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持盈与萧承意乘着马车行在宽阔的西直街上,虽然身边的侍卫皆是辜筠玉心腹,暗中还有不知多少暗卫盯着,可至少明面上,她是能走动了的。
沈是跟消失了一般,萧承意迟迟收不到他来信,二人也无其他法子,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这日街市正是热闹时,忽听得前头一阵喧哗,白持盈掀帘问了侍卫,才知是一女子在卖身葬父。
持这多做些好事多搏些前程的念头,白持盈给了侍卫银两,叫他们先去救下那女子。
“你总这样。”
萧承意对她吐吐舌头,语气中却不见苛责。
将帘子放下,白持盈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总归大家都不容易,帮她一把,也是给自己积个福报。”
二人本吩咐了侍卫要走,却忽然听到那被救的女子跪在马车外高声喊着谢。
“谢谢贵人!谢谢贵人!贵人救命之恩,小女没齿难忘!多谢贵人!贵人救命之恩,小女没齿难忘!”
白持盈听了这声音只觉耳熟,思索一霎,忽然瞪大了眼睛。
萧承意见她满脸的不可思议,正要问,却见姑娘已然掀起帘子探出了头。
荷衣!
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白持盈心上一喜,忙要下车去看,却被忽然出现的毕方拦住了。
毕方不说话,只低着头伸手,却像座铁山一般巍峨不动。
萧承意立时看不下去了,她起身跟着白持盈站起,厉声道:“不过是下个马车,你们主子连这点儿权利都不给,还把姑娘当人看吗?”
白持盈不欲她与毕方起冲突,她知晓这个娃娃脸的暗卫其实心思比另一个话多的好猜多了,人也好说话,只得先将人拦回来,再与毕方理论:“我只是下车一趟,你也在一旁看着,我不会跑的,南国公主也在这儿,我们两人怎么跑得及?”
见他神色有所松动,白持盈继续添火:“况且我今儿回去了不高兴,最后生气的还是你们主子,反倒连累得你们受训,多不值当。”
谁知她这话刚一说完,毕方忽然抬头,罕见地反驳了一句。
“主子很好的。”
白持盈讶异地一挑眉,见毕方微微错开了身子。
“他,真的很好的。”
毕方想再说些什么,却最后还是闭了嘴。
白持盈满头雾水地下了车。
第48章 旧桃花旧院还旧意,故长门故人怎故心 ……
其实宫闱多乏味。
昨天与今天没有什么不一样, 今天与明天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有太液池旁的柳树枯了又绿,昭告着一个春夏的到来。
大明宫活泛起来了。
偶尔也便服行在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宫道之中, 辜筠玉看见两个小宫女走在太液池旁的花圃边儿, 摘了两枝他叫不上名字的花儿来。
其实一旁开了更艳的牡丹和月季, 但她们并未理会,只采了一旁小小的两枝衬花, 喧闹嬉笑着别在发间。
辜筠玉好像觉出了一点儿春夏之交的实感。
跟着的英招想要上前去驱赶她们,却被辜筠玉制止了。
“无妨,不必如此。”他缓步走向她们方才驻足过的地方, 一迈步便惊走了萦绕的彩蝶。
他想到了什么,低头要去摘一朵,指尖还未触上那花枝,心上忽地一阵绞痛, 喉头血腥味翻涌。他忙抵着唇角想要侧开, 点滴鲜血还是滴落到了那鲜妍的花儿上。
不知怎的,辜筠玉竟生出了宣白的画卷被玷染的不悦之感,他匆匆离开那花圃,扶着一旁的照壁开始无声地咳嗽起来。
英招在一旁急得不成样子,忙要去喊太医, 却被渐渐平息下来的辜筠玉制止了。
“不必。”他刚说出两个字, 就又吐出一大口鲜血来,吓得英招急忙拿帕子给他擦吐出来的血。
“小六,我这向来是娘胎里带的病, 叫了也是白叫,又瞎折腾半天,算了。”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喊过英招, 喊得英招先是一愣,后忍不住皱眉叹气。
“可你总这样拖着又是个什么事儿?你……你要是死了,白姑娘可就真跟着姓沈的跑了!”
