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直接回答,他并不打算让云景怡趟进这滩浑水之中,一手揽过云景怡的肩,只听到夜风中他的声音略微有些冰冷:
“无事,我们回府。”
云景怡只感觉他温热的手臂揽着自己,话音刚落下,他便携着自己飞身而起,月色下的荒宅越来越远,最后远远落在身后,依稀听到路口拐角处传来街巷热闹的声音。
他的功底很好,云景怡落地的时候并未有什么不适,只发觉脚下站在坚实的青石路上,一抬眼,已经在东市某一处的巷口了。
“你的功夫是师承何处?”云景怡笑问他,他年岁并不大,能有如此功底想必是曾经吃了很多苦。
沈星煜似乎是看穿了她的问题,只是轻轻一笑,巷口来来往往的人多,他将手上的伤口隐藏在袖中,悄然握紧包扎伤处的帕子:
“刚入军的时候底子很差,父亲带我去拜了一个师傅,师傅说我的根基已经过了武学开蒙的最佳时期,又因此前常年多病,在武学方面可能不会有太多精进。”
“后来,我不服命运,曾经也有很多人断言我活不到十岁,但我不仅好好活了下来,还入了镇北军。”
二人沿着巷口走入正街,街道上人流众多,打更的声音在纷乱的人声中毫不起眼,依稀只能听见打更人高喊着:子时已到,门户安康!
居然已经是子时了,云景怡抬头看了一眼深青色的天穹,东南方位的天野中悬挂着一轮皎洁的明月,四周闪烁着点点星子,整个天幕中没有一丝云。
不知师傅和师兄师姐们此时在做什么?
“后来呢?”云景怡沿着街边走,想起他方才的话,紧接着问。
沿街的商户屋檐下悬挂着幡子,沈星煜抬手为她挡去差点挂到她头发的垂帘,轻声道:“后来,后来我为了向师傅证明我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病弱,便每日勤练,才有现在的功底。”
她感慨万分,沈星煜之前曾一病数年,病愈后又被老侯爷带去镇北军中,扔到边疆最苦寒的苍鹰部。
他一个病弱少年,又在最苦寒的地方戍边,还要为了向师傅证明每日苦练,那段岁月一定很苦。
沈星煜的声音很好听,仿佛是为了逗她一笑:“不过,整个军中都想看我什么时候能与周麟羽打一架,猜猜谁胜谁负。”
云景怡巧笑一声,他方才一说,自己倒是也有些好奇他们俩谁能打赢对方。
“对了,周麟羽是北域人,他为何并不是镇北军军籍呢?”她漫不经心地问道,按说,以周麟羽的功力投军是绝对可行,为何他并不在镇北军军籍之中。
身边的人倒是答得爽快:“因为我曾答允他,给他复仇的机会。”
“若是在镇北军中,他便会被限制,没有机会亲手手刃敌人,因为军规规定,降获敌军将领需亲禀主将。”
她楞了一下,那日下山之时除了他身边的五鹰卫,便只有周麟羽没有对他尊称“将军”,想必是他与沈星煜在军中并无任何上下属之分。
秋意微凉,尽管她穿着那日金珍阁送来的新衣,一阵秋风吹起,深夜还是有些冷意。
街上的行人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少男少女们提着灯笼巧笑倩兮,更有一些宅院在门口摆着香案,案上供奉着各种果品香炉,子时对月祭拜。
见她双手抱了一下肩膀,沈星煜垂首问道:“冷了?我们回府吧。”
他一手护着云景怡,沿着主街朝镇北侯府的方位走去。
侯府的方位在东市,此处多是达官显贵们居住的地域,平日里侯府门前长街并没有多少过往行人,只因得今日是中秋佳节,府门前来来往往的行人才多了一些。
沈星煜刚刚走到侯府门前,顿然停下了脚步,他的视线中映入一个身穿红衣的影子,那影子身边还跟着一个无比熟悉的人,令他不由得皱紧了双眉。
红衣少女站在侯府门前不远处,一手掐腰,尚且稚嫩的脸颊高高仰着,一双明媚的双眼毫无羞涩地看着他。
四人迎面而立,一时之间无人开口。
倒是少女先张了嘴,她樱红色双唇轻启,对沈星煜高声道:“沈大将军,见了本公主,还不赶快行礼?”
