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上前,从袖中拿出另一方帕子,不容他分说地拉过他的手掌,再度将他的伤口仔细缠好。
他还是一言不发,棱角分明的下颌骨紧绷着,整个人仿佛浸了一潭冰水般令人不敢接近,却并未阻止她的行为,任由她端着自己手掌缠绕着。
“舒音音坠下来之事,绝非偶然,你不能趟进这滩浑水之中。”
沈星煜极力稳住自己的语调,他转过身,看着眼前的人一字一句道:“此事很蹊跷,我不会让你深涉险境。”
“我放在在文心阁外,听到公主说,若能相救于舒音音,二皇子便会将一直深藏着的八年前隐情告知与你。”
云景怡在帕子上打了一个结,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更何况,舒音音风华绝代,就算是日落黄花也不该以此方式终结余生。”
他结了冰的脸色更加阴沉了,她竟然是为了这个缘由,才答应愿意前往碧海阁?
这种一看便是局的事由,他绝不可能答允她去救舒音音!就算是二皇子亲笔的手信,他也绝不会答允!
沈星煜反手握住她手指:“不,绝对不行!我的事我自会想办法处置,这些事与你无关。”
“真的与我无关吗?沈星煜,下山的时候你为何要答允我三条约定,为何你要带我去那座荒宅,为何要告诉我你的前尘往事?”
她目光灼灼,仿佛里面有火在燃烧:“你虽然是一个将军,但是你却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
“沈星煜,你是心仪我的,对吧?!”
她的言语直截了当,眼眸中的火仿佛要将眼前的人裹挟着燃烧,沈星煜一时之间被她震惊,他曾幻想过无数次如何再与她表明心意,却未曾料想过竟然是在此番场景。
竟然还是因为二皇子之事!
沈星煜感觉心中莫名燃起一股邪火,他额上渗出一层细汗,方才被她用帕子包扎起来的手掌微微颤抖着,竟然不知如何答复她的问题。
云景怡看穿了他的心思,唇角勾起一抹笑:
“其实,老侯爷病愈后本医师便已知晓,无论怎样我都已经是整个天都城中口耳相传的人物,连韩御医都难以治愈的病症却被我这个小小山医治愈,那些等着看镇北侯府结局的人,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本医师,还有本医师师门。”
“这些你不用担忧,我已经派了暗卫,更何况云灵谷也并非轻易可以进入的地方。”
“苍梧山地势复杂,自然难以进入,更何况谷内还有无隐,有他在,更不在话下。”
云景怡看着他,终于将话挑明:“在本医师奉师命下山来到京城那一刻起,便已经趟入这滩浑水之中了。”
“沈将军,二皇子既然已经托人传话,便是已经知晓本医师在府内,就算是躲,要躲到什么时候?”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我说过,无论是在哪里,只要在大靖朝,绝对没人敢动你分毫!”
“这次是我自己要去。”云景怡抬眸看他。
她说完,灼热的目光看着眼前的玄衣人,二人之间沉默着,似乎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只待有一个人先戳破。
良久,沈星煜先开了口,他沉沉地缓了一口气,极力稳住自己的语调:“我与你同去。”
他也要去?去碧海阁那种风月之地吗?
难道他就不怕暴露自己的身份,被整个天都城门阀之间茶余饭后谈笑?出了名的不近女色的将军,居然也会流连风月场地。
“那种地方,你一个人应付不来。”沈星煜说着,一手灭了桌上的灯盏,整个室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云景怡感觉到有人牵上她的手掌,温热宽厚,引着自己朝外走去,刚一踏出文心阁便看到守在不远处的常俞。
毕竟是曾经跟随在老侯爷身边的人,见到此番亲密的情景,他反而镇定自若,只是躬身向沈星煜请示:“世子,已经秋凉了,可要准备轿子?”
