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蜂蜜。”
沈星煜手指交错相握,胳膊放在桌子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我记得云医师下山时,你的小师弟在山门前叮嘱,你对蜂蜜过敏,我特意交代了厨子,把蜂蜜换成了蔗糖。”
她用勺子舀起一些,尝了尝,果然味道清甜可口,入喉十分清爽。
云景怡把手中的药笺放在桌上,看着他的眼睛:“将军方才与韩御医在文心阁长谈许久,不知可有推测?若无结论,请容我问一个问题。”
“云医师请问。”
“韩御医此人,是否可靠?”
沈星煜眼神微紧:“此前我也曾有过疑心,特意派人去查了一下韩御医,他的家眷、入宫当值至今的仕途从历,均无任何问题。”
“八年前……”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下来,眉眼间笼上一层阴郁,交叉而握的手指收紧了一些,似乎接下来的话让他难以轻易说出口。
“八年前,皇长子薨逝在宫内,太后下旨,由韩御医亲自查验尸首,只因韩御医是随侍太后的御医,未参与任何朝野党派,所以最能保证公允。”
云景怡又拿起勺子,轻轻抿了一口百合甜汤,若韩御医真的毫无问题的话,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难道真的要用轮回丹?
她皱着眉头,一边思索着,一边又拿起那些药笺仔细地看起来。
“云医师用饭的时候,也是如此专注吗?”沈星煜夹了菜,放在她面前的碟子中,沉声问。
她并未回答,黛眉紧蹙,一双秀气的眸子中满是认真的神情。
殿内燃着红烛,蜜色的光线充盈整间室内,沈星煜看着她专注的模样,抬手又给她盛了一些白玉芙蓉。
守在殿外的绿莹和兰夏看到,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她们没看错吧,镇北候府的世子,手握镇北军几十万大军的沈将军,方才居然……居然给云姑娘夹了三次菜!
在这之前,从未有哪位姑娘获得如此待遇啊!别说是夹菜了,世子连和女子同席用膳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这位云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让世子如此相待?
沈星煜抬手又给自己夹了一些菜,默默嚼着饭食,随着他的动作,脸颊两侧的牙骨轻微鼓动,他的下颌线条凌厉,一张脸棱角分明,天生带着迫人的气息。
看到她饮完最后一勺百合甜汤,沈星煜抬手,拿过她的碗,刚刚准备再为她盛一些时,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从瀚星阁外传来。
“哎,绿莹,兰夏,你们怎么站在外面?那位仙女姐姐呢!”
“云姑娘正在用饭呢!”
“正巧,本公子还未用饭,就在瀚星阁一并用了!”
“二公子,您不能直接进殿啊,世……”
兰夏还未来得及说完,云景怡的视线中闯入一个人影,那人里面是一件鹅黄色长衣,外面穿着一件黛色薄衫,云景怡眼前一亮,这不是二公子吗?此时居然换了另一身行头。
“世子……在殿内……”兰夏看着殿内二人,一脸惆怅和无奈。
看来绿莹和兰夏两个人都没拦住他呀,云景怡紧缩着的眉头略微舒展了一些,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沈星烨一脚踏进瀚星阁,看到坐在桌边的玄衣人,脸上不羁的神情顿时凝住了,身体还保持着踏进来的姿势。
“哥……你……你怎么在这?”
他的视线落在沈星煜的手上,他一手端着一个碗,另一只手捏着一柄汤匙。
我的天呐,哥还亲手给仙女姐姐盛汤?
沈星煜淡淡睇了他一眼,继续手上的动作,盛了一碗百合甜汤,轻轻放在云景怡面前桌子上,他才掀起眼皮,看着站在门口的人:“我在这很奇怪吗?”
“不不不不,哥你在哪都不奇怪。”他脚下挪着步子,蹭到一个椅子边:“哥,我能坐下吗?”
