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萧自然是不去,而花芜觉得这两日来有些疲惫,也想先回客栈。
四人分开的时候,常远趁叶萧先一步转身,拍了拍花芜瘦小的肩膀,对她比了个口型:“放心。”
虽然只接触了两日,但他还挺喜欢这个小太监的,办事儿聪明,在玉翎卫里能起作用,关键是心眼儿还实。
连叶萧师兄都敢讨价还价,看着可真有趣。
“还想不想要了?”叶萧头也不回,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王冬和花芜不解,可常远却蓦地僵了脸色,拉了王冬快速离开。
天杀的,遇上这么个主子,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幸的是他是玉翎卫里唯一的正常男人,不幸的是他那位阴晴不定的主子天天拿这事儿威胁他。
要回客栈的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着,谁也没搭话。
好在路程并不远,解救了花芜的尴尬。
来福客栈共有三层楼,上等厢房在最高层,花芜和王冬的二等厢房在中间二楼。
花芜故意落后几步,等叶萧完全上了楼她才开始往上爬。
来到房前刚要推门进去,兀地来了一阵风,廊道上的灯笼一晃,正好打在门面的某个地方。
花芜眼尖,只瞟了一眼,心里一颤,快速转身离开。
王冬和常远不在,她旋即摸着楼梯上了天字号房,对着叶萧的房门猛拍。
“师兄,你在里面吗?”
叶萧的屋里一片黑暗,花芜的手心还贴在门上,忽然“嘭”的一声,门的另外一面,撞上了一具躯体。
第20章 井底流星
来福客栈的上等厢房大而宽畅,一层拢共也就四间,此刻其余三间都空着。
屋里身体撞门的力道落在花芜的掌心上,叫她的手心手腕一阵发麻。
“师兄!师兄!”
果然是上等厢房,连门都这般牢固。
刹那间,门上压着的那道暗影又忽地离去,接着屋内传来几道急呼的掌风。
花芜不知屋里情况如何,不知叶萧处境是否危险,可她总隐隐觉得,叶萧在这场打斗中并没有占据优势。
因为他一言不发,明知她在外面,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若他游刃有余,好歹可以出言叫她不必担心,甚至直接将她这个累赘打发走。
若他需要帮助,却不出声,要么就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危不愿拉她加入混战,要么就是他所面临的境况实在太过艰难,以致连发声的机会都没有。
花芜越想越急,喊了几声“掌柜、小二”皆无人应答。
她干脆跑到隔壁无人的厢房,搬了一张矮圆凳出来。
她刚要蓄力举起圆凳将门砸开,那两扇牢固的房门却“吱呀”一声,骤然从里打开。
乍然一阵风来,廊道上的灯笼左右摇晃了两下,前后灭了烛光。
四周堕入黑暗,那扇好不容易才开的门像是吞人的怪物,露着一张黑黢黢的血盆大口。
风声阵阵,如同深渊,要使劲地把外面的人往里头卷去。
花芜想起了那个夏夜,小扇,流萤,竹榻,还有悬于家门口的那盏她在过年时亲手糊的灯笼。
冲进家门的火把将夏夜燃得如同白昼,于她而言,却是一个比夤夜还有幽深的黑洞。
过了知名之年的奶奶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一手抱起还趴在竹榻上的小男孩,一手拽过拿着小扇扑流萤的女孩,拼命地往后院跑,他们跑出了角门,又跑过了几条街,就已气喘吁吁。
接着他们遇见了一口井,这条街上都是商铺,白日里,商户们都会到这口井里来打水。
奶奶看着那口井,犹犹豫豫,脚步慢了下来,路过后又拽着她折了回来。
“奶奶,我们去哪儿?”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她已意识到,从今夜起,她的人生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乖,乖女,你先躲到井里去,明日就会有人发现你,只要待到天亮,就安全了。”
“奶奶。”她紧紧抓着奶奶的衣摆,“那你和弟弟呢?”
“小雪乖,奶奶带弟弟去另一口井里躲着,这口井太窄了,躲不下。你坐到木桶上,奶奶放你下去,奶奶会在这里给你打个牢牢的死结,你就坐在木桶上,紧紧抓着绳子,知道吗?”
