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处长兀自懊恼,可心里却觉得白瑾瑜年纪轻轻,有这样一份从容,是很令人敬佩的。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自嘲般道:“原本我还想,今天要是表露出不予合作的意思,大概总要受到一番胡搅蛮缠,如今看来,我是大大地想错了您,太惭愧了。”
白瑾瑜倒是很释然地一笑,客客气气道:“做生意也不是玩游戏,我怎会胡搅蛮缠?何况闫处长百忙之中愿意抽空见我,已经很帮忙了,绝不会有意为难我,我又怎么好让您难做呢?这一次合作不成固然可惜,要是往后再有机会,我可还要叨扰您的。”
闫处长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内心里,一面对这位白小姐的练达赞叹不已,一面又隐隐觉得,自己东家的算盘恐怕打得不妙。只是被派下的任务不能不完成,只好硬着头皮道:“我听说,白小姐和我们东家也是朋友哩。”
白瑾瑜一下没反应过来,问道:“东家?说的是孟西洲孟先生?”
见闫处长满意地点了点头,才称赞道,“哦,是。孟先生人很周到,我父亲办白事的时候,他还来表示过慰问,我实在很感激他。”
闫处长见白瑾瑜对孟西洲的评价不低,悬着的心可算放下了一半,脸上也绽开笑花来:“啊呀,那交情可不算浅呀,既然是熟朋友,您和我东家当面谈一谈,可不比和我谈有用得多吗?据我知道的,东家很看重白小姐哩!”
闫处长一身轻松地告辞了,像甩下了什么重担似的,倒让白瑾瑜对他的话狐疑起来。
闫处长何以突然提到孟西洲?那句说孟西洲看重她的话,又作何解?她和孟西洲大概算得上是朋友,可往年商谈合约时都是在外头,从没在他的船务公司里露过面,何以让一个处长觉得,孟西洲这个东家很重视自己?
再想想细节之处,闫处长在回绝自己后显得很不自在,设若他早早推测自己和孟西洲有点交情,何不直接在一开始就建议自己去找孟西洲?省得他再唱一回黑脸。
可要是反过来想呢?设若是孟西洲要借由闫处长,引得自己去找他呢?
这就又有一个问题:他到底是想和她合作,还是不想?要是他愿意继续合作,哪里还用闫处长出动?自己大笔一挥,这事儿也就定下了。可要是不想,兜了一个圈子,不还是叫闫处长把他“供”出来了么?除非......
白瑾瑜边走边想,想到这“除非”的时候,正好一脚踏进了椿樟街的家门。她被这一闪而过的念头击中,才恍然惊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凉汗。
除非。
除非他根本也不关心合作与否,合同不过是鱼钩,是诱饵,而闫处长则是长线。他非但要引得自己去找他,还要用闫处长做不到而他能做到这一事实,叫她牢记住这个人情。
白瑾瑜下意识打了个寒噤,忽然想到很久之前,孟西洲开车从乔治饭店把自己送回家的那一天。
也是奇怪,那之后发生了多少事,又是丧礼又是乔迁的,以为这大厦倾塌的瓦砾早已把这些昔日的小事掩埋过去了呢,这会儿竟一下就从记忆里冒出头来。孟西洲那时满脸的不甘心,他在不甘心什么?不甘心和自己出双入对的是柳世新......吗?
白瑾瑜心里乱成一团麻,她很少有这样焦虑又举棋不定的时候,忍不住在客厅里来回地踱步。好几次,她人已走进了电话间,刚要伸手去够那电话筒,想一想,又收回了。
直到时间过去了大半个钟头,白瑾瑜仰靠在沙发上,望着客厅墙上挂着的月份牌,恍然觉得:时间过得真如流水一样快,曾经以为挨不过去的日子,一晃眼也就过去了,自己如今白白地踟蹰不决,时间可是永远地过去了!
她猛地吁出一口气,自嘲般低笑一声,自言自语道:“爸爸不在了,可我也不能丢了他的脸!”
说罢,整个人都痛快地行动起来,最先做的,就是往孟公馆拨去一个电话。孟西洲要自己去找他,那就去找他好了,要是连他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不敢知道,那未免太过怯懦。
那一边,电话接得极快,几乎是铃一响就被接起了,一个佣人问要找谁。
白瑾瑜报了孟西洲的名字,那佣人便请她稍等。实则也没有等多久,很快电话便易主,对面传来孟西洲久违的声音:“白小姐,怎么打来给我了呢?”
白瑾瑜对他的装傻充愣不予置评,口吻如常道:“有事想要请教,不知道今天方不方便?”
