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芜垂眸,今晚的菜金她心中有数,可王冬的心意摆在那儿,她又不忍心拒绝。
哎,算了,到时候等他娶了媳妇,再一并还给他好了。
花芜正打算大大方方地接受王冬的好意,那收银的伙计却从下方的桌面上拾起一张批了红字的附单。
“抱歉,二位客官,您是天香号的客人吧,这单子已有人结过了。”
“结过了?”
“是啊,就是有人已经预付了五十两银钱,按理说,咱这边还得将剩下的退给您,只是掌柜的现下去处理一件急事了,小人不太清楚,还得等掌柜的回来这银子才能退。”
“噢。”
两人各自收了银子,王冬不解,“不会是穆然师兄吧,可是刚才咱们是一起来的,也不记得他有过什么特别的举动呀,后来席间也没离开过吧。还是说,别人把厢房的名称报错了?白白让咱们捡了个便宜?”
明明有一号有时间又有条件的人物摆在眼前,王冬却偏偏猜不到。
在他心里,那位仍是高高在上的主子,不会对他们有超出公事之外的半分情意。
花芜却知道,事实正好相反。
她和王冬随意糊弄了几句,回到二楼,那些热热闹闹的文人士子却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厅堂,花芜扫了眼北墙上未干的墨迹。
霎地停住。
“走啊。”
“噢,你先进去吧,我看看。”
花芜缓慢地靠近那面墙,盯着那枚与众不同的落款。
王冬往前一凑,瞧见一个冗长的落款,他眯着眼盯了一会儿,“这什么,‘桃不言下自’?嘿,这署名也忒怪了,还有点狗屁不通。”
王冬说了这么一句,看了一眼二楼露台上聚集的人群。
看月亮呢!
花芜却是愣在原地。
她想起自己当年同人开过的一个玩笑。
须臾,她垂眸转身,掩过内心惊涛拍岸的情绪。
也许……还不是时候。
她落寞地走开,却不知侧方十步开外,有个人,早已盯了她半晌。
“是你吗?”
这句话没首没尾,又不指名道姓,却叫她心头猛地一颤。
花芜还未回头看个清楚,脑中已浮现多年前那张熟悉的脸。
而不远处,亦正有人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
萧野乜迟远:怎么不问?问就是老婆点的都爱。
第68章 缺银子吗
“是你吗?”
当年的少年,声线已有了变化,不再如当年那般嘹亮、满是朝气。
他的语气里,多了一份岁月沉淀出的持重和沉稳。
花芜僵在原地。
七年前她那么渴望见到的人,如今就站在身后,转身触手可及。
可这些年过后,他们之间所隔的鸿沟似乎又多了一道。
这个在眼前看似触手可及的人,她却怎么也够不到了。
七年的时光,足以让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统统改变。
如今的她,不仅是罪臣之女,更为尴尬的是,她还是女扮男装的太监,玉翎卫之人。
“小……”
“爷,您怎么出来了。”
花芜双手负在身后,看见萧野不知是何时出现在的包厢门口。
她扬起一笑,昂首阔步地朝他走去,以忽略的态度来打断背后的询问。
而萧野的目光却未在她身上停留,他那两道凌厉的眸光,直接越过了她,钉向那个双眼通红的儒生。
明明是温润如玉的书生,可那人的眉间却像是沾了什么苦大仇深似的,成了翩翩公子身上的唯一败笔。
萧野如是想。
“爷。”
萧野往前一步,避开了从包厢里透出的光,他伸手握住了花芜的一侧肩膀,另一只手捏着她腰间的平安扣,冰冰凉凉的玉扣很快便染上了他指尖的温度。
他身子缓缓下俯,双唇压至花芜的另一侧耳畔,“他是谁?”
“嗯?”花芜绷着淡然的脸色,似不经意地转头。
转头的时候,耳垂又恰好轻轻噌过萧野的薄唇。
“谁呀?”
她看着那个人,只露出一点浮于表面的虚笑。
歪头看着他。
没变,一点儿都没变。
还是记忆中的那个少年。
那人眼中忽地迸出一点尖芒,抬手作揖,“实在抱歉,适才在下认错了人,打扰二位。”
“是吗?”萧野的语气里,捏着平安扣的力气逐渐加大,最后干脆将不大的玉扣尽数包于掌心中,汲于它挚热的温度。
那人赔礼过后便要急着离去。
萧野却又拦道:“你是今年赴京参加御试的贡士?”
那人点了点头。
“叫什么名字?”