清凉的月色下,她看到奶奶的眼白几乎就在瞬间转了红。
“明天,明天我们就会在一起了。”
“奶奶,那你和弟弟要小心哦。”
无边的恐惧侵袭着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奶奶,我不要和你们分开,我不想一个人,我……
害怕。
但她不敢宣之于口,因为她看懂了奶奶眼里没有后路的决绝和无望。
奶奶终于没能忍住,狠狠地抱紧了她,“我的儿啊,你一定要坚持住,等天亮,等天亮就安全了,一定不要睡着,知道吗!明日,明日咱们就能团聚了。”
奶奶搂着她,最后深深地亲吻了她的额头。
动作麻利地将她送入井里。
一层叠着一层的寒意几乎就要透进她的骨缝里。
当她的身子不再下降,木桶也不再摇晃,她才意识到上面不知何时已没了动静。
“奶奶,奶奶。”她用极轻极弱的声音呼唤道。
无人回应。
多年以后,她才知道,原来那一抱那一吻就是告别啊。
那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井底的夜空那么亮,偶尔会有云朵慢慢慢慢地飘过。
她努力地回忆着这附近哪个地方有井吗?
她甚至没想过奶奶和弟弟要怎么下到井里,有没有人能帮助他们。
可只要一想到他们和她一样,也在某个井里待着,她的心就能获得一些力量。
她知道,她必须这么想。
此刻的花芜好像又回到了那口寒意刺骨的井中,圆凳早已不在手上,她也根本没有注意到,一道黑影从两扇门中间的虚无里扑了出来。
那道身影快疾如风,冲出门后,裹挟起她的腰身,一步不停地往对面的空房掠去。
“嘭”的一声,那道身影带着她破窗而出。
“闭眼。”清澈散懒的嗓音发出指令。
她却忍不住抬头,今夜天空并不明亮,可黑暗中却破出漫天星光。
落地的时候,花芜没站稳,一个趔趄。
揽住她的手臂往里一收,让她撞在一堵硬实的胸膛上。
他们所处的是来福客栈后面一条并不热闹的小巷,不远处就有人群的嘈杂声响。
叶萧把她带到热闹的街市上,同时松开了手臂,单独向前一步,划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师兄。”
叶萧回头。
“方才为何不回应我?”
花芜疑问,依他后面的反应来看,可不像是受制于人的境况。
“房间里漫布着迷香。”
“哦。”
原来他是为了避免吸入迷香,才不便开口说话。
“你呢?房中可有异样?”
“我没进去。”
叶萧顿了一步,花芜追上他。
“我看到自己的房门口被人做了记号。是一个三角,刻印的痕迹还十分新鲜。”
“嗯。”
“为什么?”
为什么玉翎卫外出办案,会遇上这样的事?
这分明是一场针对,而非他们遇上的意外。
“和今日在徐府发生一切有关吗?”
叶萧不答,花芜便追着问。
“忘记那封信的内容。”他只是极淡地说了句。
“什么信?”
叶萧皱眉,正想教训他,转头却看到花芜眼里的狡黠。
小宦官原来是这个意思。
“若是你能赦免青莲的死罪,说不定……”
“她不会说的。”
叶萧忽地停步,叫一直追着他跑的花芜闷头撞上。
他一脸玩味地审视着她,面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花芜意识到自己刚才那话里的纰漏,但也只能装傻充楞,“你怎么就知道她不会说,我们现在去哪儿?王冬和常远师兄呢?”
正说着话,不远处便出现了王冬和常远的身影。
常远见叶萧面色不善,当即阔步跑了上来。
“将马喂饱,一个时辰后出发。”叶萧道。
今夜的插曲让他们更加确定这件事不简单,牵扯的背后势力之深远雄厚。
连玉翎卫都敢动的,能是哪些人。
常远去安排连夜启程的事项,王冬主动过去打下手。
花芜跟着叶萧回乐福客栈收拾东西,王冬和常远不过几件衣物,仔细地说给花芜,让她帮忙,花芜应下。
客栈里的掌柜伙计此刻不知都去了哪里,整座客栈空荡荡的。
“他们,都走了吗?”
花芜问的是躲在房中的那些人。
“清理干净了。”
叶萧平静地上了楼梯,彷如适才这里无事发生一般。
这一次花芜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到了二楼转角,叶萧自顾往上,花芜犹豫了一下,“师兄。”
叶萧慢慢转过头来。
“你能跟我一起去看一眼吗?”