换做平日,他若敢这么说,辜筠玉早冷言冷语地讽刺回来了,却不料这次辜筠玉望着自己鞋上的血迹,忽然笑了一声。
“……她要是真想走,我也拦不住的。”
英招的心跳漏了一拍。
果不其然,下一刻辜筠玉抬头,扶着廊柱又猛地咳嗽了起来,直像要把肺腑都咳出来一样。
英招真想一掌切在他颈后将人敲晕去看太医。
好似看出来他在图谋什么,辜筠玉瞥了他一眼,虚弱道:“别想了,你打不过我的。”
英招被看破心思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反倒扯了扯嘴角:“呵呵,你等着吧,再过十年我肯定能打得过你。”
“你先打得过毕方再说吧。”
二人斗了两句嘴,辜筠玉终于没气力再回他了,缓缓靠在廊中座椅上平复着肺腑内涌动的鲜血。
英招实在是撑不住,还是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你这病到底怎么回事?自打我认识你以后就没有好过,能活到现在也是老天仁德。”
看着左手手腕上隐隐出现的血线,辜筠玉不知想到了什么,慌忙拿袖子掩盖起。
“你折两枝花送到花萼相辉楼去,记得不要开得太盛的,她不喜欢,然后告诉她我今天晚上先不回去了。”
英招看着他这副样子,气得想真的打他,可又无可奈何。
“你这样真死在外头了,白持盈也不会知道,你……”
真是该说的时候不说。
英招觉着辜筠玉此人兴许有些洞察人心的天赋,竟然又猜出了他心中所想。
男子抬袖擦了擦自己唇边的血迹,惨笑着看了他一眼:“你觉得我这样适合去见她吗?”
英招沉默了。
“还有,你别和她乱说。”
他几句话把英招的念头全堵了个遍,简直要气笑英招了。
“你最近到底怎么了?辜筠玉?师兄?”
英招难得的正色,喊出了那个许多年都没喊过的名字。
辜筠玉忽然泄了气般歪过头,没有回他,反而拾起脚边的石子,眯眼盯着太液池中的涟漪良久,最后远远一抛,正落在那涟漪中间。
“小六,你说,人能犯两次一样的错误吗?”
英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心觉他这话不妙。
辜筠玉显然没想让他听懂,只这一句后又噤了声,良久才望着池中平息的涟漪,没来得及放下的手背上一片冰凉。
一低头,是盈盈的水光。
原来他也会这样频繁地流眼泪,真是稀奇。
眼前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雾霭,辜筠玉察觉自己的心脏原来在很久之前,就被人种下过一朵无名花的种子。
时至今日,在这朵比大明宫任何牡丹都要鲜妍的植株快要萎落之时,辜筠玉才惊觉它的存在。
只是有点儿太迟了。
“你说得对,说得太对了,白姑娘碰到我,真是倒了大霉。”
辜筠玉放下了手,不再去擦拭自己唇上的鲜血,转身向着与兴庆宫全然相反的宫道走去。
一倒还是两辈子。
*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辜筠玉了,白持盈愣愣地看着荷衣在殿中忙来忙去,先是擦拭完长方桌,又开始擦地。
“荷衣……”白持盈想喊她,又忽然想起荷衣现下不叫这个名字,便没喊出口。“姑娘,这些不用你做的,有旁人会做这些,你来,帮我把墨研了就好。”
其实这一世的荷衣并不叫荷衣。
要说荷衣这名字,还是辜筠玉给起的,听从前荷衣与自己念叨,她家在崇州周下辖一县城,五年前因为饥荒外逃,恰碰到了南下剿匪的辜筠玉,便荷一众姐妹一同被买回了京郊山庄。
“那是正是春夏交接之时,世子将我们带回来山庄,一池荷花刚含了苞,我们的名字也便这么来了。”
刚开始她们被买回去,其实多多少少都有些想跃上枝头变凤凰的念头,却不想辜筠玉一年都来不了几次庄子,便消了这个心思。
直到白持盈出现,庄子才真正有了些生机。
只是这次不知因自己重生还是旁的,多了许多变数——辜筠玉南下剿了匪,却没绕道崇州;买下了那庄子,更是没去过几次。
阴差阳错的,荷衣被自己救了回来。
崇州人士,有姐妹五人,后一路流离,被人买下后不忍虐待出逃,确实是一一对应上了。