云景怡顿时惊住了,眼前的人竟然是公主?!她一身赤红的衣衫,梳着简单却并不失高雅的发髻,乌发上簪着一支坠着珠子的步摇。方才她说话的时候步摇随之晃动,映着她雪色的肌肤,整个人犹如冰雪之中一株红梅,分外好看。
这样一位明艳的公主,难怪会对沈星煜如此颐气指使。
当她看清公主身旁的另一个人时,她在此被惊住了,那个人,竟然是沈星烨!
难怪方才沈星煜的脸色如此铁青,在侯府这段时日,云景怡推测出整个侯府并不想与皇室有任何多出君臣的逾矩行为,没想到沈星烨竟然与公主堂而皇之招摇过市!
这要是被那些门阀的眼线发觉,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沈星煜冷冷看着她,清冽的双眼环顾四周,侯府门前原本行人就不多,刚刚过了子时,现在人群逐渐散去,此时显得更加寂静。
“臣见过长公主。”他将云景怡挡在身后,双手抱拳俯身行礼。
尚未等到少女出声,沈星煜便直截了当地开口:“麻烦回去告诉你皇二哥,此事臣难以应允。”
他说完,不再看门前二人,一手护着云景怡抬步朝府门走去,门口的小厮方才听到声响,透过小窗发觉世子已经回来了,便利索地打开一扇门。
少女未曾料想沈星煜竟然毫无犹豫,直接回绝了她,一时之间脸上气鼓鼓得,此前只听闻这位沈大将军不近人情,又疏冷凌厉,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她冲着沈星煜的背影高声问:“沈星煜!本公主命令你,给我站住!”
沈星煜走上最后一级台阶,刚刚准备踏入府门便听到身后传来少女的声音,他默默停下了脚步,却并未转过身。
门口的小厮见状也不敢多说半字,上一回在门口撞见朝世子高声的是付淳儿,今日竟然再度见到此番情景,还是长公主殿下!小厮一脸什么都没听到没见到的神情,悄然隐到府门后面,不敢吱声。
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对他如此高声指使,云景怡见他脸上神色越来越阴沉,轻声宽慰:“毕竟是公主,二公子也在身侧,若有什么事说开也好。”
“我送你回瀚星阁。”沈星煜的脚步只停下一瞬,便护着她沿着垂花门走入抄手游廊。
在他踏入府门前,只朝身后冷冷抛下几个字:“请公主入府一叙。”
红衣少女看到他头也不回地走近侯府,只有冰冷的几个字,甚至都不曾转过身,顿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本公主可是极少开口求人的!”
红衣少女一手扶着沈星烨的手臂,起到脚下的步子也愈发不稳,她踩着侯府门前的台阶,口中念念叨叨:“小烨子,本公主这么做也是为了我皇二哥啊!”
沈星烨轻声回她:“公主殿下人美心善!”
在一个时辰之前,原本他已经带着公主离开拜月舞的高台,正当二人在西市一处热闹的小摊子面前看把戏人表演吞火球时,一个清冷的身影拦住了二人。
那人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衣衫,用白纱敷面,只露出一双不染尘埃的眸子。她暗中翻转掌心露出一枚小小的符令,沈星烨一眼便认出她三皇子身边的人。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不带任何情绪:“公主殿下与二公子定要说服沈将军,同云医师一道前往碧海阁相救舒音音,沈将军会在子时时分回府。”
她说完,不知用了什么身法在人群中悄然离开,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
这可真是难办,现在整个镇北侯府谁人不知,云医师与哥的关系非比寻常,就连讲武堂研磨的小厮都察觉到了二人暧昧的气息。
请云医师前往碧海阁为一个风月女子诊治,他若真的开口,不知哥会不会直接打断他的双腿!