花芜心中一窒,萧野从来不会随意关心一个过路人,他为何独独要问他的名字?
他是要参加御试的,萧野又是常常进宫的御前红人,委实不能随意诌个姓名来糊弄他。
否则,届时若在御前相见,反而更惹猜疑。
花芜甚至没能发觉自己喉间竟艰涩地滑动了一下。
说吗?
不说吗?
好像无论怎么选都不是上策。
“在下……李成蹊。”
……
李成蹊,那个她儿时喊过无数次的名字。
“成蹊哥哥,你看,这首词里有你的名字。”
七岁的小姑娘手里捧着一本宋词集,一脸惊喜地向坐于石桌对面的少年诉说着这个“惊人”的发现。
有些稚嫩圆段的小手,压着词集的中缝,“你快看。”
是稼轩的《一剪梅》。
“一片闲愁,芳草萋萋。多情山鸟不须啼。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最后一句择出三字,便是李成蹊。
“李伯伯真是多才,竟和稼轩想到一处了呢!”
小姑娘的天真逗笑了少年,“有没有可能,你李伯伯就是因为读了这首词,才给我取了这么一个名字呢!”
“啊?是哦!”小姑娘挠了挠脑袋。
少年伸出手,揉了揉小姑娘头顶的绒发。
院子的另一端,一群家丁来来回回地搬着箱子。
“你们是不是过完年就要出发去东南了?”
“是,要去浣州,听说那里山美水美,风景很好。”
“你们要去多久?那我以后还能见到你,找你玩吗?噢,不对,是找你习功课。”
李成蹊课业好,是京都之中出了名的小才子。
南斗山与李植会面时,总会将女儿带到李成蹊身边,让他敦促。
“不会太久的,父亲说,去浣州短则三年,多则五年,会回来的,我还会给你带礼物。”
“什么礼物?”小姑娘一下睁大了眼,眨巴眨巴的,充满期待。
“浣州丝织团扇,你觉得如何?”
“好是挺好,只是,没有吃的么?”
李成蹊又被逗笑了。
“成,浣州的手作糕点亦是一绝,希望我们回来的时候是冬季,赶上两三日的路程,应该还是新鲜的。”
“好!”
“那你也得答应我,这三五年时间,课业不能落下,回来我可是要考的。”
“没问题,无需等三五年,你大可来信考我。”
“成,我每个月都会给你写信。”
“每个月?”小姑娘娟秀的鸦眉轻轻蹙在一起,“每个月会不会太勤了呀?这样吧,你若是考我的时候,便署名‘桃不言下自’,可如是只同我闲话日常便署本名,这样你便既能常常写信给我,又……”
“又不至于考查得太勤,叫你生烦。”李成蹊接过话头。
“才不是呢。”小姑娘偏过脸,将嘴撅得老高。
……
“李成蹊。”萧野像是从这个名字里咂出味儿来了,“不知令尊所崇敬的是李广将军还是稼轩之词。”
李成蹊答道:“辛将军的家国情怀令人钦佩。其词热情洋溢,慷慨悲壮,雄健豪放,不为格律所拘。”
萧野:“只是他命运多舛,壮志难酬,最终抱憾病逝。万望阁下怀才得遇,能够一展抱负才好。”
“多谢。”李成蹊下颌一紧,不受控制地又看了花芜一眼,随后毅然转身离去。
萧野握着花芜肩膀的手,沿着她的手臂徐徐往下,就在他的指节即将触到她手腕上的脉搏时,花芜快速反应,反握住了萧野的手。
她的心跳很快,看不清的几道影子在脑袋里横冲直撞。
不可能不紧张,不可能无波无澜的。
她深知自己面上还能装得淡定,可一旦被捏住了脉搏,便很难不暴露自己心中的忐忑。
萧野一定是看出了什么!
否则,他决计不会同李成蹊说那么多话。
更不会对她做出这样的试探。
可他究竟知道了多少,花芜猜不出来。
她握着他的手,勾起一笑,“谢谢你帮我垫付了银子。”
这是她暂时唯一能想到的,转移萧野注意力的话。
萧野闻言,双唇却是抿成一条直线,“嗯?”
他的反应……
花芜骇了一下,难道不是他?!
可……除了他还能是谁?
为何他的表情,也是一副被蒙在鼓里的模样?
那还能是谁?