可不知怎的,白持盈没法子对着她喊出“荷衣”。
与辜筠玉,甚至是萧承意和沈是都不同,这个“荷衣”与上辈子的太不同了,便是顶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白持盈也无法彻彻底底将她俩当做一个人。
可她又想到上辈子荷衣为护自己,前后奔走,甚至……甚至似乎还在自己死后守着自己。
白持盈那些梦断断续续的,有些记不清,但始终有荷衣的影子。
可她看着眼前这个颤颤巍巍、唯唯诺诺、自称“狗姐儿”的姑娘,心上却空荡荡一片。
“罢了,你起来吧,改日寻个时间,放你出宫去。”
不料她这话一出,那姑娘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连连磕头起来。
“娘娘,奴婢愿为娘娘当牛做马,求娘娘不要赶走奴婢,求娘娘不要赶走奴婢,奴婢会很多东西的,奴婢做菜也很好吃,求娘娘留下奴婢……”
说着,她脸上鼻涕泪水糊作一团,整个人更像个鹌鹑一般抖了起来。
白持盈不过是想放归她自由身,日后她寻个好人家嫁了,也不必在宫里再蹉跎一生,哪儿想到她反应如此之大,倒活像自己在欺负人一般。
“你快起来,没的说不要你……你若想留着也可,只是我觉着你出去了总比在宫中自由……罢了,你若不想离开,也便不差你这一口饭。”
“还有,不必叫我娘娘,我姓白,你若不嫌弃,称呼我白姐姐或是白姑娘都行。”
其实她已然与她说过很多次不必叫她娘娘,可这姑娘不知怎的,像是只记住了这一个称呼,一直改不过来。
听这话,荷衣一顿,又连连点头,擦干眼泪忙谢恩。
看着眼前姑娘因为跪在地上擦转而滚脏的衣裙,白持盈摇了摇头。
“在这儿不必讲究这么多的,你便当时自己家就好,罢了,我说了你也不一定听,先跟着你这位吉祥姐姐下去换身衣裳罢,你会做饭?那日后我的饮食便你照看着罢。”
荷衣忙点头,又是一顿谢,跟着吉祥下去了。
说不出是哪儿,但白持盈就是觉得这与前世的不同叫她处处不舒服。
这使她不得不想着一直以来被自己有意无意地忽略掉的一个问题。
这一辈的人,还是上一辈子的吗?
沈是和萧承意几乎与从前一模一样,叫她从未自这个方向想过。
那辜筠玉呢?
他是吗?
这个想法一旦有丁点儿苗头,便以烈火灼原之势烧过白持盈的心口。
巨大的恐慌袭上她的心头,她望着荷衣离去的方向,呼吸有些不顺畅。
恰此时,宫门口传来一阵喧闹,白持盈赶忙顺过气,压下自己的心跳,定睛一看,果然是许多日未来的辜筠玉。
白持盈方才刚遇了那一遭,本想冷着他自己好好想想,却看来人面色苍白,心中兀得一痛,思绪未到,话先出了口:“你又做什么去了?”
她本是想问辜筠玉脸色为何那么差,话一落地,见来人神色一滞,才知他会错了意。
本想解释两句,却又觉得何必,白持盈低下头沉默了。
辜筠玉有些委屈,他看着姑娘散落的发丝,声音闷闷:“我没干什么。”
那你这两天做什么日日不出现?
但白持盈感觉这话她更不该问,只能抓紧手中的玉镯子。
“我……最近朝中有些事情,还未来得及处理。”他话说了半句,又停下了,只上前一步,捧起白持盈低垂着的脸,渐渐前倾了一段。
白持盈以为他又要亲自己,正向推开,不料辜筠玉微微一用力,抱着她滚回了床榻上。
乍然受力,白持盈重心不稳,只能环着他的脖子。
辜筠玉将头埋在他颈间,好半晌都没动。
白持盈恨自己一见了他便总心神动摇的没出息,正盘算如何稳当推开他,却听辜筠玉忽然嗡言:“盈娘,我真的好想你啊。”
又不是我不叫你来的。
白持盈最见不得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火气又出,将要开口,却感到衣襟上一阵灼烫。
她一愣,登时明白这人是哭了。
辜筠玉若是神经兮兮地强迫她,每个好气地与她拌嘴,她尚且能针尖对麦芒,一一丁点儿不让地还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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