想到这里,沈星烨同公主一同踏入镇北侯府的瞬间,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
瀚星阁,紫陌与枫哥前往青龙寺上香已经回来了,正同绿莹他们嬉笑着,见到云景怡回府便停了下来,走上前问是否要洗漱安枕。
方才云景怡在院中瞅了一眼偏殿,那里已经关了门,些许微弱的烛光映亮半扇窗扉。
见她看向的方位,蓝夏顿时心中明了,悄声说道:“青鸾姑娘已经回来了,是周麟羽护送她回府的,姑娘很高兴,回来的时候还戴了一支新的簪子呢。”
新的簪子?今日是她及笄,想必是周麟羽送她的生辰贺礼吧。
再过几日便要回师门了,给小姑娘留下一个美好的念想吧。
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些烦躁不安,更有些说不明白的忐忑,她望向深夜的院中,残留的茉莉花已经尽数凋落,晚夜的风吹过花丛发出簌簌声响,像是有人一下下撩拨她的心弦。
长公主深夜寻他,是为了何事?
她屏退了殿内的侍女,沿着抄手游廊走向文心阁的方向,厢房中燃着一盏灯,正当她发觉自己此举不妥之时,只听见一个极其冰冷的声音沉声道:
“公主殿下深夜造访侯府,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些?二皇子自然有法子救舒音音,本侯府就不掺和此事了。”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一个娇俏的声音紧接着说道:
“沈将军,若你能同云医师一道前往碧海阁救助舒音音,皇二哥可告知八年前中秋惨案隐情!”
云景怡的呼吸停滞了,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脊背涌上心间!
文心阁内一片死寂,沈星煜一脸阴沉眼神之中满是杀意。红衣少女翘腿坐在一把交椅之中,与沈星煜对视着,她知道这个筹码对他来说很重。
因为,曾与他定亲的宋璟,便死在八年前的中秋之夜惨案中。
正当文心阁中气氛一时焦灼之时,房门被人推开,房内三人循着声音看过去,门口站着一位绝色身影,她清亮明丽的眸子同样看着众人。
“是救舒音音吗?”
“本医师可以去!”
第51章 公主殿下
她推门进来的有些突然, 房内众人有些猝不及防,红衣少女原本坐在交椅之中,听到她如此说, 咻地一下站起身蹦到她面前:
“姑娘便是云医师吗?本殿下是长公主李宗鹭,按我朝礼节你应当向我跪拜行礼的。”
小公主说着, 朝她眨了眨眼睛, 笑嘻嘻道:“不过, 本公主倒没什么架子。”
云景怡这才看清她的面容,明艳娇媚中带着一丝野性,看起来似乎她的中原血统中还有一些其他血脉。
她朝李宗鹭微微俯身行礼, 口中恭谨:“公主殿下安好。”
“哎呀, 都说了不用行礼, 你们镇北侯府连入朝觐见父皇都不用行大礼,本殿下只是一个小小公主,怎敢受云医师之礼。”
李宗鹭整个人非常爽快, 她飞速伸手抬住云景怡俯身的动作, 朝她贴近了一些:“云医师答允要帮我皇二哥救舒音音了吗?”