“不用了,走一走也好。”云景怡笑着答他。
先去瀚星阁拿了随诊的小药箱,又在抄手游廊处找到公主殿下,一行人走出侯府,沿着东市的长街朝碧海阁走去。
过了子时,长街上的人影已经愈发稀少,四人的身影亮亮成双,月色将背影逐渐拉长。
见四人拐过一个角落,一个丫鬟模样鬼鬼祟祟的身影尾随了而出,她手中提着一包糕点,不解地看着那些人远去的方向。
“这么晚了,沈将军要去哪里?”
冰茶发觉自己再跟下去难免会被察觉,决定回府向小姐回禀,她看着手中的油纸包愈发好奇,这糕点在整个天都城来说并不名贵,为何小姐非要她来买这家的果子?
“这个糕点也是奇怪,为何都没有蜂蜜?”
……
碧海阁内最华贵的一间厢房中,此时已经被丫鬟小厮围满,依稀可以听见嬷嬷哭天抢地的嚎哭:
“我的乖女儿哎!怎么就遭此大祸了!”
嬷嬷穿红戴绿,一手用帕子捂住眼睛哭得伤心欲绝,被粉饰地脸颊上满是泪水,她是真心为舒音音痛哭,毕竟这么多年整个碧海阁全靠舒音音撑着,若没有舒音音笼络住二皇子,碧海阁早就不知被其他青楼挤兑到哪处了。
今天舒音音跳拜月舞,原本可以杀一杀其他青楼的风头,没想到出了这等祸事!
她生怕二皇子移情她人,这风月之地的女子,更新换代极快,她的泪水也是真的痛哭流出的啊!
嬷嬷正哭着,眼角视线忍不住扫向此时端坐在厅中的那人,他穿着一身玄色描金蟒袍,脸色苍白,双手放在交椅两侧扶手上忍不住的颤抖。
只是,他的神情却不似正常人一般,看起来仿若不经人事的少年,还有一丝纯真。
在这烟柳之处,还能如此单纯不经世事,要么真的纯真,要么便是那方面有问题。
嬷嬷心中惨然叹了一口气,虽然他贵为二皇子,可惜,却是一个不正常的,倒不是那方面不正常,而是他脑子……
正当她痛哭不止时,只听见门外小厮一声高声通报:
“长公主殿下、镇北侯府到!”
这可真是多事之秋,镇北侯府怎么又掺和进来了!然而毕竟是天都城的将门侯府,嬷嬷顾不得抹去脸上的泪痕,爬似的朝门外走去。
随她一并起身的,还有交椅上的那人,他仿佛是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大步走到门口。
云景怡被空气中萦绕的脂粉气息熏得难以换气,她一眼便认出人群之中的二皇子,他身上那件描金蟒袍太显眼,在这烟花人群之中格格不入。
然而,下一个瞬间,她从二皇子的眼神中察觉处些许异样。
他的眼神,居然如此异常。
仿佛这描金蟒袍之下的人,看起来只是几岁的孩童。
云景怡想起在文心阁中,公主殿下曾支支吾吾,难道这二皇子并不是正常人?
“皇长兄……哥哥……救救我,救救音音!”
蟒袍下的人突然扑到在沈星煜怀中,声音凄切地哭起来,他口中的话却令在场的人纷纷胆寒!
皇长兄?那不是八年前便已薨逝的皇长子吗!
第52章 花魁之伤
李宗鹭匆忙走上前将他扶起身, 轻轻拍着他的肩,口中轻声安抚:“二哥,你认错人了, 哪里是皇长兄,这是镇北军的沈将军。”
二皇子伏在她肩头呜呜哭着, 仿佛一个丢失了珍宝的孩子:“我不管, 我要音音好起来, 她睡着了,她一直不理我,呜呜呜。”
“好了好了, 二哥先坐好, ”李宗鹭将他扶着坐在交椅上, “先让医师诊断一下。”
嬷嬷毕竟是在风月之地经历良多的人,她精明的眼睛看到云景怡手中提着一个小药箱,身后的人一脸阴沉的模样, 抬手将房中拥挤的人尽数挥退, 只留下两个贴身的丫鬟在此伺候。
她的视线再次扫过女子的脸颊,这医师的容貌当真是绝色, 在天都城中, 倒是能与舒音音一较高下。
她当年从人牙子手中一眼便看中了幼时舒音音的相貌,虽然蓬头垢面, 但是难掩天姿绝色, 这么多年她辛苦调教,终于调出来一个艳绝京城的花魁。
在这天都城中, 能进皇宫献舞, 舒音音可是头一遭啊!
