平菇,运气好的时候还能逮到只兔子野稚之流。
后来老住持死了,他娘也死了,他没地方可以去吗,便来得更多了。
这时才发现,这地方原来是有一座万人坑。
他那时候年纪实在是太小了,胳膊短手也短,掉下去便真的出不来了,他在使劲儿地向上爬,脚下手上踏的都是尸骨,但他只能向上爬。
在终于能得见天光的时候,被一只伸出来的脚,狠狠踹了回去。
辜筠玉的心跟着那一脚一起被踹到了谷底。
摔回了谷底,他感到一阵窒息的绝望,但四周都是腥臭的味道,偶尔还有一两声狼啸。
他想到母亲未寒的尸骨,他们受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最后却只能在这山之背阴处,当只默默死掉的老鼠。
他将脸上手上、腿上已经划了许多伤口,都在往出冒着血,一滴、两滴,滑落到脚下的尸骨上。
这些骨头因为常年的积水,密密麻麻覆盖着一层青苔,偶尔还有不小心掉落的动物在其间挣扎穿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但他没时间想那么多了。
他一把将脸上的鲜血抹去,再次向上爬。
这次他换了个方向,试图避开那作乱的人。
但那人却在一次预判到了他爬上来的方向。
辜筠玉再次跌回谷底,没有休息,第三次向上爬去。
一次、两次、三次……到最后辜筠玉甚至不记得自己跌下去又爬起来了多少次。
真正爬出那个尽是枯骨的坑洞时,辜筠玉手上的伤已经深可见骨。
他跪倒在边缘,重重倒了下去。
一双木屐出现在了他而旁。
双目几乎被糊得快要看不清,但辜筠玉还是强撑着睁开双眼,痛楚细细密密地自颅顶杀至心肺,辜筠玉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他感觉自己的内里已经全被这个地方掏空了,他吐出来的不是血,而是自己的心肝。
脚步的声音愈来愈近,最后嗤笑了一声,一双灰色的眸子出现在了他跟前。
那人的眼睛大得有些突兀,像青蛙的眼睛,一道刀疤横贯他的面颊,他仍然嗤嗤一笑。
辜筠玉觉得他很像万人坑底覆满青苔的骷髅。
这就是他所谓的“师父”,在他娘死后,将他重新带回了万人坑中。
他在这里碰到了同样瘦骨嶙峋、饥寒交迫的英招和毕方。
当然,还有很多小孩子,不过他们一个一个都死掉了,辜筠玉也就没有记他们的名字。
“师父”后来也死了。
山阴的风雨欲下欲大了,英招喊了他一声,辜筠玉才从回忆中惊醒。
这儿依旧多雨,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山是,人也是。
头上撑着一把油纸伞,辜筠玉将酒壶中的酒一洒而下。
“不用跟着我了,你们回去吧。”他接过毕方手中的油纸伞,款款向西行去。
毕方与英招对视一眼,皆看出了对方眼中的不同意。
“主子……”
“回去吧,要不就在这儿等着。”
辜筠玉未回头,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走去。
没人再跟上来,辜筠玉一个人走了很远很远,终于走到了一处土坟前。
这儿绿树环绕,涓涓流水淌过,叮咚、叮咚,竟然全然不似方才的奇险。
他将手中新拎的一摊子酒放到那土坟前,好像一下子被抽去了所有七力。
“娘,我终于杀了他。”
“她纳了那个和你长得很像、很像的女人,他们叫她、叫她小宁妃。”
那柄油纸伞早已滚落到了一旁,辜筠玉任由泼天的大雨将自己打湿。
“哈哈哈,小宁妃……小宁妃。”他眼眶通红,声音有些哽咽,抖着手将那坛子酒开了封。
“然后就那么掉以轻心地、装模作样地叫她楚楚。”
“不过我谢谢他老了,他老了就蠢了,连我让她下在玉露团里的毒都没发现……”
辜筠玉终于忍不住了,他想起皇帝最后那个眼神,抱着那坛就了雨水的酒,哭地像个孩子。
那天的箭光锃亮,皇帝倒在了万箭要齐发之前。
辜筠玉看着另一个禁卫统领,微微一笑:大人还要让这些士兵动手吗?
统领目眦欲裂,却最终还是低下了头,伸手让禁军跪拜了新主。
辜筠玉断断续续地一下一下摩挲那酒坛。
“将来有、有一天,我一定能给你、还有舅舅,给宁家所有人平反。”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不开心呢?娘?”