对面像是想不到她会直言发出邀请,倒静默了几秒,随即答应下来。两人便约了下午四点钟,在从前去过的一家咖啡厅碰面。
孟西洲到得早,在白瑾瑜被西崽引上二楼的时候,他已然在一处靠窗的座位上坐定了。见到她后,温和从容地点头致意,一面示意她就坐,一面微笑着道:“白小姐,好久不见了。我知道你最近一定事务缠身,也不敢打扰你,一直等你的电话。我想我们的情谊总归不错,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总不会不来找我吧?”
白瑾瑜微笑着看他。
孟西洲的神情温和亲切,和从前似乎没有任何两样,可她就是看得出来,他的眼神里笑容里,整个举手投足里都带着一份笃定自得,仿佛一切都和他所料不差,计划顺利,猎物上钩。
白瑾瑜心里突然有一丝负气,脸上却还是盈盈浅笑着,说:“谢谢孟先生赏光,我知道你忙。”
孟西洲凝视了她一眼,口吻轻快地问道:“突然约我出来,有什么事要谈呢?我要好好听一听,这事值不值得我跑一趟。”
白瑾瑜却没有被他的愉快所感染,只略微提了提嘴角,开门见山道:“我没有事要谈,却有事要问,孟先生,你有什么目的呢?或者说,你要开出什么条件呢?”
孟西洲被她的问话刺中了一般,眸光变换之间,牵起的嘴角落下,那微笑也就渐渐隐没了。
第33章 他已经摊开了手中的大网……
孟西洲一直在等,白公馆的丧礼结束之后是,在那之前亦是。毋宁说在白公馆遭逢变故之后,他那颗因等待而酸楚焦躁的心,反倒获得了极大的缓解。
究其原因,绝不是因为他乐于看见白瑾瑜受苦,相反在丧礼上见到她形容苍白的样子,他心疼坏了;而是这场变故令柳世新的心志不坚暴露无遗,就好似士兵临阵脱逃,留下一处无人把守的窗门,让他得以窥见可乘之机。
孟西洲自己参加了白公馆的丧礼,当然知道柳世新没有来,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他在白瑾瑜心中的印象,势必打一个折扣。是以丧礼之后,他没有对琐事缠身的白瑾瑜多加打搅,反而将目光投向了柳世新,于暗中观察他。
不久后的某一日,柳世新一改以往的悠闲从容,显出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来,不光答应了和钱永善一道喝酒,连别人问起密斯白,也被他愤愤然地低吼回去,活像自己遭受了怎样的辜负与背叛。
那之后据说很是荒唐了几天,也间或有风声传到自己这里,说柳世新到底被姓钱的带去了北油车弄云云,孟西洲只是笑了笑说:“别闹得太难看,影响船务公司的风评就好。”
难道还指望他大发善心,阻止他误入歧途吗?笑话!
他心里甚至感到一阵窃喜,柳世新已然沾湿了鞋,那就休想再和白瑾瑜有重归于好的一天。
总算总算,挡在他爱情之路上的障碍得以铲除。
孟西洲计算着白瑾瑜同自家公司之间的合约日期,又特意嘱咐了闫处长该如何措辞,当天便守候在家里,等着白瑾瑜的电话。可又不能显得太过急迫,便又专程找了个佣人,让她先接。其实谁能晓得呢?在佣人接电话的当口,自己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呀。
孟西洲的心因为渴盼而热烈跳动着:他们也有太久没有见面了,自己于逆境之中伸出援手,总能给她留一个不坏的印象吧?
这想法多么好,以至于在白瑾瑜问他“有什么目的”时,他有一瞬间乱了方寸,隐约意识到这计划大概有哪一环不对,事情未必会按照自己设想的那样进展。
但也只失态了那么一瞬而已,孟西洲重新扬起嘴角,很真诚似的问:“这话是什么意思,白小姐?不是你约我出来的吗?”
白瑾瑜回望着他:“我有什么事,你太清楚了。你有意让闫处长为我指一条明路,不就是想让我来见你吗?我本可以不来,可我实在想听一句实话,如今这世道,已经太难听到一句实话了。”
她果然知道,她果然看透!
孟西洲心中震颤,她哪里是会乖乖走入圈套的猎物?他早应该知道她的不同。
计谋一旦被识破,那就只有宣告失败一途了,可不玩手段不设圈套,猎人又能怎么办呢?在猎物面前坦诚地张开大网,说:我之所以想抓你,并不为伤害你,而是实在喜欢你,想要亲近你吗?
孟西洲沉默,那笑容到底收敛了起来,垂眸看向自己轻敲着桌面的指尖。
恰是这时候,西崽端来了热咖啡,为两位客人一个斟上一杯。孟西洲拿起洋铅的小夹子,为白瑾瑜的那一杯加糖块,两块,柳世新能记住的,他同样也记住了,他又差在哪里呢?心里不免生出一丝怨气。
可一想起她刚才那句话中怅怅然的叹息,又觉得那怨气俨然已被一阵苦涩盖过:他妄图用计谋来换爱情,已经做得不地道,要是到现在还用漂亮话来搪塞,自己哪里还有一点求爱情的诚心?
