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第二个学生时,孙立学又不安分了,拿钢笔一下一下敲着桌子,笃笃笃闹得人心烦。他这样不遗余力地博人的关注,白瑾璎没法装看不见,干脆也请他来读几句。
孙立学站没站相,理直气壮又油滑:“我不会!”
白瑾璎叹了口气,还是和气地问:“那么,‘我不会'的洋文怎么说呢?”
孙立学一下有些懵,换做别的老师,这时候就该让他到外头站着去了,还没有谁会顺势问第二句呢。他反应不及,好半晌才梗着脖子又说了一句:“我不会!”
这段对话听起来实在有点意思,班里好几个人都扑哧笑出了声,连旁边坐着的徐克行都憋笑不住,弯了弯嘴角。
孙立学一时间恼羞成怒,涨红了脸叫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又冲徐克行道,“你刚刚是不是也笑了?”
白瑾璎私心里其实很怕他真的大闹起来,赶紧语气温和地叫停:“好吧,你不会,但也不能在上课的时候大喊大叫吧?你要是不喜欢洋文课,去外头站着松快一下,我是不拦你的。”
孙立学恨恨地由鼻子哼出一口气,向徐克行使了个眼色后,头也不回地走去了教室外头。
徐克行紧跟着站起来也要往外走,一来,孙立学刚才单独叫了他的名字,他自认也脱不了干系;二来,他们本来就是同进同出的小团伙,赶一个孙立学不够,连带着把他俩一道轰出去才是常态,这个新老师虽是头一次见,恐怕也早听说过他们的事迹,被传授过经验之谈了。
但白瑾璎却像是不知道似的,讶异道:“你站起来做什么?好吧,那也不必急着坐下,不如也来读一句好了。”
她拿长棍子指出其中一句,徐克行被吩咐了个措手不及,竟也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磕磕巴巴地念了下来。
白瑾璎暗道,我想得不错,至少在洋文上,他不能算是不可救药哩。于是针对他念得不准或是断断续续的地方,着重纠正了一下,重新示范一遍后再让他读。
徐克行大概没有想到自己能受到如此重视,一连跟读了两遍,连自己都不由得认真起来,到了第三遍,无论是发音还是断句,乃至音调,竟都是完全正确,连白瑾璎都忍不住吃惊。
要知道,学洋文不能光是埋头书本,不开口是不行的,这就是一门与模仿相关的学问了,有的人一遍就像样,有的人却是怎么练习都脱不开怪声怪调,高下自然分辨得出。而徐克行在学习洋文上,实在是很有天分。
白瑾璎冲他一笑,不吝表扬道:“很好,往后句子的难度会不断增加,要是你在学期末还能读得这样好,我可以给你的口语评一个‘优秀'了。”
直到白瑾璎让他坐下,徐克行都晕晕乎乎的像在做梦,恍惚听见白瑾璎对着其他学生又开始讲解长单词的发音和注意点,便摇晃着脑袋,本能地想把她的话都捕捉进来。
他不否认自己对外文很感兴趣,但还是头一回感受到被夸赞之后巨大的满足感,那满足又像是催生出无穷的兴趣,让他除了自己念过的那一句,连其他几句都想要掌握。徐克行一下子抓起笔,把黑板上的例句全部抄写到纸上,嘴唇开开合合地又默念了一遍,那颗心才算是定了。
直到打过下课铃,孙立学风似的从教室外冲进来,一下摇醒了睡眼惺忪的梁小山,又拉了一把徐克行的书包道:“还等什么?走!下一堂课,老子说什么也不呆在这儿了!”
徐克行的书包还没有收好,被他这样用力一拉,里头的东西撒出来大半,除了两支自来水笔和装了花生还没吃完的牛角纸包,另还有一本翻得很旧了的小书。
“嚯!这什么?你还看书?”孙立学一把抢到手里胡乱翻了几页,见里头竟是和课上差不多的歪七扭八看不懂的字符,顿时兴趣全无,随手便丢在一边,也不管封面的那一页都被他甩脱了,说,“什么东西,拿走!看得我眼睛疼!”
随即又像是想到什么,拍了下手道:“想不到你还挺懂洋文呢,竟还藏了本洋文的小书,那好,往后我和小山的洋文功课,都由你代劳了吧!呵,我次次交齐作业,倒要看看,那新来的老师怎么判我零分!”
他想着徐克行总该应承一声,却好一会儿没有等到,忍不住看他一眼,只见徐克行拿着那外文书,拧着眉头盯着那被甩脱的封页。
孙立学心里便有些心虚,但很快又硬气起来,拍了拍徐克行的肩膀道:“一本破书罢了,别看了吧。走,我正要告诉你呢,我爸这周末做东摆酒,请了不少生意上的老板,我可是专程和他说了,一定把你爸也算上。怎么样?我这个朋友,总归不赖吧?”