花芜探头,看着屋里坐着的余下三人。
王冬定然不是了。
穆然师兄似乎也没什么别样的表情。
他为人寡淡,对吃食并无讲究,恐怕亦不太知晓这客来香的菜金档次。
如此,便只剩下迟远……
迟远对向花芜投来的问询目光,一脸明媚的笑容绽开。
花芜:……
萧野:……
迟远?
离开客来香的时候,萧野和迟远坐着马车,另三人依旧和来时一样,散步回去。
踏上车辕的时候,萧野撩起车厢的帷幔,“你帮花芜垫付了请客的银两?”
迟远自觉此事办得甚妥,坦然道:“爷,这玉翎卫里好像还没人请您吃过饭呐。”
萧野眯眼。
“您看,这好不容易有人献殷勤,身为体恤下属的好上司,您看,我做得对不?”
迟远不敢说,好不容易有人请你吃顿饭,咱也别把人吃怕了不是。
这客来香是真不便宜,万一主子对菜色不满意,他还能加点几样好看的,替花芜找补找补场面。
全了两边的脸面。
这上下级关系多不好维护啊!是不!
“很好,很贴心。”
萧野难得夸赞,迟远兀自得意,谦逊地摆了摆手。
心道:还好还好,用的其实也是您的银子。
诶?
不过怎么,主子的脸色有点不对劲啊?
仔细一回味,那语气是不是也有点冷啊?
-
回到独舍的时候,花芜一进屋,还未来得及点灯,便被屋里的一股寒气吓了一跳。
并不陌生。
她自然地瞥向窗下的竹椅,果然看见了一道比夜色更深的暗影。
“你很缺银子吗?”
汩汩溪流淌过细砂砾的声音响起。
第69章 近水楼台
“也不是很缺。”
花芜转瞬又觉得话也不能说得太含蓄,赶紧补了句:“就一般般缺。”
她边说边摸黑在室里燃起一灯。
如往常一样,萧野霸占着她屋里的两张竹椅,一张用于坐,一张用于翘脚。
竹椅一旁的方块茶案上摆着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
乍一看普普通通,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你的月奉是十两?”
“嗯,是啊。”
“一个月能存下多少?”
“就……一两。”
“一两?!所以今日那顿饭要吃掉你一年的积蓄。”
萧野从竹椅上“噌”地起身,一点点向花芜逼近。
“嗯。”花芜轻轻咬着唇,点了点头。
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因为有着寄于李美娘家中的那段不好经历,花芜特别感谢与她萍水相逢的花爹爹。
之前在宫中巡夜,月奉不过三两,能寄回家中的不过每月一两。
如今俸银多了,至少这前半年,她想好好孝敬花爹爹。
而她早就过惯了节衣缩食的日子,并不觉得抠门一点有何不妥。
有多大的能耐,就办多大的事。
当然,对于她在乎的这些人,拿出一年的积蓄请他们吃上一顿饭,她亦觉得合情合理。
并不心疼。
只是,她不心疼,可为何萧野看起来却比她还要在意?
花芜此刻有些后悔点了灯,萧野昳丽的容颜在她眼前尽数铺展,令她的视野里容不下任何其他事物。
“除了银子,还缺什么?”
花芜仔细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她最想要的东西,似乎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讨来的。
那件事很漫长,或许代价很大,她不会放弃,她仍需要借助萧野,却也不是萧野愿意给就行的。
而除了这件事以外,生活里的其他困难似乎倒是都能用银子解决。
不过既然他这么问……
“您能不能把那三两银子还我?”花芜大胆开口。
“什么三两银子?”
萧野完全不记得,那时他还没对什么人上过心,自然不会特别留意这些细枝末节。
“就……芷兰宫,枯井旁,荷包袋,一只花衣大公鸡。”
花芜觉得这些提示已经够了,再说就多了,显得她很计较那三两银子似的。
好吧,她是真计较。
她还不好意思说呢,除了这个荷包袋还有那三两银子,萧野还抢过她的一套衣服和一对击更的梆子。
因为弄丢了这些东西,被管事的公公一顿责骂,为了日子平顺,她还不得不额外掏钱去讨好那位公公。
如今她也不奢望萧野能给她补偿,就只想让萧野将那个绣着五彩花衣大公鸡的荷包,还有荷包里的三两银子还她就成。
萧野那时还没对他上心,却不代表他记性不好。
只不过,他对花芜的回答仍不满意。
“除了这个,没其他要说的吗?”
萧野收起全身的压迫,往后退了一步,昏黄的烛光中,他又是那个孤傲冷清的权臣九千岁。
花芜鼓起两颊,垂下目光,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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