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小医师讪讪道:“那个……老谷主方才说,由你带我去住处。”
云景竹脸色冷然,秀气的面容上隐藏愠怒,他朝独臂老人推脱道:
“柏伯伯,你带这位二公子去住处。”
老人的烟斗在台阶上磕了磕,声音闷闷:“老夫不愿同镇北侯府的人打交道。”
清秀少年咬了咬牙:“你不愿,我也不愿!”
沈星烨懵在原地,难道侯府在云灵谷是众矢之的?竟惹得两位都不愿同自己过多接触?
毕竟是老谷主的吩咐,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柏川站起身,唤了一声黑豆,又朝沈星烨示意了一个随我来的眼神:
“既然你方才说自己是无隐的徒儿,那老夫便带你去见无隐,只不过……”
沈星烨听到能见师父,慌忙小跑跟了上去,刚走出没几步独臂老人突然止步,他也随机停了下来。
柏川深深地抽了一口旱烟,吐出烟雾,瞥了沈星烨一眼:
“只不过无隐的夫人三日前亡故,他这段时日避不出门,你万万不能惹到他,若是无隐不愿见你,那你只好找个山旮沓睡吧。”
师娘亡故了?!
他心中一阵惊骇,顾不得思索太多,慌忙跟了上去。
深夜的山林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沈星烨也不知这独臂老人是如何看路的,他只能听着不远处的脚步声,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林中幽深,两盏青色的灯火静静燃着,空灵的灯火下有两间小木屋,门扉紧闭,不知有没有人。
沈星烨跟在柏川身后走到小木屋门前,老人用烟斗敲了敲门,言简意赅:
“无隐,是我,老柏。”
无人回应。
沈星烨瞅了瞅漆黑的四周,难道师父在云灵谷就住在这两间小木屋中?
柏川又敲了几下,稍稍提高了声音:
“你在镇北侯府收的徒弟上山来寻你了,谷主吩咐,既是你的徒弟,那便交由你安顿。”
一旁的人心中一惊,云老谷主什么时候说过这番话,自己怎么不知晓?
话音刚落,窗子内亮起灯火,不多时,吱呀一声,一个微胖的身影开了门。
纵然灯影摇曳,暗夜深沉,沈星烨还是一眼便看到师父脸上难掩的哀伤。
“师父。”
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轻声唤了他一句。
无隐全然没有料到这个半吊子小徒儿当真跑来云灵谷,自他从天都城回来之后,青儿的病情便每况愈下,三日前的傍晚,咽了最后一口气。
云苏合遣了人操办丧事,毕竟只是在谷中借住,云灵谷又时常有病者求诊,挂白撒纸钱有些不合时宜,无隐便为青儿换了衣衫,最后化为了一捧骨灰。
自青儿故去那日起,自己便躲在房中闭门不出,小屋中处处都有她留下的痕迹,无时无刻都在提醒自己,青儿已经离他远去。
黄泉陌路,阴阳两隔。
他少年师承前朝刀圣门下,师父夸赞他天资卓越,是练刀的好苗子,为了不辜负恩师的期望,无论寒冬酷暑他从不敢懈怠,终得年少成名,练成归尘刀。
然而命运难测,他习成归尘刀的次年,前朝进入战乱,当今陛下与镇北侯联手揭竿而起,师傅与同门师兄弟也离散在流年战乱中。
青儿,是师父座下唯一一位小女徒,因先天不足无法习武,只在师门中负责照料师父起居、整理藏书楼。
那年战火带走了许多同门师兄弟,他也身负重伤,青儿将他从尸山血海里拖到一处山洞中,又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居然从前朝名医石寒水的亲传弟子手中求了药,才救回自己一条命。
新朝而立,大靖朝威震四野,他同青儿在北域住了一段时日,闲来无事,他还收了一个读不懂书却对刀法十分有天赋的“徒弟”,虽然自己从未承认过那个少年是自己门下。
那段时日,是无隐迄今为止最清闲美好的岁月。
再后来,青儿的身子越发虚弱,他得太平堂堂主的手信南下来到云灵谷,那时的云苏合还未有这般衰老,却莫名地比堂主所言的年纪更大一些,只着了一身浅青色衣衫,坐在一棵桫椤树下静静地与自己对弈。
云苏合看了一眼手信,只说,谷中确实有一味名唤轮回丹的药,救是能救,但是后症极其严重,终身都将瘫在床榻之间。
那时的自己只想延续青儿的性命,私心答允,于是青儿又活了十年,却也瘫了十年。
三日了,青儿的魂魄应当已经过了三生路,上了奈何桥,不知她有没有喝下那碗孟婆汤,会不会忌恨自己使她如同一个废人多活了十年。
无隐会用刀,会杀人,却唯独不会该怎么忘掉一个人。
门内的人面无表情地看向二人,嗓音嘶哑,像是许久未曾开口的人刚学会发声:
“沈星烨,这个时节你为何会上山?”