徐克行的目光终于从那破书上移开,把那书本连同纸笔零食,一股脑全塞进书包里,甩上肩膀道:“成,走吧。”
第36章 要说他对姓白的没点意思……
这三个混世魔王照例还是逃学,白瑾璎的洋文课,一周能来上个一半,已经算很给几分薄面了。
但白瑾璎却发现,对比另两个不学无术的小混子,徐克行真是有几分用功的。至少他在课堂上从不主动挑事,手上也是有一笔没一笔地记录着,恰逢一次随堂小测,他一个半数的课都没上过的人,竟考了个接近中游的分数,相比于另外两份白卷,可谓是天壤之别。
这样一棵好苗,若是栽不好,岂不是自己这个当老师的罪过?
白瑾璎于是更加留心起来,倒真给她找到了一个机会。那天她恰好上最后一堂课,下课铃一打过,以孙立学为首的一群男学生便野马似的拽上书包往教室外冲,反倒是徐克行还留在座位上,慢手慢脚地收拾东西。
白瑾璎知道他在课上看闲书,她在讲台上看得一清二楚呢,正好想去和他说一说,走近了才发现他收起来的竟是一本外文闲书。只是那模样实在是惨不忍睹,书页泛着黄褐色的霉斑不说,整个封面都给扯掉了,硬是拿橡皮膏又给贴了回去。
想了一想,还是搭话道:“你能自己找了外文书来看,可见对洋文是很有兴趣的。这本寓言故事的难度不大,以你现在的水平来看,也很适合。”
徐克行对她倒不抵触,只是警惕似的望了她一眼,手上动作加快,转眼便将那本破书塞进了包里,也并不回答她的话。
白瑾璎便笑了一笑,道:“你要是真有兴趣,我倒是有许多外文故事书,可以借你看一看。”见徐克行停了手上的动作,重新看过来,又故作惋惜地一叹,“只是我那些虽是旧书,也都保存得很好,你要是像这样不爱惜,我可不能出借。”
正是转身要走的时候,听到由旁边传来别扭的少年声音,“没,这是我妈妈以前的书,我拿到时就很旧了......”似乎是觉得这解释还不足够,又补充道,“我会爱惜的。”
是以,这笔“交易”便算是达成了。
徐克行要借她的书看,对于她上的课,也就不能敷衍对付,而结果更是意外的喜人,在下一周的随堂小测上,徐克行的分数一下蹿升到了中上!连白瑾璎都不能不对他的天分感到吃惊。
其实在她发完考卷后,孙立学这三人小团伙之间的气氛便有些沉默古怪,只是她没有留意,下课后径自将徐克行叫去了办公室,拿出一张报名表似的纸单,递给他道:“这是一个月后市里举办的外文演讲比赛,要不要参加一个呢?”
又说,“只是既然参加了,就要加倍用功起来,往后一个月的时间,每周都需要抽一个礼拜六来学校练习口语和朗诵。你晓得,洋文既是一门语言,如果不开口说,那作用可就少了十之七八了。”
徐克行的眉头拧起,捏着那报名表不说话,似乎这次机会让他颇为犹豫苦恼。
白瑾璎等了他片刻,以为他是不自信,便又鼓励道,“你瞧,你一旦好好开始听课,不过一个多礼拜的时间,成绩便提高这样多,可见对洋文的领悟能力不俗;你的口语虽不大流畅,但发音绝无问题,完全可以靠练习来补足,既然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试一试呢?难道提高本领,对你还会有害处吗?”
徐克行似乎是被说动了,终于嗫嚅着开口道:“不,是我周末腾不出空来,我爸要我帮他做事......”
其实能有什么事,无非是要他陪着孙立学到处闲晃,哄好了这位少爷,以便孙家的老爷手里能漏下一两笔大单罢了。放在平时,他未必每周都想着出去招猫逗狗,但他这次得了个好分数,刚才瞧着孙立学的脸色就不大好,这时候再说周末要去学习,他一准翻脸,连带着他老爹的生意都能给搅黄。
徐克行这时候倒有些后悔,怪自己不该把知道的都一股脑往卷子上填,避一避锋芒,又能怎么样呢?
可谁能明白那种感受呢?就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往前——我分明会做,为什么不做呢?我付出了努力,为什么不能示人以成果?从前他大脑空空的时候尚不觉得,现在喝下两口墨水,留了些知识在脑中,反倒激发起他向上冲一冲的意愿了。
白瑾璎不明内情,还觉得讶异,“你一个小孩子,能让你做什么大事不成?”
她看了一眼课表,道:“这样吧,后天正好是家长的开放日,你让你爸爸来一趟,我同他说一说,让他给你放行一个月,怎么样?这种对孩子的课业百益无害的事,他总不至于不答应吧?”