孟西洲抬眼看向白瑾瑜,他平日里总带着三分笑意,现在倒放沉了嘴角,很严肃的样子:“我要你做我的女友呢?”
他自嘲似的一笑,“闫处长想必也告诉过你,我对朋友很慷慨通融,何况是女友呢?不要说单租一间货仓,就是白送给你,又有什么要紧?”
他已经摊开了手中的大网,再没有一点遮遮掩掩。
白瑾瑜的眸光闪烁一瞬,哪怕事先设想过这个可能,亲耳听见的一刻,还是受到不小的震惊。她叹了口气道:“多谢你厚爱,我是无福接受了。”
孟西洲在等她答复的时候,手里无意识地攥着印花桌布的一角,此刻手心徒然攥紧,连带着把桌上的杯盘都扯出一阵轻响,邻桌有人投来好奇的一瞥,他也不在乎,只管拿执拗的目光盯着白瑾瑜不放,问:“为什么?因为我算计了你一下吗?这是我不对。”
白瑾瑜苦笑了一下,道:“你不光是算计了我,还把爱情和利益,捆死在一起了。我这算是,和你谈爱情才换来了合同,还是签过合同之后要交付出爱情作为代价呢?我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好像我整顿旗鼓,还没有迎敌,就吃了一场败仗。”
孟西洲心里卷着懊恼的狂澜,一下子后悔自己不该诚实这一次,瞧?有什么好果子给自己吃?爱人不会因为自己的坦诚就钻进网兜。一会儿又恼恨自己惯于尔虞我诈的性格,一开始就不该用诡计对她,让爱情失去了纯洁的基础。
他咬着牙,硬是挤出一点苦涩的微笑,试图说服她:“白小姐,瑾瑜,你也是留过洋的人,看待感情应当开明的多,爱情里掺杂一点利益有什么要紧?我反倒不信这世上有完全不沾世俗利益的、纯洁无瑕的爱情。若是爱情还能带来其他获益,那不是很可喜的局面吗?”
最后深吸了一口气,道:“好,不管爱情还是利益,我们都不谈,你只说,你对我,真没有一点喜爱吗?”
当时当刻,孟西洲想必饱受着内心的斗争,可这一番斗争,白瑾瑜在挂出电话之前,早就经受过了,彼此谈到这里,她甚至感到了几分释然。
微笑道:“我固然对你有喜爱,可我也很自爱,若硬要排个先后,说白了,撇开孟家的船务公司,首都总还有其他可合作的机会;撇开你,人生也自有其他精彩之处。可要是罔顾我自己的意愿,往后就再没有心灵上安宁的日子了。”
“换个角度来说不一样吗?我受了你这一算计在先,心里哪里咽的下这口气?即便答应了和你谈爱情,真能把你看作纯粹的爱人吗?这就是问题所在呀。”
她拿起咖啡杯饮了一口,终于卸下了重担似的,很松快地道:“所以还是这样吧。闫处长说我是你的朋友,那末,这大概也等同于你的意思,我可不敢占你太大便宜,等我把手上这小生意做到用得上三间货仓的时候,再来和你谈吧。”
白瑾瑜举了举杯子,那意思似乎是:尽管协商不成,作为朋友的“交情”还是长存的。用坦荡大方的笑容,将此前略显紧绷的气氛化解了。
离开时也极为痛快,说:“是我约你出来的,当然由我会账。不要争,不要争,两杯咖啡而已,还想和我换一个人情吗?”她本意只是想俏皮一句,孟西洲却犹如惊弓之鸟,再不敢逆着她来,也不敢再多说一句。
多说多错,他已经走错一步,生怕在歧路上踏得更远。
他看着白瑾瑜离开时的身影,多么潇洒恣意,甚至带着一点神气。就是这分神气,让他一下子回想起在英国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那种热烈又灵动的生命力一下便跃然脑中了。
她从来就没有变过,他的迷恋又怎么可能消退?
这真有一点可悲,孟西洲心想,他分明刚吃了一场爱情的败仗,可是心中对于爱情的火苗,反倒烧得更旺了。
另一边,白瑾瑜虽然丢开了精神上的负担,可现实的问题与麻烦却亟待解决。
白天和家人热热闹闹吃饭时,那种忧虑自然被欢乐的气氛冲淡一些,可一到了夜深人静的晚上,种种忧思漫上心头,这也就是她一个人点了烟,默默靠窗沉思的原因了。
21/63 首页 上一页 19 20 21 22 23 2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