他在身上翻了半天,但是因为愈来愈大的雨水,他有些看不清东西。
最后他终于摸到了一个什么东西。
是那枚碎成两半的戒指。
辜筠玉忽然没头没尾地接了一句话。
“我想把这个给她,但是她不要。”
“她只想走,我留不下她,我该怎么办,娘。”
“娘,你理理我好不好。”
他将那枚碎成两半的戒指搁到哪酒坛子旁,忽然呕出一口鲜血来。
他未当事,只还想再说什么,鲜血却不住地一口一口涌出来。
淅淅沥沥、滴滴答答,尽皆落在他脚边青石上。
每呕一口血,辜筠玉脑中便闪过一点儿零碎的、不成篇章的片段。
那是一个他没有见过的冬天,至少他这二十年人生中没有见过。
那日的天气其实并不怎么好,刚下了很大的雪,天气严寒得很,他实在太累了,故而不想多行路,便从偏门进了一处院子。
院子里有个姑娘,姑娘的衣裳好看,姑娘的簪花好看,姑娘更好看。
她闭着眼吟了一首诗。
辜筠玉这次真真切切地听清楚了。
“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①。”
辜筠玉的心忽然跳地很快,那个雪天里的是,这个雨天里的也是。
他颤抖着手推了那酒坛子一把。
“……娘,我没事……我只是……”
他只是有些难过。
第46章 再从来旧局仍难改,也不过新梦还易嘘 ……
长久的冷战后, 白持盈还是见到了萧承意。
萧承意最近消瘦了很多,见了白持盈竟是先不语,侧头哭了好一会儿, 等泪止住了, 才一顿一顿地走上前来。
白持盈见她收不住的满面愁容, 心中也难受,便想起来拉着她坐下。人还未动, 先被扑了个满怀。
白持盈长长叹了口气,只能先哄着人。
离得近了,萧承意才看清楚白持盈颈上肩上青青紫紫的痕迹, 原本就不平的情绪愈加愤闷,转身一变要寻辜筠玉去。
“眷娘,眷娘,你回来。”
她连话都说的有气无力, 萧承意听了, 心中更加绞得难受,再回头时,声音中满是哽咽:“……这都受的什么罪啊。”
白持盈很想和她说句自己没事,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出不了口。
怎么可能没事。
萧承意咬住了嘴唇,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他到底想干什么啊他!以前做了那样的事, 现在更是变本加厉, 他到底想干什么?”
拉着她坐到旁边,白持盈疲惫地摇了摇头。
最想问这个问题的应该是她。
这两日,辜筠玉像是吃了哑巴药, 每日回了花萼相辉楼,也不说话,总是以一种叫她有点琢磨不清楚又有点害怕的眼神看着她。
独有一次夜深情浓之时, 辜筠玉忽然问她,自己是不是永远都得不到她的原谅了。
那时白持盈本腰软腿软、精疲力尽,在昏黄的烛光下喘着气。
听他这言,她忽然从沉浮中清醒过来,推开他起身冷道:“我原谅你了,你能放我走吗?”
辜筠玉面露痛色,轻轻摇了摇头。
白持盈起身想去沐浴,却被人重新压了回去。
一扫先前的纠结困顿之感,辜筠玉微微眯起眼睛,压近老捧着她的脸,像是在端详已经上好的瓷器一般端详着她。
他亲了亲她的鼻尖,又以一种温柔得几乎叫人溺死在其中的语气问她:“我真的那么不可原谅吗?”
白持盈哪料到这人忽然变脸,又恢复了从前那个样子,一时怒上心头,重重推举着他压上来的身子。
“对!”
几乎是对着他吼出了这个字。
辜筠玉忽然低下头笑了。
他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这样不对,可当他再一次看到姑娘眼中决绝的去意时,心里还是忍不住冒出那个念头来。
困住她,困住她,永远地困住她。
他发疯似地吻上姑娘红肿的唇瓣,在一次又一次的推拒中覆身而上。
可白持盈又哭了。
这次她哭地很小声,只轻轻地抽噎着,辜筠玉却觉得那眼泪一滴又一滴滚到了他的心里,灼烧成一片虚妄的火海。
其下尽是废墟,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东西圮塌成断壁残垣。
辜筠玉慌忙地给她擦拭着眼泪,越发现愈擦愈多,根本没有尽头。
他不想这样的。
她以前笑起来总是那么好看,现在好像却只剩下眼泪了。
“对不住……盈娘……对不住……”
“我们不了好不好,我带你去沐浴,别哭了……”
但无论他再说什么,白持盈回以他的,唯有沉默了。
姑娘疲惫地闭上眼,没有再说话。
絮絮叨叨地与萧承意说了些不必担心之言,白持盈在暮色降落之时,把人送走了。
驸马因从前是老五的人已在后山自缢,对此南国公主并无多少悲切,二人本就是先帝指婚,并无多少情谊在身上。南国公主只简单地将人葬了,像是葬掉了一只无关紧要的小狗。
白持盈与驸马并不相熟,并对此人无太多好的印象,因此一直是唏嘘一番后,安慰了好友。
其实这些都不过是日子间的小插曲。
最大的问题应该是——其实她根本不知道怎么逃出去。
白持盈是又活了一辈子的人,却依然无法为此局寻得一个好结果。
她原先是不想连累沈家,才将沈是支出长安,其实不过是不想拖累别人的借口。
最大的问题在于辜筠玉根本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但他最近确实又没怎么强迫自己。
白持盈摸了摸肩上那些印子,其实只是看着骇人,摸起来并无多少疼痛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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