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确定,但决计是自家院子里的人。”
叶萧说得不错,徐茂之前只所以没有加强府宅护卫,兴许真是因为有另一方势力在保他。
但他忽略了一处疏漏,那便是府内可能产生的威胁。
“谁?秦氏?”
花芜摇了摇头,对秦氏而言,活着的知县老爷必然要好过一具死尸。
至于秦氏的图谋,兴许是徐茂死后她的不得已而为之。
见王冬好奇,花芜反问他,“麻绳,滑轮,迷药,你知道什么样的人身上最容易有这些东西吗?”
王冬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叶萧想是已经知晓了答案,神色很从容。
“是猎户。”最后是常远为王冬解了惑。
说完这些话,福翠楼已在眼前。
红色的灯笼,热闹的气氛,不愧是火田县最大的酒楼,过了亥时,仍是一片繁华之象。
许是眼里带了些雾气,花芜眼里的福翠楼似乎正在一片暖光中蒸腾。
她喜欢这样的烟火气。
常远和王冬往里头扎去,花芜紧随,却在下一步被叶萧拦住。
就像冷和热,被一道不会传导温度的墙隔开。
“师兄另有指教?”花芜恭恭敬敬,她平日没什么脾气,可最讨厌别人拦着不让她吃饭。
“师弟学识渊博,不仅知晓《墨经》中的内容,连对褚遂良和王羲之的字体也有研究。”
福翠楼大堂一派热闹,叶萧却挡在花芜面前,将她和那份喧嚣沸腾隔绝在一步之遥。
“师兄见笑了,方才是花芜卖弄。我爹是猎户,他不仅会制作滑轮,还喜欢研究一些用于捕兽的简易机关陷阱,他年轻的时候曾在山里救了一位误踩捕兽夹的老道,老道为了感谢他,便赠了他三本书,其中有一本就是《墨经》,其余两本是他多年游历所著的杂谈和志异。”
“后来,我爹为了对得起这份馈赠,便勒了勒裤腰带,把我送去山脚下穷秀才家中办的私学,这才认得了些字,将《墨经》讲给了我爹听,秀才写着一手好字,时而也会逼着我们多练练字,所以能够看出一些起笔收峰的不同。”
“其实我记性特别差,就因为我爹当年靠着《墨经》制作了一件滑轮,叫我将那些句子背了一遍又一遍,故而如今还有些印象。”
一半光明,一半昏暗中,花芜再次确认了叶萧衣裳上的针脚,露出无辜又狡黠的一笑,“师兄,我真的饿了。”
“嗯,很合理。”
叶萧退开一步,福翠楼里的香气和热气扑面而来,花芜觉得惬意舒畅极了。
迈开了步子往里奔去。
二楼雅间已被订满,他们便在一楼大堂里找了个角落位置。
花芜挨着王冬,“来份天下第一鲜和两屉汤包。”
这时,叶萧在她对面坐下。
花芜对叶萧笑笑,纯真又无邪,“师兄,这火田县福翠楼的天下第一鲜和汤包可是那本杂谈上面提过的。”
“嗯,合理。”
叶萧看着对面那副笑得人畜无害的面孔,直想伸手过去掐一掐,上面是糊了多厚的一层面皮。
明明很好拿捏的一个人,怎么在这件事上就突然犯倔了呢?
王冬抽起四双筷子,依次分好,脸上的神情就跟做贼得手了似的,来了句,“诶,你们知道吗?”
第15章 树下美人
鱼羊双鲜被誉为“天下第一鲜”。
“鲜”字由来,就是因为这道菜。
彼时孔子周游列国,举步维艰,孔子弟子乞讨得鱼羊,共烹之。
这道菜的原料为羊腿肉和新鲜鲫鱼,鱼羊双鲜,咸香中带着清甜,汤汁奶白醇厚如乳,不腥不膻。
上菜之前的空档,王冬饶有兴致地说起了徐府内的八卦。
他刚起了个头,花芜就已开始慨叹,本就晓得王冬交友攀谈的本事过人,可实在没料到原来占地八百亩,可纳万余人的大渝皇宫还是限制了王冬的真正实力。
纵然她心细如发,仍是想不明白,徐府之中,王冬明明一直和他们三人在一起,又是在哪些空档里打探到的这些消息。
“这你们可就不知道了吧,徐知县府上除了那位夫人秦氏,还有一位更得宠的赵姨娘,还有啊,秦氏身边的那个丫头,叫青莲的,”王冬看了一眼花芜,“也就跟你一般年纪吧。”
“那丫头啊,和管家胡喜也有些沾亲带戚的,十二岁的时候投奔过来,秦氏觉得她灵巧便放在身边教着。尔后这些年青莲家里好过了些,老家青梅竹马的郎子又给了礼金,便通过胡喜疏通了些关系,向主母求了情,央请主家放良,原先秦氏也应了,哪知道,小丫头眼见着欢欢喜喜地要当新人妇,却被徐知县醉后吃了嫩草,没了清白,婚事也退了,最后只好被徐茂收做了通房,可怜呐!”
