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元修是靖朝第二任兵部尚书,他的妻子生育了三个子女,嫡长子和嫡长女都已成婚, 府内现在只有一位尚在闺阁之中的嫡幺女, 这位嫡幺女容颜绮丽,脾性温柔贤淑, 但是至今尚未婚配。
整个天都城门阀之间都知晓, 她的意中人,是镇北候府中那位沈将军。
但是, 那位沈将军出了名凌厉淡漠, 丝毫不近女色,常年领兵驻守北域对她根本没有一丝心意。
今日沈将军居然怀拥女子, 骑马从紫华门径直而入, 甚至守门卫兵因为要求那位女子下马受检,被沈将军发落至京兆府尹卢尤那里结月钱走人, 卢尤丝毫不敢耽搁,飞快地给那位卫兵结了月钱,还特意叮嘱他千万不要再在京城露面。
这位嫡幺女刚刚听到消息的的时候,还一副不敢确信的神情,当打探消息的人回来禀告确实如此后,她伏在桌上呜呜哭了半日,下人们送来的晚膳也丝毫没动。
他不是从不接近任何女子吗?
他不是说自己心中没有心怡之人,只有北域百姓吗?
为什么今日他会怀中拥着其他女子?
三皇子一想起今日暗线传来的消息,便忍不住摇头,一脸哀怨:“啧啧……真是痴心错付了啊。”
“看来殿下对付尚书府邸了如指掌。”沈星煜听到他的话,脸上风轻云淡没有任何变化,他抬步朝文心阁西厢房走去:“居然会去关心一位闺阁女子有没有用晚膳。”
三皇子在他右侧与他并肩而行,二人身上皆有些功力,没有发出丝毫脚步声:“我哪是关心她啊,我这是关心你的婚配大事,付淳儿也算是名门贵女,更是倾心于你多年,今日听到你这些消息难免会伤神伤情。”
身边的人没有回答,依旧沉稳地向前走着。
见他没有任何反应,三皇子撇了撇嘴,换了一个话由:“对了,老侯爷的病情怎样了?现如今,整个天都城都盯着候府一草一木。”
“还是老样子。”
沈星煜眉眼中浮起一丝复杂的神情,似落寞,似忧伤,这些神情从他眸子中一闪而过,恰好落在三皇子眼中,转瞬间,那人的神情又恢复如初。
三皇子刚想张口,又被沈星煜打断:“殿下既然知道有人暗中盯着候府,臣今日刚回京,殿下竟敢漏夜前来。”
沈星煜忽然想起什么,看了一眼抄手游廊四周,略微诧异:“叶清呢?平日里她可是寸步不离你身边的。”
三皇子转了转手中那副玄铁面具,峻然的脸上一副孤傲:“沈将军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最危险的时候便是最稳妥的时候。”
“哎,可惜本王赌错了,我刚出府不远便被暗中盯上,”他抬起右手,看着指尖上残留的血渍,漫不经心道,“于是,本王只好把他们全杀了。”
“未曾想,刚到你们候府附近又遇到一波暗线,叶清已经追去,想必此刻那些人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对了,”三皇子说着,陡然提高了声音,“我似乎看到了周麟羽,他也朝那些暗线追了过去。”
“是我让他去的。”沈星煜声音淡淡,今日刚回府他便安排周麟羽潜伏在周围,入夜后,一旦发现暗线,一个不留!
三皇子突然伸手拉住他右侧手臂,声音低沉:“沈星煜,你的心中,是不是已经放下了宋璟?”
他的问题直截了当,沈星煜顿然停下脚步。
月华入水,抄手游廊下的灯笼安静燃着红光,他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三皇子,唇齿之间居然直呼皇子名讳,一字一顿:
“李宗启,她是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人。”
“虽然她是第一任兵部尚书小女,也曾与你有过婚约,可是,八年前她已经……”
听到他直呼自己名讳,李宗启并没有动怒,知道这个名字是他心中禁忌,今日听闻他震动京城的消息,本以为他已经放下心中执念,方才听他这么说,想必那位绝色美人与他之间也并非传言之中的关系。
“她已经死了,是吗?”沈星煜原本柔和的面孔,此刻陡然袭上一层凛冽,“她父母长兄均死于我父亲手下,是吗?”