“尚未查验舒音音伤势,一时之间谈不上救与不救, 还要看具体情形再多定论。”
云景怡并未直接答复, 她亲眼见到舒音音从高台绳索之上坠落下来,那种高度, 只怕双腿会严重骨折和淤积的内伤。
一代风华绝艳的花魁, 难道就要这样香消玉殒。
李宗鹭听到她如此说,明媚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喜, 然而下一个瞬间她便一脸讳莫如深的神情:“舒音音已经被送回了碧海阁, 皇二哥府内的医师已经前去诊治,只是……”
她话说到一半, 突然停了下来,有些支支吾吾。
“公主殿下请直言。”云景怡见她脸色有些微变,试探性地问道。
红衣少女挠了挠额前的发丝,将房中众人看了一圈,嫣红的唇中吐出几个字:“沈大将军与小烨子都知晓,我皇二哥那个人……”
正在此时,沈星煜冰冷低沉的声音响起:
“李宗鹭,这是镇北侯府,我不允的事任何人都别妄想。”
他竟然敢直呼皇嗣名讳!李宗鹭简直要被他气死了,一张明媚的小脸顿时变得涨红,她气鼓鼓得指着沈星煜,洁白的贝齿似乎想要将眼前的人咬碎:
“沈星煜!虽然你是小烨子的兄长,但是我可是大靖朝唯一的公主殿下!”
昏暗的烛光中,玄衣人冷然笑了一声,口中满是不屑:“哦?是吗?既然是公主殿下,你身为皇嗣,为何你的父皇一年到尾都不曾召见你一次。”
“你!”少女的眼眶顿时变得通红,泪水盈满明亮的眸子,整个人仿佛被人点破了伤处,一时语塞。
沈星煜见她的一脸被人戳破的伤心模样,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步步紧逼:
“你身为大靖朝唯一的长公主殿下,除了每年的中秋家宴和年宴之外,竟然全年不曾见到自己父皇,这样一看,你那位皇二哥反倒比你聪明得多。”
他说完,漫不经心地解开缠着手掌的帕子,那上面已经被血迹染透,月白色变成了暗深的血色。
不久之前,叶青一身夜行衣落在荒宅的院墙之上,给他送来一封二皇子的密信,不知道二皇子与三皇子是什么时候开始私下联络的,细细推算了一下时间,叶青前来的时间三皇子应当还在宫内参加中秋家宴。
李宗启一定是接到了消息,才暗中命叶青请他带云医师前往碧海阁。
若推断属实,二皇子此前种种行迹皆是在装模作样,毕竟整个天都城和皇室都知道,李宗泽不是正常人。
云景怡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毫不留情地怼人,一脸冷漠疏离,却又字字直击要害,她没有料想,眼前的公主殿下虽然是当朝陛下唯一的公主,却一年到头见不到父皇。
这太奇怪了,就算不是出身皇室,哪怕是平民人家,当爹的哪有一年不见自己女儿的情形。
她看起来同青鸾年纪相仿,一双明艳的眼睛中氤氲着泪水,云景怡一时不忍心朝她轻声道:“此事且让我同沈将军商议一番。”
李宗鹭含泪点了点头,她倔强地擦去眼角处尚未流下的泪水,推开房门朝外风似的朝外跑远了,沈星煜一脸担忧,只得朝房中二人拱了拱手告退匆忙跟了上去。
常俞手中端着托盘,盛着三盏茶朝文心阁厢房走来,刚刚走进差点被一个红色身影撞到,盏中的茶水猛烈晃动着。他稳住身型,当他看清红色人影后慌忙俯身行礼:“老奴见过长公主殿下。”
风里只听见少女渐行渐远的声音,略带着一丝哭腔:“常伯伯不用多礼了!”
这是世子又把公主惹哭了?
他正想着,紧接着另一个身影急匆匆地追了过去,他看都不用看,肯定是澜星阁中那位二公子。
常俞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走进文心阁厢房,方一走进,便敏锐地察觉到阁中气氛不对劲,仿佛空气中结了冰,一时之间令人不敢高声说话。他将木托盘放在桌上便悄悄退了下去,出门前将房门轻轻关上了。
云景怡见他一声不吭,沉默地站在桌前,掌心中原本被帕子包扎的伤口露了出来,渗出了丝丝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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