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渝女子有着男装的习惯,无论贵族或是民间,皆有著丈夫衣服靴衫之风。
更别说这少女在客栈和澡堂帮忙,着男装的确更便利些,无甚奇怪。
“等等,放那就好,我自己去取。”
见那少女靠近屏风,赵翠仙吩咐道。
若是换作以前,她绝无可能如此,可如今形势大有不同,她还是想谨慎些。
花芜在屏风外头,微微垂着头,看似恭敬小心,实则两眼乱瞟,两道凌厉的眼神恨不得将衣架上搭的一件件衣裳拨开看个清楚。
可在澡堂的一层薄雾里,她却没有看到任何描着墨迹的衣物。
而屏风里头,赵翠仙划拉着潺潺水声。
“娘子说笑了呀,咱们开门做生意,哪有让客人自己动手的道理,我这就给您加上,绝不给您耽误事儿。”
花芜不死心,装傻充愣直接提着热水桶绕过屏风。
“你!”赵翠仙嗔怒。
花芜却咧嘴笑得眯起了眼,随后立即转身,背对着赵翠仙,缓缓将热水倒入木桶的尾端。
她自认将距离和分寸都拿捏得十分到位,这是进来之前,王冬教她的。
暖意由足底蔓延至上身,有一股说不出的惬意,赵翠仙这会儿放松下来,“再加一次。”
“哦。”花芜愣愣地转过身来。
“去啊。”
“哦。”花芜迅猛跨步,疾速伸手,扯走了赵翠仙叠放置在高几上的肚兜。
“腌臜贼女,你敢偷老娘的东西!”赵翠仙倏地从浴桶中站起,带起一身水花,指着花芜破口大骂。
花芜瞪着那对傲然挺立的双峰,忍不住竖起拇指,真诚地感叹道,“好厉害!”
转头就跑。
赵翠仙哗啦一声,从浴桶里翻了出来,来不及擦干身上的水渍便胡乱套了衣裳追赶出去。
“小贼,你给我站住。”
花芜跑上一段便回头看一眼,确保赵翠仙能跟上她。
最后将赵翠仙带到了叶萧的上等厢房中。
花芜冲进门后便将还带着女人香的肚兜铺到案上,交给了叶萧。
而赵翠仙一时愤怒冲脑,也没有过多考量,甫一进门就被常远捉住双手反绞在身后,用事先备好的缎带绑住。
“赵姨娘,好歹徐茂也宠了你那么些年,如今他亡故,你怎么没赶回去给他服丧啊。”
“你、你们是谁?”
赵翠仙的发还湿着,而匆忙套上的衣裳也洇出片片点点的水渍。
只是她天生媚骨,这身打扮不仅不显得狼狈,反倒露出几分楚楚可怜来。
如今用虫瘿所书的账本肚兜已到手,常远也不再跟她啰嗦,将一块青碧色的通透玉牌抵在她眼前,“赵氏,你赶上了好运,我们不是来要你命的,而是你和徐茂苦等的玉翎卫。”
赵翠仙面色纠结,“那你们,要对我怎么样?我,我可是有功的!”
当初离开火田县时,徐茂便告诉过她,这个东西能保命,况且徐茂以为只要那些人找不到账本便不会轻易要他性命。
可他千算万算,独独算漏了一个青莲。
“这账本并不完整。”叶萧细细研究了肚兜上所记录的内容,对着花芜皱眉道。
花芜这才探过头来匆匆扫了一眼。
账本的确是账本无疑,可偏偏每一项的“进、缴、存、该”里又故意漏了一条,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痕迹,留了一手。
“赵翠仙,你之所以不敢回火田县,无非是怕惹祸上身,甚至丢了性命,如今你身上的这个大麻烦有人要接手,你又何乐而不为呢?”
花芜忽然想到,赵翠仙只知徐茂死了,却不知他真正的死因。
她知晓内情,又偏偏被内情所误导,自然是要推断徐茂之死乃是账本背后的对家做的手脚。
她认为有人要销毁账本,顺带杀人灭口,所以才不敢返回火田县。
花芜这会儿又恢复了男子做派,声音亦比澡堂里浑厚了几分。
赵翠仙不解,脱口而出,“你……”
“你什么你!小心回话,玉翎卫办案,问你什么便答什么。”
花芜知道她对自己的男女身份存疑,便快速堵住了她的话头。
可赵翠仙却犯起混,装起傻来。
“什么账本?不在我手上啊。你说的该不会是我那件贴身肚兜吧。”
赵翠仙向花芜抛了个媚眼,“嗐,我还以为你一个……偷我肚兜做什么,我原是一风尘女子,并不识字,这肚兜的确是我家老爷所赠,可这上面究竟写着什么,我真心不知,他告诉我说这上头写的全是情诗,还天天念给我听呢,我可都记得。什么‘脸红暗染胭脂汗,面白误污粉黛油,一倒一颠眠不得,鸡声唱破五更秋。’、‘花叶曾将花蕊破,柳垂复把柳枝摇,金枪鏖战三千阵,银烛光临七八娇。’”
赵翠仙念着这些所谓的情诗,将五人共处的一间厢房变得十分逼仄。
花芜不得不打破这暧昧又诡异的气氛,“你闭嘴!”