他猛然挣开被他抓着的手臂,言语狠厉:“李宗启,我与你是暗盟,我劝你在我面前永远不要提到她的名字!”
“是你的父皇,当今陛下亲下旨意将宋尚书一家灭门!更为了试探我父亲忠心,一个调令命他即刻赶回京城,又在京城外拦下他的随从。”
“陛下命家父将宋尚书一家灭门,若事成,则可以毫发无损返回北域军中,若事败,则镇北军一朝更迭将领,我们两家都要被灭门!”
“当时东境的虞将军已经接到密旨,若我父亲事败,虞将军便可接管镇北军,我们两府含冤惨死,再无得见天日的时候!”
沈星煜一半脸颊映着惨淡月光,另一半脸颊隐入黑暗,整个人半明半暗。
他盯着眼前的皇子,语气愈发森然:“我是不是该庆幸父亲在军中声望颇高,又在北域尽得人心,太后与陛下顾忌虞将军无法统领镇北军,边疆生变,才没有将镇北候府灭门?”
“李宗启,我助你成就大业,也请你谨记我们之间的约定。”沈星煜眸中含刀,他未等三皇子回应,抬手推开文心阁西厢房木门。
文心阁内空无一人,常俞提前将侍奉的下人遣开了,此时阁中万分寂静,只能听到二人轻浅的呼吸声。
三皇子脸上轻淡的神情变成了威凛,他朝沈星煜走近了几步,身上皇子的气势幽然而生:“沈星煜,你知道宋衡为什么会被灭门吗?”
“因为他身为兵部尚书,屡次向陛下进言增加军饷,改进军制,又私联皇长子商议治军之策。”
李宗启与沈星煜相对而立,气势不落分毫,黑暗中的二人几乎欲要剑拔弩张。
“他本就触犯陛下大忌,他的小女又和你订下婚约。”
李宗启反握短剑,食指中指并拢,在沈星煜心口处重重点了几下:“一个私联皇长子,反复进言改进军制,又和镇北候结为姻亲的兵部尚书,你觉得陛下会留他活命吗?”
李宗启看着他,唇齿之间语气斐然:“沈将军应当听过,文死谏。”
黑暗中听到一声冷笑,沈星煜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火绒点亮,烛光映满整间西厢房。
李宗启看到那人背对着自己站在红木桌前,缓缓吹灭手中的火苗。
木门关上,整个厢房内出奇的安静。
沈星煜转过身,一双含着冰刺的眼睛看向不远处的人,口中凛然:“好一个文死谏,臣竟然不知殿下已学会如此韬略。”
他的眼神仿佛能将眼前之人冻死,沈星煜面若寒霜,声音冰冷:“陛下刚愎自用,本就身无治国之策,自从皇后诞育的皇长子薨逝后,这些年陛下独宠苏贵妃,疏冷皇后,神智也愈发混沌。”
沈星煜从袖中拿出一颗腊丸,凌空朝他扔过去:“不知若苏贵妃诞育的四皇子来日登基,会不会如同今日陛下一般,薄情寡义,肆意妄为。”
李宗启抬手接住那枚腊丸,手指搓开,一封薄如蝉翼的密信出现在他掌心中,上面的字迹细若飞羽。
这封密信是沈星煜从南疆带回来的,而传出密信之人是自己的暗线,自从八年前皇长子意外落水薨逝,陛下独宠苏贵妃开始,他便对苏贵妃产生了些许疑心。
时逢南疆接连洪灾,户部赈灾的银两、修筑河堤的银两一笔笔拨下去,然而却仅能维持短短几年,平民刚从上一次大灾中缓过来,稍得喘息,又被大水吞并了一年收成。
为此,朝野之中商议过无数次,最终还是一个同一个决策——继续修筑河堤。
监管修筑河堤的人,便是南疆巡查史孟子岚,而巧的是,苏贵妃入宫前曾是南疆一名舞女。
虽然他们表面毫无关系,但是这其中的巧合,不得不令他心生疑虑。
李宗启看完密信,抬手将纸张放在烛火上点燃,只是片刻便灰飞烟灭。
“用不用微臣来为你分析其中利害?”沈星煜神情孤冷,又带着一丝桀骜,他向李宗启的方向走近了一步,声音压得极低:
“你的暗线说,修筑河堤地用料真假参半,湘水沿岸有些上游隘口用料不实,下游虽然已经极力修缮,但是一旦上游决堤,下游同样会被洪水淹没。”
李宗启眉宇紧皱,这些他原本已心有准备,如今亲自看到暗线传出的实情,他还是心中一惊。