“你来这里干什么?”沈星煜垂下眼皮,浅浅的饮了一些汤,低声问。
二公子视线在桌子上扫了一圈,啧了一声,惊叹到:“我这不是来看仙女姐姐嘛!”
“叮。”勺子跌落在碗壁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脸上还在笑嘻嘻,抬眼正巧对上沈星煜的视线,顿时收敛起来:“哎呀,我真的是来蹭顿饭。”
对面的人眼神依旧,他只好如实交代:“我听母亲讲,云姑娘是哥请的医师,来为父亲诊治,父亲的病症太过蹊跷,所以我才来找云姑娘商议。”
“哥,你没回京的时候,我和母亲举手无策,现在你在京城,我们还能一起想个法子。”
沈星煜默不作声,脸上的神情捉摸不定,似淡漠,又似冷冽。
“二公子也认为侯爷的病情不对劲吗?”云景怡听到他的话,放下手中的方子,问道。
“哎呀,不用喊我二公子,我小字隽之,仙女姐姐喊我隽之即可。”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伸长胳膊跨过几碟菜肴,从沈星煜手边拿起一个碗,又拿着公筷给自己碗里夹了一些菜,一屁股坐下来。
“嗯……这道烩鱼片味道不错。”
云景怡脸上涌现一层笑意,这位二公子的行事作风,竟与沈星煜完全不同,虽然同出镇北候府,沈星煜却无比锋利,二公子更随性柔和。
沈星煜依旧默不作声,景怡发现他似乎对吃食方面没有太多喜爱,此刻已经停了下来,沉定自若地坐在那里。
二公子嚼完嘴里的东西,饮了一口汤:“哥,云姑娘,我这几日在父亲房内侍疾,父亲虽然言语不清,但依然能听懂大概,父亲曾说,他脊背疼痛,要解甲归田。”
“解甲归田?”云景怡追问。
“对,不知是不是父亲病中神志不清,以为自己还在北域军中,才会如此呓语。”
沈星煜的眼睫沉了沉,捏着一个紫砂茶盏饮茶,眸子中闪过一丝异样,那一瞬间的异样被景怡的视线抓住,她不露声色,又看了一遍韩御医的方子。
脊背疼痛?
不对,方子上只有医治中风之症,缓解肺疾之效,并未提及脊背疼痛的症状。
“二公子,你可知侯爷在肺疾复发前几日,都做了些什么吗?”似乎想起什么,景怡神色凝重,低声问。
沈星烨愣了片刻,手中的碗放在桌上:“一个多月之前,那时还是仲夏之时……我回忆一下啊……有十来天时间,父亲经常去后苑马场练马,说是要找一找当年军中风姿。”
“练马后肯定会汗湿衣襟,二公子可知,侯爷练完马后是否即刻脱去了衣衫?”云景怡语气肃然。
沈星烨一脸疑惑:“似乎是有几次,父亲感觉身上燥热,汗流浃背,所以脱去了衣衫。
“那么侯爷练马后,是否有过冷水沐浴?”
“我依稀记得,确实有过冷水沐浴。”
云景怡赫然站起身,她盯着沈星烨,一字一字地问——
“二公子,侯爷此前在军中,是否患过卸甲风?”
沈星烨眉宇一紧:“卸甲风?”
“那是什么?”
第21章 疑似中毒
“是一种中风之症。”云景怡秀气的双眉紧皱在一起,手指间捏着那几张方子,语气森然。
“将士在战场上征战,因肌肤出汗过多产生燥热,若立即卸去盔甲贪凉吹风,会引发风邪侵体,经络不畅,便会有腰背酸痛之感。”
“若再用冷水沐浴,中风之症便会愈发严重。”她说着,从桌边站起身,口中自言自语念念有词。
“可是,以韩御医诊断的结果来看,侯爷肺部旧疾秋日发作,剧烈咳喘引发头部中风,并非卸甲风复发。”
云景怡绕着桌子踱步,眸子中浮上一层疑惑,这中间的问题出在哪里呢?