未曾想,今日竟然出了这等祸事, 方才京兆府尹卢尤派人将高台上的一并物件进行收检,在查验那一根细锁时,竟然发觉被人在四处割断了一半!
一定是有人陷害!
嬷嬷想到这里,忍不住再度痛哭起来,伏在二皇子脚下哭的愈发凄惨:“殿下,您可要为音音做主啊!方才卢大人说,音音练舞的绳索被人从四处割断了一半,这一定是有人见您宠爱音音,心中怨恨,才陷害我们碧海阁的啊!”
二皇子像孩子稚气,他原本白皙消瘦的脸颊上泛起一阵愠怒,然而脱口而出的话却十分稚气:
“把他们都杀!我要把他们用绳子都勒死!”
李宗鹭匆忙捂住他双唇:“二哥,天子脚下,这种话万万不可随意说出口。”
而那人仿佛没听懂,用手捂着脑袋哭出声:“呜呜呜……我不要音音死……音音死了我也不活了……”
……
内厢房中,一片沉寂,只能依稀听到门外传来二皇子和嬷嬷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厢房正中是一个极尽奢靡的软塌,榻上四周悬挂着软纱,月影朦胧,将榻上的人也衬得仿若幻境之中的仙子。
毕竟,也只有环境之中仙子,才会有这等绝色容颜,和苍白的肤色。
云景怡坐在软塌一侧,一边为舒音音诊脉,眼神一边看向她衣裙下的双腿。
终究还是断了,双腿此刻呈一种奇异的角度扭曲着,榻上的人陷入深深地昏迷之中,不知当她清醒过来见到这番场景会是什么心境。
脉象虚浮,绵软无力,庆幸的是她跌落的时候摔在一个小厮身上,除了双腿摔断之外并未有严重的内伤,昏迷是因为剧痛加上恐慌,此时尚无性命之忧。
云景怡从药盒中拿出一枚参片,轻轻撬开舒音音双唇,将参片压在她舌下,又拿出几味药材交到旁边的侍女手中,叮嘱道:
“速速将这些药用两碗水煎煮成一碗,你家花魁要靠这些药吊着命息。”
侍女听罢,忙不迭的跑出门将药材交到外面人的手上,又按云医师所说叮嘱了一番,正当此时,一名年约无旬的老者推门走了进来,他脸上的神色略微有些尴尬,端庄的面孔上已经翻出一层惨白色。
见他手中提着一个黑色的药箱,云景怡起身向他微微躬身行了一个礼:“民女姓云,是一名乡间民医,尊者可是二皇子府内医师?”
老者略微吃惊,见她同样携着一个药箱,心中了然七八分:“不敢称不敢称,鄙人并非二皇子府医,时机巧合在四药局供职罢了。”
他说着,抬手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细汗,凝重庄严的神情将整个房间巡视了一遍,他身上的气息与烟花之地格格不入,脸上难免一阵不合时宜的惨白色,他朝云景怡讪讪地笑了一下:“老朽鄙姓杜,云医师可曾为舒仙子诊断?”