王冬往嘴里扔了粒花生米,“这事儿也就在一年前。”
可今日他们并不曾见赵姨娘,也没听府里的人提起过这号人物。
花芜却是一下便想到了书斋西墙上挂着的那副树下美人图。
“难怪总觉得她身上的丧衣有些不合规制,原以为是跟秦氏亲近,没想到是这层关系,”常远看这些事儿似乎更透彻些,补充道:“我看这事儿八成是秦氏自己搞的鬼,表面上答应着,却又见不得姨娘得宠,便找了个更嫩的送过去,以此来巩固自己主母的地位。呵,女人。”
常远像是不经意,可最后这声感慨却让气氛忽地冷了下来。
在座的四名玉翎卫,那就表示……
咳!他们原不必讨论女人的。
好在堂倌送来了两屉汤包,打破了这一尴尬。
翼州火田县汤包出名,馅料取自吸水饱满的猪后腿肉与剁碎的猪皮冻,和料时再将汁水分次打入,直到馅料稀稠如粥后再包起来,放入蒸屉开蒸。
汤包中的鲜汤与肉馅同居一室又相互分离,汤汁充分吸收肉香。
铺如菊,提如灯。
单是看着闻着就已让人食指大动。
清甜的肉汁味儿不住地往身体里蹿。
堂倌唱道:“先开窗,后喝汤,一口吞,包您满口香嘞。客观您慢用。”
这灌汤包子皮薄透亮,汤汁丰盈,四人一齐动筷,按照堂倌的口诀咬开薄皮,啜了一口汤汁儿,喷香的滋味瞬间在齿颊间漫开!
鲜美爆汁,满口留香。
仿佛吸进去的那一口就是仙气儿,瞬间便将疲累扫光。
四人再也顾不上说话,一眨眼的功夫将两屉灌汤包子一扫而光。
“不行,不够塞牙缝。”常远第一个没坐住,正要起身招呼堂倌再加几屉。
“不行,后头还有大菜,留些肚子。”花芜及时拦住。
鱼羊双鲜要费些功夫,常远也学着王冬开始嚼起花生米来。
“诶,花芜,你到底知不知道凶手是谁?”王冬翘起二郎腿,对花芜皱眉眯眼。
“不知道,指不准今晚凶手就会自己露出马脚呢。”
“那我们待会儿还回徐府吗?”王冬看向叶萧。
“不去,吃完了就回客栈休息,胡喜是个明白人,今晚的徐府必定固若金汤,飞不走一只苍蝇。”
叶萧公事公办说着话,眼神却停在花芜身上,只见她那一对樱红的薄唇上还闪着灌汤包的油滋,仿佛还残留着汤汁的甜香。
不过是吃了两个包子,方才搪塞他的那股子硬气立马就软了下来,眼神开始变得飘忽闪躲。
叶萧知道这个生得几分俊俏的小宦官身上应当藏着不少秘密,不过这也算不上大事,大渝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秘密。
好在人有几分聪明,用得也还算顺手,只是这人,有时候怯弱怕死,有时候又放肆无畏。
这点矛盾,倒是让他增了点好奇。
火田县县廨年久简陋,规模有限,能够提供的舍房不够舒适,徐知县才在外头置办了自己的府邸。
从京都来的官更不会住在那里。
而今年火田县遭劫,过往旅人比往年少些,客栈中的空房绰绰有余。
叶萧和常远资历老些,住的是上等客房,而花芜和王冬住的则是普通厢房。
胸前的绷带缠了一整日,花芜有些气闷。
最近是不是长身体了?
正着手解着,却听到了门外若有似无的急促敲门声。
花芜在心里暗骂了一句,重新缠了裹胸,不得不去开门。
王冬却在开门的那一霎把花芜推了回去,小心翼翼地将门阖上,一脸神秘兮兮。
“我来就是问问你,今日叶萧师兄两次单独同你说话,可是刁难你了?”
“何出此言?”
“他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的,总觉得跟我们不太一样。”
花芜没想到王冬竟也如此敏锐。
“不过你别怕他,你可是九千岁亲自留下的人,花芜,你这么聪明,日后的成绩定然在他之上。”
王冬从袖囊中摸出两包药粉,笑得贼兮兮的,“这是巴豆粉,这是痒痒药。”
他在宫里本就是出了名的好人缘,可再好的人缘都架不住有人偏不好这一口,背地里对他使坏的人也不少,王冬对谁都笑嘻嘻的,像个老好人,可这不代表他就没有半点手段。
“你要是觉得他过分了,哥哥我帮你教训他。”
“你可别惹他们。”花芜急得脱口而出,也忽地意识到或许应该提醒王冬一二。“你不觉得叶萧师兄有些不同寻常吗?”
“不同寻常的不接地气儿?”王冬兀自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刚刚吃了大菜,如今正口渴得紧。
长袖善舞的人其实最是敏感。
叶萧表面不动声色,可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任凭如何伪装,那股从里子散发而出的气质总是掩盖不掉。
“全京都谁都知道衣服要穿端福绣庄,靴子要选平云坊,木兰代父从军时,也知道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你见过从头到脚一身打扮都是出自同一家的吗?”