沈星煜坐在桌前,一身玄衣,沉定肃然,殿内明亮的烛火映在他的眼睛中,他的视线随着桌边的人轻轻移动。
二公子似乎想起什么,柔和白皙的脸颊上一副慎重:“本公子……小时候好像……有听到过。”
蓦然停下脚步,云景怡看向二公子:“听到什么?”
“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母亲日日哭泣,我问母亲为什么哭,母亲说父亲患了很严重的中风。驻守北域的军医束手无策,陛下和太后从御医中调去一些去了军中,父亲才得以痊愈。”
他说完,突然想起来什么,“啪”的一声,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哥!那个时候你也在军中,你应该有听闻啊!”
声音不大不小,守在殿外的绿莹和兰夏稍稍侧了一下头,还以为二公子又被世子训斥了一番。
沈星煜眼睑微眯,一张脸明暗莫测:“那个时候,我被扔到边疆最偏远、最苦寒的苍鹰部。”
他的声音很轻,却夹杂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凌厉,似乎从他口中说出来话是他非常不愿回忆起来的过往:“苍鹰部,驻扎在祁连山,离镇北军主军营很远。”
“因地势险要又靠近北戎,所以整个军营里,上至副将,下至军士,无令均不得擅自离开军营。”
“父亲患病的时候,无人告知我,而我再见到父亲的时候,已经是半年之后了。”
“那个时候,我才从其他人口中断断续续了解一些父亲的病症,只是,大多数人都是以中风,潦草数语带过。”
语毕,殿内陷入一片沉默。
二公子柔和温润眼神中满是惊讶,在自己的印象中,哥一直话很少,有种不苟言笑,冷漠疏离的锋利感,只知道哥小时候生了一场很重的病,一病就是好几年。
大病初愈,哥便被父亲带到军营里,从此只有年节时分才能短短见上一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从小便很怕哥,怕他身上那种凌厉。
今日,他还是第一次听哥讲到这件事。
云景怡也略显震惊,还是第一次听到他主动提到军中旧事,此时的他依旧是一身玄衣,烛影扑朔,映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一双眼睛低敛着,看不清眸子里的神情。
“若真如二公子所言,侯爷此前曾患过卸甲风,应当更加小心谨慎才是,为何会练马后骤然脱去衣物,又用冷水沐浴?”
云景怡把手中的药笺放在桌子上,一张一张仔细查看,方子已经看了很多遍,现在已经牢记于心了,她双手撑在桌面上,垂着脑袋,视线锁在方子上的每一个字。
“藜芦、瓜蒂各一钱,郁金六钱,为末,每服三钱,滚水冲服(1)。”
这副方子上用来缓释胸肺痰堵,镇北候中风之时紧咬牙关,若痰多涌堵无法换气,则会引发窒息之症,而其他方子则是用来诊治肺疾,药方配伍非常完善,并无任何纰漏。
韩御医是宫中圣手,他开的方子没有任何问题。
那么……
“云姑娘,这是您要的东西。”
正当云景怡思绪沉沉之时,一个略微有些年老的声音从殿外传来,随着声音走近,云景怡转过视线看到桂婆婆踏了进来,她手中端着一个红木托盘,托盘上摆着两个紫砂碗,随着她走近殿内,一股凛冽苦涩的气息随之而来。
桂婆婆看到那位玩世不恭的二公子,倒是没有什么惊讶地反应,当她看到端坐在桌旁的另一个人,明显愣了片刻:“世子,二公子。”
沈星煜脸上未起波澜,只是稍稍朝她颔首,二公子脸上轻轻柔柔得,一双缱绻的双眼中满是非常意味。
景怡看着她将手中托盘放在桌上,两个紫砂碗里的东西映入眼帘:“桂婆婆,这是侯爷所服汤药的药渣吗?”