沈星烨闷声道:“家父托我转交给云老谷主一件东西,徒儿想着……师父正巧也在……”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已经快说不出声。
柏川见状,用烟杆指了指沈星烨,朝无隐叮嘱:“既然是你徒弟那便交给你了,看好他,老夫可不愿看到镇北侯府的人满山乱跑。”
说完,独臂老人抽着烟杆走入浓重的夜色,黑豆呜呜叫了两声,飞快地跟了上去。
“进来。”
无隐留了一扇门,沈星烨随着师父走进屋内,借着明亮的烛光他方看清,师父瘦了许多,原本圆滚滚的肚皮不见了,脸颊也显出了线条。
他将屋内环顾一圈,陈设质朴却不失温馨,窗楞下还悬着一个干草藤编成的花环,想必师娘一定是一位温柔娴雅的女子。
正当他出神时,师父的声音低低响起:
“镇北侯为何托你转交东西,你既来了苍梧山,四门主同青鸾可有一并回来?”
沈星烨撩开破烂的衣摆坐在小木凳上,摇了摇头:
“我兄长中了毒箭,云医师同青鸾去镇北军大营救我兄长,此次上山,只有我一人。”
无隐坐在另一张小木凳上,趁着灯火他才发觉,沈星烨身上的衣物破烂不堪,有几处他一眼便认出是刀刃所割,想必这一路一定有不少人追杀他。
追杀镇北侯府的嫡二公子,以镇北侯府如今的威势,追杀沈星烨之人一定与宫内脱不了干系。
连他这个常年隐居的前朝刀客都隐约看清,镇北侯府要出事了。
只是,沈将军中了什么毒,竟然使得四门主前往镇北军?
无隐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详,他朝沈星烨低声问:
“你可知你兄长中了哪种毒?”
“是一种源自北戎的毒,名叫血婆娑。”
无隐瞬间从凳子上站起身,整个人绷紧身体:
“血婆娑?!”
沈星烨一脸茫然地看着惊愕的师父,声音都变得结巴起来:
“的确是……血……血婆娑,还是青鸾姑娘从兄长血渍中分辨出来的,师父为何如此惊讶?”
“你不知晓,要解血婆娑之毒需有一味密陀僧,而密陀僧在整个大靖朝都已无法获得,唯有北戎的深山中才能得到一二。”
沈星烨依旧一脸茫然:“宫中司药局中有密陀僧,云医师同三皇子殿下设法取了出来,只是在此之前宫门突然下了钥,三殿下颇费了一番功夫。”
“你们镇北侯府真是一窝傻子,密陀僧能解血婆娑之毒,老侯爷直接入宫求药便可啊,宫门突然紧闭,意味着宫中已不愿多管沈将军。”
沈星烨定定地坐在小凳子上,屋内没有寒风,他却周身冰冷。
“师父是指……从司药局取出的密陀僧,是假药!”
无隐重新坐回到小凳子上,看着窗楞边随风摇晃的干草花环,映着檐的灯笼,闪着细细的光。
一侧的徒弟犹自惊慌,无隐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
“不要慌,若密陀僧当真为假,想必你兄长此时已经步入黄泉,朝中还未向各州府发讣告,沈星煜目前应当安稳。”
他说着,暗中的手悄然握紧了一些,掌心重新找回持刀的弧度,仿佛喃喃自语:
“看来,为师回北域的契机快要到了。”
第110章 互市暗线
这几日寒风骤停, 雪原上万里晴空,白雪闪烁着细碎的浮光,映得人睁不开眼睛。
晨曦从祁连山东侧攀上碧空时, 云景怡裹着玄色貂裘大氅,左手揣在棉绒绒的护手中, 右手欲要掀开沈星煜主帐的棉帘。
守在主帐外的两名侍卫犹豫着拦下她, 其中一个挠了挠头, 满脸羞涩:“云医师,将军正在与众位副将商讨决策,此刻恐不能入内。”
今日一早, 众位前去巡防的副将前来回禀, 按军规, 这种时候是万万不能让旁人进大帐的。
一旦泄露军机,他这颗脑袋还怎么要。
只是云医师的相貌实在好看,小侍卫只看了一眼便羞红了脸, 支支吾吾起来:“等……等将军议完事, 属下……属下回禀云医师。”
原来是众位副将巡防回来复命,难怪刚过寅时她便听到许多急促的马蹄声, 只是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她一早送去的药,不知沈星煜有没有喝。
沈星煜毕竟是武将出身, 解了毒, 箭伤好得很快,这些时日云景怡一碗不落地盯着他喝药, 就是防止他偷懒倒掉。
今日一早, 沈星煜竟然不在主帐中,军师说他连夜审问人犯还未回来, 云景怡将药碗放在桌上,又叮嘱军师务必看着沈星煜喝完汤药,便回了自己帐子。
在帐中坐了许久,思来想去,沈星煜的箭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眼下又快到了年节,是时候同他说自己要回南疆。
毕竟他已经有了儿子,她们南疆女儿才不会昏了头脑!