沈星煜微微挑了几下剑眉,他右手从怀中拿出一枚符令,啪嗒一声扔在李宗启面前红木桌面上:“臣在永州驿站被当作山贼,孟子岚治下的刺史竟然全然无视赤金虎符。”
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唇角勾起一丝冷然:“还有,臣并未从紫华门长驱直入,守门卫兵看到虎符要我下马受检,并声称,是奉贵妃娘娘之命,这赤金虎符,如今竟然落得这般田地。”
三皇子将手中的玄铁面具放在红木桌上,同那枚赤金虎符并排放在一起,烛光摇曳中,面具和虎符闪烁着冷色光芒。
他沉默着,过了片刻幽幽开口:“父皇近些时日神智时好时坏,一直在苏贵妃宫中养病,苏贵妃越过皇后下令天都城各城门严加看守,原本朝中颇有异议,可是……”
“可是因为涉及立储之争,大臣们也不敢多言。”沈星煜神情淡漠了几分,轻飘飘地讲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李宗启沉默良久,突然他想通了什么,双眉凝在一起看向沈星煜:“苏贵妃之所以下令各城门严加防守,是在等你。”
“我知道。”
沈星煜手持红烛,将厢房内其他烛台尽数点亮,北墙上,一副巨大的“靖朝北域山河关要图尽显眼底”,地图几乎占满整面墙壁,上面的走向盘根错节,一时令人眼花。
“我特意先命四个护卫凌晨从安泰门向南而去,又隐去行踪从其他方向汇合。”
沈星煜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声音缓和了几分:“所以,永州那些蠢货并不知道究竟是谁去了南疆,才敢设计一出山贼袭击驿站的戏码。”
李宗启大脑转的飞快,立刻接上他的猜测:“你府上……”
沈星煜想到今日云景怡也曾如此推测,心中幽然一紧,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孟子岚远在南疆,但是他居然毫不掩饰自己知晓家父病情现状,这天都城中尚且在猜测,他却了如指掌。”
“只有一种可能,”李宗启在厢房内缓缓踱步,片刻后,他缓缓道,“他已经知晓,老侯爷的病情连韩御医也束手无策。”
他的话音落下,厢房内一片肃静。
过了片刻,李宗启陡然一惊,目光收紧看向那一副北域山河关要图,他的视线与沈星煜交汇在一起。
“老侯爷的病情只是第一步。”
“有人,要动镇北军。”
第24章 深夜再见
“这只是初步推断, 目前,并无证物证实背后是苏贵妃一党。”
沈星煜周身快要杀死人的气息,逐渐淡薄了一些, 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想起几日前她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沈将军真是好计谋, 连本门主也被算计在内了呢。”
她站在自己面前, 神情冰冷, 甚至还夹杂着一丝像漠视的东西。
人都会痛恨自己被利用,更何况,还是“利用”一名刚刚被她救回夫君, 身怀有孕的妇人。
那时他与暗线互相闪了一个眼神, 他的眼角以细微的幅度朝不远处扫了一下, 暗线表面不动声色,借着搬运伤者,趁机将密信递给了那名怀着身孕的妇人。
不怪她会漠视自己, 毕竟自己也是真的“利用”了。
李宗启并未察觉到沈星煜异样的神情, 他把手中短剑轻轻放在桌上,剑鞘碰到木质桌面, 发出一声细小的碰撞声。
他若有所思轻声道:“本王也曾派人暗查过苏贵妃身世, 她原本是南疆风月之地一名小有名气的舞女,因颇有一些姿色, 一直被老鸨子养着用来钓客人胃口, 直到父皇巡视南疆,她上台献舞……”
“这样一个风月女子, 如何能与孟子岚勾结?”