她看向叶萧的眼里,有几分闪烁。
待在井里的时刻,生不如死地难熬,那个坐在木桶上的小女孩死死地拽着打井绳,将过去十年的记忆在脑海中,仔仔细细地忆了两遍,才堪堪熬到天空翻出一点点青灰色。
如果可以的话,她只希望接下来的人生中,都能不需要独自去面对那样的至暗时刻。
叶萧不动,她才终于不再躲闪,巴巴地望着他。
倔强又带着祈盼。
第21章 屋里烧灰
楼道里的灯笼还没重新燃起。
花芜僵硬地走在叶萧前面,有那么几个瞬间甚至忘记了呼吸。
黑暗中,周围的一切都被放大,花芜仔细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方才觉得心安。
“到了。”
“嗯。”
花芜壮着胆子正要推门而入,伸出的手腕却被什么东西轻轻触了一下。
“拿着。”
那一点微弱火星就在手边,竟是一只打开了的火折子。
有了这个便好办多了,花芜借着这么一点光,将屋子里的蜡烛点燃。
橘色的灯晕在房中轻轻晃动。
虽然叶萧说过这里已经“清理干净了”,可她还是不太愿意一个人在被做了记号的房间里待着。
仿佛房梁衣柜的暗影里,都藏着随时会蹦出来的魑魅魍魉。
正愁着不知该怎么跟叶萧开口,已见叶萧不急不徐地在她屋里坐下。
颇有一副“我坐镇,你慢慢来”的架势。
花芜心里是感激的,那些交错的记忆有过一次狂涌,便没能那么快散去。
幸好他们接下来要急着赶路,否则今夜她也定然没有办法继续在火田县的客栈里安然睡去。
叶萧什么也没说,安安静静地陪她收拾好三人的包裹,再回到他的厢房时,因为他没有邀请,她也不好主动跟进去。
花芜透过敞开的两扇门,并没有按照预料中的那样看到屋里的一片狼藉。
这间上等厢房依旧干净整洁,不过比之常远那一间,似乎少了几样东西,显得略微空荡。
刚下了楼,便遇上王冬从福翠楼打包了四份汤浴秀丸回来。
这丸子是用肉末和鸡蛋做成,状如绣球,像极了淮扬名菜“狮子头”,不过是加汤煨成。
如今他们要连夜赶路,急需这样的肉食热汤暖暖身子。
三人正在堂前刚找好位置坐下,常远也回来了。
“赵翠仙今日已到了丰山镇。确如胡喜所言,她先是到了自己老家坂里乡买了一座大宅子,可随后并没有北上回来,按理说,翼州的消息三五日就能传遍,更何况是徐茂这样有身份的人物,身为徐茂宠妾,赵氏理应在第一时间赶回来奔丧才是,可她却在离开坂里乡后,去了更远的丰山镇。”
赵翠仙就是赵姨娘。
常远一边吃一边说,囫囵吞枣地给自己塞了几个丸子,难得还能口齿不含糊,“这味儿真不错。”
“除非,她从徐府带走的,不仅仅是银子,还有让她不得不逃离火田县的东西,而那件东西怕是攸关性命。”花芜道。
“噢!是……”这四人里,唯有王冬一人后知后觉。
“上路。”叶萧打断了他的话。
如今已是春末,可夜里的寒风仍是料峭,只赶了几里路,花芜便觉得脸颊微刺。
火田县良田被淹,可出了火田县后又是另外的光景。
郊野的夜,让麦苗和花木的芳香愈加突显,一望无际的田埂全都披了一层月华罩下的银色外衣。
到了天色将亮未亮的凌晨时分,已是说不出的困顿,可奈何叶萧和常远的马匹也不见一点儿惰意。
花芜咬牙忍耐,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在最后。
王冬时不时地会回头看她一眼,以确保她不会忽地两眼一闭,歪倒在路边。
直到天色透亮,前面的马蹄声才渐渐零落。
他们穿过初启的城门,遇见往来的乡民,才有种回到人间的感觉。
朝阳和风渐渐干了他们衣裳上沾的露水。
投店的时候,花芜的脸色简直苍白得不像话。
她的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扶在腰间,像是站不稳似的。
“他真的没有针对你吗?”王冬和花芜就住在对门,他在进门前,忍不住又问了花芜一句。
这一路,但凡长着眼的都能看到花芜吃不消,可叶萧就跟没事儿人一样一往无前。
花芜摇了摇头,这一下愈发觉得头晕脑胀,此刻只想闷头倒下,好好睡上一觉。
经过这一路的颠簸,昨夜那点事儿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
况且现下是白昼,不像夜间那样到处都是引人遐想的暗影,还有热热闹闹的嘈杂声,这些原本都是扰人清梦的光和声,此刻却成了最好的助眠。
让她就想这么直直地栽下去。
“诶,花芜,你的裤子怎么脏了!”
王冬正要拽住花芜的裤腰看个仔细,花芜脑中却是一声震天响的锣鼓,逃命似的往房里钻。
她用最快的速度躲进屋里,转身阖上门,只留下一个够她探出脑袋的缝隙。
“你躲什么躲,我帮你看看呀!”
王冬家中还未落败前,父亲是药堂里坐诊的大夫。
他说他从小耳濡目染,也识得一些药性,甚至还能背出几个通用寻常的方子。
不过这件事的真假,花芜无从验证。
“你别看!”
脑袋里的瞌睡虫被赶走了一半。
花芜想起赶路的时候,骑在马背上,颠起的那么一下,身下仿佛有股热流涌出,那时她还没太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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