自己的爹是个什么德行,徐克行还能不知道吗?但凡他对自己的课业有一分上心,也干不出让他整日跟着孙立学瞎混的事来。
只是徐百富虽然功利十足,全部脑筋都钻进了钱眼里,可对着学校里的老师还是讲些客气的,至少不会出言不逊。眼前这一位白老师讲起话来条理清晰,也很有说服力,兴许就能说动他呢?徐克行私心里还是想去试一试洋文演讲,也就答应下来。
尽管他回家后几次叮嘱,他爹嘴上也答应着,到底没把这劳什子的家长会放在心上。
当天,别个家长早早就来了学校。孙立学不必去说他,他自己就消失个无影无踪,其余的多少都问过几句功课,有闲的则坐下听两节课再走,唯独徐克行的父亲,左等右等就是不来。
白瑾璎见徐克行自己也是面色不好,也就不便再去追问他,反而向教数学的吴老师打听了几句。
吴老师无可奈何地摇着手,边喝茶边说:“来了又怎样?那徐百富跟个滑不留手的泥鳅似的,表面上‘好好好'地答应你,回去了照样做个甩手掌柜,哪怕你把读书用功的利弊给他讲透了,没有用啊!”
事实也正如吴老师所说,到了临近放学的点,徐百富才夹着个皮包姗姗来迟。一来,就对着白瑾璎一通“辛苦、有劳”地感谢,态度不可谓不尊敬,可一等白瑾璎谈及洋文演讲的事,徐百富又是百般的推脱。
“小孩子整的什么比赛,哪里还需要占用周末的时间哟?他爱参加就参加,周末可得给我留出来......嗐,我哪有让他干什么活呀!”徐百富转着眼珠,重新笑道,“我是看孩子都上了五天的学了,心疼呀!好不容易这两天时间,总得叫他休息休息吧?”
“再说了,他妈没得早,我又老是在外头跑生意,平时轻易见不到这孩子几面哩!我也想趁着周末,带他出去顽顽嘛!”
果真是滑不留手,漂亮话一句接一句,不是心疼儿子累,就是想多陪陪儿子,可就意思来看,分明就是不愿意妥协了。
白瑾璎一时拿他没有办法,便又拿出了徐克行近几次随堂小测的成绩单,想和他仔细谈一谈。徐百富也不好好看,随手将那几张成绩单叠了两下,塞进皮包里,“劳驾劳驾,实在是忙。我今天还是抽了空过来的,还得赶回去不可,实在不方便谈话。”
白瑾璎只好耐着性子问:“那什么时候方便呢?我以为徐克行的学习情况,很有必要和您谈一谈。”
徐百富显然也觉得她烦,笑脸都淡了几分,只说:“改天,改天。”见白瑾璎神色严肃,他顿时也板起面孔,两只巴掌手背对手心重重拍了两下,道,“生意忙呀!有什么法子?这年头养家糊口哪里容易!”
说着,已经抬脚踏出了教室,伸手往旁边一招,拽起站在一边沉默不语的徐克行就走。
白瑾璎实在有几分挫败,只是人走得飞快,她哪里追得回来?只能收拾了东西先回家再说。不想刚走出校门,便看见马路对过停着辆眼熟的黑色汽车,蒋牧城正开了车门出来,冲她微笑着点头呢!
这是有事要谈,所以专程来等她呢?还是顺道办事,来接一接她呢?
白瑾璎觉得心跳徒然快了两拍,下意识停了脚步,随后又兴冲冲地小跑过去,问:“二哥怎么来了?”
她脸颊边的鬓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蒋牧城下意识抬起手,想替她顺到耳后,又猛然想起此处正对着她学校的大门口,唯恐自己的举动太过唐突,惹人讨厌,又半道收了势,改去压了压白瑾璎的外衣领口。
白瑾璎还当是自己的衣领脏了皱了,眼睛跟着看过去,却什么也没有,便抬头对蒋牧城笑了一笑。
他们是做者无心,只是这一番举动并脉脉无言的气氛,落到旁人眼里,那就是看者有意了。
徐百富刚走出校门口便留意到了蒋牧城的汽车,他最近急于和海关衙门牵上线,海关几位上峰的车牌号码,他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苦于找不到上前搭话的借口,便先支走了徐克行,自己蛰伏在近旁。
哪里想得到,蒋副总长等的人竟是那姓白的老师呀!
徐百富是生意场上练出来的人精,酒局上什么样的神态眼色没有见过?这里头藏着的秘密可多着哩!他暗暗观察着,三眼两眼,已将他二人的关系摸索清楚了。
如今是社交开放的社会,谈恋爱的男女们当街搂抱那都是常有的事,摸个头发摸个脸算得了什么?像这样光站了半天,碰也不敢碰一下的,那就绝不能是恋爱的关系。可再看蒋牧城这勾丝似的眼神,要说对姓白的没点意思,自己第一个就不相信!
他暗暗思忖着,眼睛一转,一个绝妙的主意便已成形了。
第37章 “你喷了什么?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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