赵翠仙耍起了无赖,大喇喇地拿屁股往板凳上一怼,翘起了二郎腿,“还有还有啊,‘不碍两身肌骨阻,更祛一卷去云桥’,你们倒是看看,我那肚兜上头是不是写得这些呀!”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拿脚尖在常远身上点了点。
常远皱眉看了看自己身上被赵翠仙脚尖划过的地方,“唰”的一声,将腰间的长剑抖出了剑鞘,堪堪架在赵翠仙光洁的脖子上。
“多说点,我爱听。”
恶狠狠的,脸色严肃得骇人。
赵翠仙一抖,“怎么,怎么就翻脸了呢,难道不是吗?嗐!那死人叫我贴身穿着,原来是诳我呢,莫不是,你们也在讹我吧?”
花芜的手在肚兜边缘上拂过,指尖沾了点什么红褐色的东西,于是她又拿起那片肚兜,将边缘细细看了一眼。
“赵翠仙,你不敢返回火田县,是怕自己性命不保,而你在徐茂死后,立即远离了坂里乡,却是怕你在坂里乡的亲人受到牵连吧?”
“哈,哈哈哈,笑话!你们就使劲诈我吧,老娘根本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丈夫和儿子,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
第26章 一分为二
赵翠仙心里清楚,这些人还能好好跟她问话,不曾动过真格,便不会真的要了她或者她一家子的性命。
她在青楼待了十年,什么人只看不吃,什么人偷吃不买,什么人说得天花乱坠实则一个子儿都出不起……
这些个花花肠子,她全都辨得明白。
可当儿子被提及的时候,她心里最柔软的部分还是被刺痛了一下。
她也没想到自己怎么就发起狠来,说了那样一番话。
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命无足轻重。
因为她见过账本,就算告诉别人自己不识字,别人就会信吗?
总归死人比活人可靠,反正她的命不值钱,没有必要冒险留着。
“赵翠仙,我说的是你的亲人,可没指出是丈夫儿子。”花芜道。
“你!你们就知道诳我。”
“撒泼耍赖无用,若非玉翎卫在丰山镇布控,你以为你今日还能毫发无伤地被带到这里问话吗?”
常远手腕一抖,“唰”地一声,剑身入鞘。
“你这么聪明,痛快一些,少吃点苦头,不好么。”
聪明不贴切,狡猾才是真。
“哼,徐茂什么都会对我说,在火田县的时候,衙门的人是如何办事的,我都清楚,就算你们现在放过我也没用,我的处境依旧危险,你们拿到了完整的账本,拍拍屁股走人,根本不会关心我的死活,我什么人都不信,你们带我去京都,我要面圣。”
“京都,面圣?”叶萧露出一点寒浸浸的笑意,“办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你这样特别……不知死活的。”
自那次客栈遇袭开始,他们只在驿站停留,昼行夜奔,并没有多少休息时间。
花芜自认毅力过人,却也有些吃不消,常远更是一路打点,不辞辛劳,才让他们取得先机,一路平顺。
一旦取得账本,此去回京的路上必定要比来时更加凶险百倍,而多年养尊处优的美娇娘绝不可能跟他们一路。
“另一半已被我秘密送往京都,只有我能拿得到,所以你们必须带我去。”
“是吗?你在丰山镇的一举一动早已被玉翎卫监视,这两日你见过谁,去过哪里,只消一问便清清楚楚。”叶萧漫不经心。
赵翠仙紧接着道:“哼,何必是丰山镇,另一半我早在南下前便送了出去。”
“哦,南下前,那便是在坂里乡动的手,啧。那吴志跟他儿子岂非要吃苦头了?”叶萧吸了一口凉气,像是无意中想到了什么,“吴志那个儿子几岁了来着?不如救他一命,带回京都送去投充太监如何?”
花芜心慌了一下,这位师兄可真不介意拿自己的身份说事。
威胁了赵翠仙,顺带连在场的人一同贬损。
“你!”