“呵。”
似乎是听到极好笑的东西, 沈星煜薄而锋利的唇角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他的目光中仿佛有千万支羽箭, 牢牢盯着李宗启:“这样一个风月女子,不也成了贵妃?”
“……”
李宗启一时失语,整个大靖朝都知晓,现如今最受圣宠的贵妃娘娘,当年只是一名在烟柳之地以舞姿取悦客人的舞女,未曾想,一朝登台献艺,竟然被南巡的陛下收入后宫之中,从此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嫔妃。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语气微弱了几分:“我知道自从八年前那件事之后,你心中对我父皇颇有不满。”
他的话如同一道透明的墙,横亘在二人之间,厢房内的气息仿佛被冻结了。
八年前,皇城之内一朝事变,皇长子宫内赴宴返回途中,意外落入后花园碧云湖溺水薨逝。
二皇子一向与皇长子交好,为了救皇兄,他竟然不顾自己安危跳入湖中,不知是因为呛了水还是受到了惊吓,回宫后昼夜不停地高热,最后竟然落得神志不清。
而平民百姓并没有机会见到这些宫中秘事,第二日一早,天都城中私下纷纷口耳相传一个骇人听闻——
昨夜,城南东市,那个兵部尚书府邸被深夜灭门!
而昨日,正是花好月圆,阖家欢聚的中秋佳节。
李宗启皱着双眉,似乎是不愿想起痛苦的回忆,沉声道:“若不是因为中秋宫宴之上,父皇斥责了皇长兄,他心中惴惴难安,又怎能突然跌入碧云湖中。”
“可是,皇长兄私联兵部尚书本就触犯大忌,甚至私下对父皇的政策颇有异议。”李宗启抬眼看向红木桌对侧的人,那人此刻正背对着自己,手持一柄烛台,照亮关要图上某一处方位。
听到他话,沈星煜持着烛台的手臂垂低了一些,他并未转过身,只是用淡漠的语气问道:“殿下可知一种名叫五吸丸的东西?”
“五吸丸?”
李宗启撑在桌上的双手一紧,这是一种前朝死卫中常用的毒药,毒药外有一层厚厚腊皮,那些死卫将后槽牙凿空,把丸药塞入齿空中,一旦任务事败便会咬破腊皮吞药自杀。
因药效猛烈,只需五个呼吸之间便可殒命,所以被称为五吸丸。
他神色骤冷:“这是前朝的东西,一种毒药。”
“臣在永州驿站被一伙自称山贼的人袭击,这些山贼表面看起来并无异常,但是,在一个垂死挣扎的山贼口中,发现了五吸丸。”
“永州境内居然还有前朝余孽?”李宗启神情凝重,若真如方才的推测,南疆之地已成心腹大患。
沈星煜转过身,把烛台轻轻放在桌子上,声音缓缓:“那些山贼已经死干净了,孟子岚下令将山贼尸首悬挂于乱葬岗尖刺之上,曝尸十五日,不管推断是否为真,这件事并未伤到孟子岚分毫。”
他顿了顿,声音哑然:“只是,恐怕那位丁刺史和刘驿丞是难以活命了,不出三日,这件案子便会上报至刑部。”
李宗启想起沈星煜前往南疆之时,手中并无兵部通令,按律法,将领离开驻地需有兵部通令或陛下旨意,否则便有谋逆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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