“什么意思?”
“我也说不准是什么意思,你自个儿想。”
不清不楚的回答最叫人琢磨,王冬不笨,在宫里呆了那么些年,谁一身的行头能够出自同一家呀?
他连灌了两杯水,脑瓜一转,有了答案。
自然是宫里最金贵的那些人!
“噢噢!你是说……!”王冬激动得手指头都抖了起来。
花芜一下压住了他颤抖的手掌,“嘘!我什么都没说。”
“那,那我们应该怎么做?”王冬的两颗瞳仁映着烛光,那烛光恍如瞬间有了生命一般在他眼中跳动。
不像是烛火投进了他的眼,反倒像是他的目光太过炙热而将蜡烛点燃了一般。
“自然是什么都不做,不知者,无罪。”
王冬初听这话,未免觉得太过悲观,大好的机会放在眼前,怎能不把握。
要知道这些年的宫里,学得最多的就是伺候人的活计。
但凡能够摸到那根筋,就没有顺着往上爬的道理。
因为这个憾人的消息,他一宿没睡,辗转反侧咂摸着花芜的那句“不知者无罪”。
怎么就不知者无罪了呢!
终于,在月轮低垂,晨星于天边扑闪时,他领会了这句话中的含义。
-
第二日,当花芜见到王冬眼下的那两道黑轮时,心中暗叫不好,要坏!
王冬像是看穿了她的顾忌,抱着双手无奈地冲她笑笑。
知道我会按捺不住就别告诉我啊!
他们刚下了楼,便遇见早已候在堂厅的卢仵作。
“大人,这便是结果。”
花芜接过笺纸,看了一眼,转头对王冬道:“咱们出去逛逛呗。”
晨风清冽,王冬很快便收起了不太自然的神色,压下心中的躁动。
在那座深宫里,不仅有至高无上的荣耀和权利,更有筑成这光鲜高台的无数鲜血和亡魂。
当他们来到徐府的时,只听得原该安静肃穆的府邸西院有几声争执和慌乱。
四人不急着进府,而是拐到西侧一看,只见一年轻郎子腹前背后同时各受了一棍,闷呜一声双膝叩地。
胡喜原是满面怒容,见到闻声而来的四人,旋即变了副脸色。
一路恭敬小跑而来,“四位大人,害死我家知县老爷的凶犯昨儿夜里终于露了马脚,如今正捆在西院柴房,听候发落。”
第16章 真凶落网
“是这样,昨日有了大人的那番推断之后,这个丫头就在半夜收拾了包裹,试图逃出徐府,不过没出得了门,就被抓了回来。”胡喜道。
叶萧淡淡地“嗯”了句。
胡喜引着他们往里走。
叶萧目视前方,步伐果断,常远紧随而上,花芜从头到脚扫了一眼方才被击倒的那人,微微皱了下眉。
那人虽被制住,可听了胡喜的话后,一双不屈且带着恨意的眼狠狠地瞪向叶萧一行。
王冬虽也觉到气氛不对,可怎奈昨儿一宿没睡,脑袋里一团浆糊,根本无从思考。
他驻足打量了那人须臾,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追上花芜,抓着她问了句,“什么门道?”
“那人打猎为生。”花芜不动声色地快速回了句。
打猎?
王冬精神再不济,也没忘昨夜他们在福翠楼说过的那些话。
“麻绳,滑轮,迷药,你知道什么样的人身上最容易有这些东西吗?”
“是猎户。”
花芜不可能看错,她对猎户的装扮最为熟悉。
那人穿的是开胯衫子、麻练鞋,绑着腿,上头插着一把四寸长的小短刀,小腿腿肚可见的遒劲发达,腰间缠着一个网,是用来捕兔子鸟儿这些小兽的。
“是……!?”
“他们抓的是青莲。”
卢仵作在今晨送来的那份尸检单,徐茂的口鼻中的确含有迷药。
那位师弟甚至还指出尸体中残留的迷药就在本地市面上流通,威力很大,一般只卖给本地籍的猎户。
果不其然。
此刻正在西院阶前跪着的正是青莲。
她还穿着昨日的斩衰服,只是身体被五花大绑着,不过一夜的功夫,整个人像是瘦了一圈。
一张苍白的脸像是脱了层水般,显然是哭过许久。
“真是造孽!”花芜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虽然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可当这一切赤裸裸地呈现在自己眼前时,她心里仍是会动摇。
这时秦氏从房里冲了出来,保养得极好的葱段般的手指在青莲额上一下又一下地戳着,咬牙切齿的表情,真是恨不能直接在这通房丫头的脑门上戳出个洞来。
“你这个小贱人,想你当初烂命一条投奔至此,我们徐家给了你一份安身立命的差事,叫你吃穿不愁,后来我和老爷看你乖巧懂事,还给你抬了身份当了半个主子,锦衣玉食供着你,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竟然蛇蝎心肠,恩将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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