杜御医?供职司药局?那与韩御医便是同僚了。
云景怡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方才诊断了一番,舒音音尚无严重内伤,只是双腿已断,尤其是右腿处,此时因为剧痛昏了过去。”
杜御医走向软塌边的圆凳上坐了下来,他看着在榻上昏睡着的人,苍老的面容上一时之间变换多种神情。
从医几十年,又在宫内司药局任职,来这烟柳之地为一名风月女子诊断,呵呵,倒还是头一遭。
若不是三皇子亲卫派人来,他还真不愿意趟入这滩浑水之中,天都城门阀之间谁不知,舒音音是二皇子的人,杜御医皱着眉,极力掩饰自己心中的厌恶,方才见二皇子坐在外间的交椅之内,在这种烟柳之地居然还敢穿着皇子朝服,他可真是昏了头不要命!
也对,他本身就是个心智不正常的人,若不是有个皇子虚名,谁会把他当一回事!
假若今日自己来碧云阁为花魁诊断一事传出去,不知要被多少同僚嗤笑,更不知会不会被陛下降罪!毕竟陛下最厌烦皇室中人与风月之地牵扯上关系,想到此处,他苍老的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
谁让皇长子当年意外落水薨逝,二皇子又是个心智不全的,眼下的皇族后裔之中也只有三皇子与四皇子可以一争高下,他只是一个小小御医不敢不从啊!
他心中思虑良多,手指尖按着的脉象却并不好,虚浮无力,有几时差点察觉不到,他伸手撬开舒音音檀口,见她舌尖下含着一枚参片,想着是这位云医师用参吊着花魁的命息。
真如她所言,花魁的双腿尽断,眼下最紧要的便是将断裂的双腿复位固定起来,这样骨骼筋脉才能逐渐长好,只是这种伤势,就算是康复了也不一定可以再度起舞。
杜御医叹了一口,向云景怡道:“老朽奉命而来,还需向二皇子回禀详情,请小友在此留步。”
他说着,踏步朝外殿走去,云景怡坐在内室的圆凳上,只听到外殿传来杜御医低声回禀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嬷嬷高声的啼哭,一声高过一声,听起来伤心欲绝。
云景怡看了一眼在一旁服侍的小侍女,她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浅绿色衣衫模样算得上清秀,她朝小侍女低声问:“你一直跟在舒仙子服侍吗?今日她遭了如此大罪,你可怕?”
小侍女没有料到医师会突然问她这个问题,略微惊讶地点了点头:“是,舒姐姐待我很好,嬷嬷原本说今年便要将我挂牌子见客的,是舒姐姐拦下了将我留在身边。”
她看着榻上的人,咬了咬下唇:“医师,舒姐姐的双腿还能好吗?她还能跳舞吗?”
“你在为她担忧?本医师也不知晓,伤筋动骨一百天,舒仙子双腿伤势严重,以后能不能在跳舞只能看她自己的命。”云景怡只能实话实说。
“我们整个碧海阁都靠着舒姐姐撑着,她若是无法再度跳舞,只怕我们碧海阁要被其他同行挤兑到不知何种地界。”
小侍女说着抽噎起来:“没有舒姐姐护着我……嬷嬷也很快要将我挂牌子出去见客了。”
云景怡一时沉默,这烟柳之地的女子命如草芥,外殿似乎传来沈星煜低沉严厉的声音,嬷嬷的哭嚎声顿时停了下来,只能听见杜御医低声回禀着什么。
“你不用担忧,我会告诉嬷嬷由你来照料舒仙子的修养起居。”云景怡抬眼看着小侍女,这样她便能暂时逃脱被拉去见客了吧。
另一名丫鬟用托盘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碗中是方才按照她的吩咐煎煮的药,云景怡端了过来,刚想用手指捏开舒音音的双唇,那张绝色容颜缓缓睁开了双眼,一双美艳不可方物的丹凤眼中,漆黑的瞳子注视着云景怡。
难怪她是天都城的花魁,这样的姿容,哪怕自己是一名女子,她也心甘情愿沉溺于这样的容颜之中。
“姑娘是……”舒音音的声音极其虚弱无力,苍白的双唇间轻轻吐露几个字。
云景怡手指捏着汤匙,轻声答:“本医师奉三皇子之命为你诊治,你且把这碗药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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