“还是说你撒谎了?”他徐徐回眸,投转到花芜身上。
他的目光来得突然,而花芜几乎没有思考,便配合默契地将那片肚兜在赵翠仙面前展开。
“这边缘裁口还涩得很,”她捏着肚兜一角,指尖轻轻一滑。
“断口处居然还留着剪子的锈迹,并且,你在情急之下裁剪过后,并没有全然按照当初拆卸后留下的针孔缝纫,在你这道新线旁边甚至还有一排旧针孔的痕迹。由此可见,这件重新改过的小衣你并没穿多久。还有,今日午后我在吃鱼脍的食肆刚见过你,那时你的胸前被人渐了酒渍,所以,你其实是在那个时候才忽然意识到,可以将其一分为二,以此来分担风险,对吗?或许,我们现在去你的房间里搜一遍,就能拿到另外一半。”
花芜也只是推断,她一边说一边细细观察着赵翠仙的神色,只见这位风韵美人那张虚张声势的倨傲脸庞,一点一点拆掉了锐利的锋芒。
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所有的角逐,疲态纵生。
“我知道你在诈我呢,”赵翠仙浑身都泄了气,软软地歪坐在地上,“不过,我确实是累了。”
赵翠仙想起儿子一口一个“婶娘”喊着她,才明白过来这些年自己在追逐繁华名利中究竟失去了什么。
更别提自徐茂死后,她每日胆战心惊,兜里塞着不敢花的银票,反而成了累赘。
“你说得不错,肚兜的确是我在离开食肆之后裁剪的,只不过并不放在厢房中。”
赵翠仙顿在这里,她已明白这四人中能做决定的是叶萧,此时正媚眼如丝地看着他。
“说说你的条件。”叶萧给予了她所预期的回应。
“既然你们不让我进京,那就护送我们,我是说,我、吴志还有郎儿一同远离翼州,需要你们帮我们拿到过州的路引,自然不能用现在的姓名,以便我们在迁居外地后能够顺利落籍。你是玉翎卫,一定会有办法的。”
当了几年知县宠妾,赵翠仙不说深谙官场之道,但也晓得一些。
只要玉翎卫愿意放人,根本不是事儿。
叶萧默不作声,不知是不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还是不想给赵翠仙这个机会。
赵翠仙续道:“我的行踪早被你们掌控,原本也不配谈条件,这个小小的要求就当做是我一路护送账本有功的嘉奖,施舍也行。”
对玉翎卫而言,不过是一句话,几行字的事,可对赵翠仙而言,却是下半生的所有福祉。
“嗯,合理。”
叶萧似乎同意了。
赵翠仙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回客栈的路上,我去了一家布庄,挑了两块上好的锦缎,付了定金,又借了掌柜的剪子和针线将小衣一分为二,将另一部分裹在了包好的锦缎里,并跟掌柜的约好了明日去取。”
“为何要这么麻烦?将另一半账本放在布庄你能放心?”花芜问。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你们现下不是也拿到了一半,有用吗?不完整就是没有意义的。再者,我身上的碎银花光了,必须再找黑市里的钱庄破开银票,才能出手。”
她花的所有钱都是徐茂给的,朝廷若是决心要追究火田县河堤贪墨案的脏银,定会追查到这里,她原是不想惹祸上身,一路上找的都是黑市。
得亏她之前是欢场上的人,认识的商客繁多,便听说过一些,得了些门道。
黑市的钱庄要命,十成的银两兑出来的只有四成。
这些她都忍了,偏偏她如此小心行事,还是被京都来的玉翎卫逮了个正着。
早知如此,她又何必遮遮掩掩去受那窝囊气。
不过转念一想,若非她谨慎行事,说不定早已被对家发现踪迹。
如今把话说完,她就想重回澡堂,安安心心、舒舒服服地泡上一个澡。
再到中午的那家食肆里把各种各样的鱼脍全都吃一遍。
她的眼又不自觉地瞟向叶萧,“你不会食言吧?”
“自然不会,我会安排人手护送你们一家三口到岭南生活,改头换貌会做得干干净净,不过……之前购置的房产,还有徐茂贪墨的脏银,你们是没机会花了。”
房产和脏银赵翠仙早有预料,只是……
“岭南,为什么是岭南?那里的人口音重,那种方言我学不会。”
叶萧淡淡一笑,“你那么聪明,一定很快就学得会。”
“你!……我还没泡完澡呢,我今晚还想去吃鱼脍!……”
赵翠仙被常远捂着嘴带回她的厢房。
不一会儿,常远回来,可他们也没再听到赵翠仙的叫喊,花芜猜测,应当是有暗卫接替了常远。
叶萧吐了口浊气,“咱们也去泡个澡,今晚去吃鱼脍。”
“不现在就去吗?拿到另一半。”叶萧此刻的闲情令花芜有些疑惑。
“急什么,她不是约了明天再取吗?”
叶萧动了动脖颈,看样子是真想好好放松一下。
花芜初次办案,对于玉翎卫的办事准则一知半解。
案情进展在这里,叶萧想要提前享受,或许正是因为自信。
正如赵翠仙所说,不完整就没有意义,况且那个东西它就在那里,又不会飞。
急什么呢?
可或许是经历过太多变数,花芜的心总是无法安定下来。
“哎,你急什么,真是……”
王冬想说,皇帝不急太监急,可碍于他们的这层身份,又不合适。
总不能有含沙射影的嫌疑,说这位九千岁也同他们一样,是个太监吧。
只能将话吞回去。
于是揽过花芜的肩膀,“难得有这个机会,待会儿我给你搓背。”
“我?我不行……”
叶萧已走到门外,这时又回眸看了他们一眼,眼神最终落在花芜被握住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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