想及此处,云景怡决定去主帐找沈星煜,只是未曾料想,众位副将同样在主帐之中议事。
看来再等等吧。
“多谢……小将军。”
云景怡见他面红耳赤,突然决心逗他一下:
“小将军不愧是沈将军的守卫,这般清秀,在我们南疆,这般清秀的男子可是要被姑娘家抢去成亲的。”
霎时间,侍卫的脸庞红得快要滴血,慌忙道:“云医师莫要拿我打趣了。”
小侍卫真好玩,比景竹还不禁逗。
阳光大盛,云景怡忽然觉得大氅有些闷热,既然沈星煜一时半会腾不出空,今日天气晴好,云景怡决心趁此时同青鸾一并前往临近的小镇买些药材。
正当她抬步离去时,忽然听到身后的帐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请云医师进来。”
小侍卫慌忙拦住她的去路,一手掀开帘子,朝她示意。
云景怡双手抄在护手里,方一踏进大帐,便听到谢军医熟悉的声音在内侧响起:
“将军,您伤势刚刚好转,这碗药再晚便失了药效。”
沈星煜嗓音宛如一颗石子落入清泉:“先放一旁。”
谢军医医术超群,救活许多军中濒死的兄弟,他叮嘱过的话一向无人敢反驳,然而那一身玄色长衣之人却依旧没有要喝药的迹象。
无奈,老军医只好抬出了这段时日的杀手锏:
“若是再不喝,老夫可就要禀告云医师。”
他话音还未落下,云景怡便看到其余副将脸上明显闪过的似笑非笑,更有两位已经有了家室的副将,暗自偷乐。
没想到沈将军也有怕的人,也是,这样一位容颜倾城,又远赴万里而来的医师,当真是不敢轻易放手的。
云景怡在不远处站定,果真看到长桌上的小炉子温着一个瓷碗,正汩汩冒着热气,她声线清婉,顿时吸引了众人目光:
“为何还不服药?”
众人回头,只看到大帐门口站着一个容颜倾城之人,似乎是窗外的雪光映亮她的肌肤,整个人宛如北域纯净的冰川,一瞬间,明丽的容颜灼热众人的瞳孔,令人不敢多看一眼。
云景怡看到众人站在沙盘两侧,沙盘上用各类标记演示着当前北域的兵力局势,这是军机,她虽然不懂,但是也深知军机不可泄露的道理。
于是她并未向前,只是停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站在中间的那人。
沈星煜仿佛被人恰巧抓住了小辫子,暗暗挑了一下眉,从谢军医手中接过那碗汤药,仰头一饮而尽。
喝完汤药,谢军医满意的拎着小炉子退下了,军师非常有眼力见,轻咳了几下,缓缓道:
“今日议事便到此吧,众位副将还要前往驻地巡防。”
众人纷纷心领神会,朝沈星煜俯身行礼,鱼贯而出。
不多时,整齐有力的马蹄声从大帐外急速而过,转瞬跑远。
云景怡好奇地看着大帐内的各类陈设,在沙盘背后是一副巨大的《北域山河关要图》,图似乎是用羊皮制成,上面用各色线条绘制着复杂的纹路,每一道纹路都代表着不同的地势。
见她饶有兴趣的模样,沈星煜走到她身侧,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图中一个不起眼的方位,声音清润:
“大军现在停驻在这里。”
她顺势看过去,这里仿佛是某处山谷之中的一片盆地,无奈图上的纹路实在太过复杂,她越贴越近,全然没有发觉自己已经整个人靠在那人的臂弯中。
突然想起这是军中的山河关要图,她一个外人,眼下正在端详这份军中机密,她慌忙转过身,向身侧的人紧张询问:
“我看了这张关要图,会不会有泄露军机的嫌隙?”
然而她转身得极快,猝不及防,柔软的唇划过沈星煜的下巴,再一抬眸,便迎上一双深邃幽远的眸子。
她整个人几乎能感受到沈星煜温热的气息,这几日他的伤好了许多,原本苍白的唇有了血色,方才刚喝了药,薄唇上还沾着些许水光,趁得他本人少了几分凌厉。
“的确会有。”
沈星煜的目光锁住她,凸起的喉结滚动了几下。
他是军中主将,既然知晓会有这般嫌隙,为何还要任由她看?
云景怡顿时反应过来,他在逗自己,于是佯装嗔怒,转身便要离开。
“别走,我知错了了。”
手臂被身侧的人箍住,带着不容她抵抗的力道,又将她拢回原地。
沈星煜眼睛中含着浅浅笑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异常温和:
“这些关要图上都有军中暗语,除了我和军师,还有军中少数知晓内情的人之外,即便是关要图遗失了也无妨。”
臂弯中的人松了一口气,一双清灵的眸子迎上他,须臾后,她轻声开口:
“沈将军,我有一事……”
她话音未落便被眼前的人骤然打断,沈星煜眉眼舒朗:
“今日放了晴,雪原上风光大好,云医师是否愿意与在下一并同行?”
一并同行?
他要带自己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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