一个碗里是湿润的药材残余,仔细一看,那些药材已经被用非常老练的手法煎煮过,虽然凌乱,但依旧可以分辨,而另一个紫砂碗中则盛着半碗深褐色的汤药。
那苦冽的气息,便是从汤药中散发出来,逐渐萦绕在整个殿内。
桂婆婆依次把紫砂碗放在桌上,点头回答:“这汤药,是老奴方才煎煮的,今日兰夏前来回禀时,夫人便察觉到姑娘的用意,特意吩咐老奴亲自照看,一副药拢共煎煮出这么一碗汤药。
“云姑娘请放心,这方子上每一味药材都是从京城中最好的医馆里抓的,每抓一味药材便换一家医馆,绝对不会引起任何人疑问。”
云景怡听她说完,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心中却大吃一惊,以镇北候府在京城中的地位还要如此大费周章,难道真的有人从中阻挠,不愿让镇北候痊愈吗?
她伸手端过那一碗药渣,用银针细细拨着,每一味的药材都是上好的,一副汤药里的计量也与韩御医的方子相符合,奇了怪了,如果老侯爷真的照方医治,病情绝不可能越来越重。
她将碗中的药渣仔细查看了几遍,并没有发现什么纰漏。
端过另一碗汤药,紫砂碗壁上还留着温热,那股凛冽苦涩的气味冲脑而来,云景怡用手轻轻扇了扇,让汤药的气息涌向鼻翼,以便嗅得更加清楚。
气味干苦发涩,令人忍不住喉咙收紧,整个鼻翼里都是这种凛冽冲鼻的味道,配方中加了藜芦,难免会有这种气息,她深深嗅了几下,依然没有丝毫头绪,看来必须要尝一尝。
温润的唇刚刚抿到碗边,一个低沉冷隽的声音突然从身侧传来:“云医师,此药异常干苦,不必如此劳力。”
沈星煜手指收紧,一双好看的眼睛里充斥着凛冽:“若要尝药,换我来即可。”
他说着,伸过手扣住碗边,好看的手指压在碗壁上,力道虽然不大,却另云景怡端着碗的手动弹不得。
“沈将军有所不知,本医师师门中有一条门规……”她秀眉微微挑了一下,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孤傲:“若要医治病患,一定要勇于尝药。若是连病患的汤药都不敢尝试,身为医师,又怎能完全掌控患者病情?”
景怡说完,视线下滑落在扣着紫砂碗的那双手上:“何况,沈将军并不精通药理,也尝不出关窍所在。”
沈星煜缓缓松开了手指,棱角分明的脸颊映在室内的烛光中,一时间殿内异常安静,连烛火燃芯的噼啪声都停了下来。
二公子喉结滑动了两下,口中抿着的甜汤缓缓咽下,秀气的脸上换了一副安分守己的神态,倒是桂婆婆依旧沉定,安然地站在原地。
苦冽的汤药入口更甚,咽下去的瞬间,犹如带着倒刺的枝条剐着喉咙,云景怡又抿了一口药在舌根处细细品着,一双黛眉紧蹙,脸上的神情却愈发凝重。
终于喘了一口气,整个喉咙里都是汤药的味道,如此霸道凛冽的气息,自己已经很长时间不曾遇到过了。
沈星煜手中端着一碗百合甜汤,看到她终于结束了尝药,放到她手边:“快缓一缓。”
然而她却好似没有看到,对桂婆婆低声说:“药渣已经验过,药材是尚好的,所煎出的汤药也没有丝毫问题。”
桂婆婆轻轻舒了一口气,声音柔和:“云姑娘如此说,老奴便放心了。”
“桂婆婆,老侯爷每日所服的汤药,都是您亲自煎煮的吗?”犹豫了片刻,景怡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声音刚刚落下,她便从桂婆婆的脸上看到一丝一闪而过的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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