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淼缓了缓,随即大笑起来。
俊美的容颜掩不住眼角的几道细纹,细纹里夹着沧桑。
“从真和二十四年,到庆平元年。从双吕诗社到庆平十七年,再到如今,所有的案子,所有的事件,其实都在围绕着大渝皇室打转。”
“小雪啊小雪,你不觉得这一切荒唐可笑之至吗?神仙打架,小鬼遭殃。龙王斗法,殃及池鱼。从你爹到你,我们每一个人,哪一个不是身处皇权斗争的旋涡之中?哪一个不是皇权斗争的牺牲品?”
崔淼沉沉看向萧野。
第139章 不事二主
萧野的眼却是看向别处,似乎这皇权如何争斗与他根本沾不上关系。
花芜将崔淼的话在心中过了一遍。
的确,在座的所有人,她和小枫家破人亡,官宦之家的儿女一个进宫当了太监,一个成了皇权的门客死士。
崔淼呢,失去了他最亲最敬的兄长,最后又因失望之极辞官离京。
至于萧野……
多年前在那场刺杀中“受了伤”,却因祸得福成了大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况且,花芜还知道,他的伤早就治愈了。
他似乎并不曾真正失去什么,反而是皇权斗争的既得利益者。
难怪崔淼说,在他们离开石盘镇的那一天,他要试一试萧野。
萧野和她本来就不该是一路人,可他从来没有阻拦过她的去路,甚至还帮助过她。
他带她去昌南县寻找刘氏,又助她在曹德行的房间里发现龙首衔珠的秘密。
他究竟是什么站位?
“我只想知道当年的真相。”她看向南江枫,如今被大家称呼为“愁眠”之人。
他练就如今的功夫,又得魏王信任,吃过的苦头只会比她更多。
逝者已矣,可对于南斗山案子的探索一直是花芜心中萦绕的谜题,她一直选择相信父亲是无辜的,是被冤枉的,可事实究竟是不是如此呢?
萧野说,不要让记忆牵着走,不是“信”就可以,而要讲求证据。
她已经发现了当年案件的重重疑点,双吕诗社、分田之策、龙首衔珠,可无论怎么看,南斗山当年都是皇帝的人,为何最终仍是会因监工不利而导致杀身之祸?
而后南斗山这一支被南氏族谱除名,死后不得入家庙。
当年父亲和母亲离去得突然,一双儿女流落在外,到最后连个帮忙收尸的人都没有。
如今连家庙都入不得,魂灵岂能安息?
花芜一直都相信,只要破解当年的真相,便能洗清父亲身上的冤屈,至少能让父亲母亲的灵位有个归处,也让弟弟不必再过这种刀尖舔血的日子。
花芜忽地想到龙首衔珠里所藏的那个日子。
崔淼是当年双吕诗社的旧人,当年的事他应该知道一些,至少也该听父亲或是李植和陈熙年提过些许。
他又曾在司天台任职,能够推算生辰八字和五行命理,关于真和二十四年七月十五,究竟是否是个特殊的日子,他会不会有不一样的认知?
“崔淼,如今我已无法完全信任你。关于当年的真相,你究竟还知道多少?”
今日在詹葱这座奢华精致的别苑中,詹葱、崔淼、南江枫、魏王、“鬼军”,已被一条无形的线串了起来。
花芜相信,这条线的连接就算不是崔淼的杰作,至少也有他的手笔。
“当年的事,如今,你知道的和我知道的一样多。小雪,昌南河堤案事发时,我也不过和你现在一般年纪,所能探得的实在有限。不过有件事,我倒是可以解你心中迷惑。”
这雅致的一室内,唯有崔淼和花芜的交谈声,萧野像是个与之格格不入的局外人,而愁眠静得像一尊雕塑。
“鬼军?”
“非也非也,比之更早。”
“杜菀棠?”
“正是。”
崔淼要说的正是杜菀棠之死的真相。
“你们玉翎卫之所以会接手这个地方杀人案,除了因其是场性质恶劣的连环杀人案之外,更重要的,其实是因为官家人同宫里的关系。”崔淼道。
崔淼说的不错,这本是件地方凶杀案,原也落不到玉翎卫手中,最多是地方官解决不了,上报朝廷之后本应交由大理寺处理,只因为官家人同宫里那位惠贵妃沾亲带故的关系,又夸大了此事于民间的影响,才让圣上开了金口,由手段丰富的玉翎卫来办。
“嗯。”花芜淡淡回应。
“你去过程溪县,见过官家人,有什么感想?”崔淼脸上露出似有非无的笑。
“官家富贵,起初因为惠贵妃和圣上亲派一事,觉得这家人多少恐怕有些盛气凌人,可到了程溪县之后,看见的是一个失去儿子的父亲,和对幼弟关切的兄长,玉翎卫办案期间一直由官家长子官佑廷伴随左右,一路解决难题,倒也不见其跋扈。”
“呵呵呵……”崔淼笑开,掩饰得极好的面皮,终于露出年龄的破绽。
“官家人又不傻,犯得着对你们跋扈吗?还有官佑廷,左右伴随,你也不觉得他太殷勤了些吗?官家的两个兄弟,一人属羊一人属狗,两人之间无法成为密友或是同盟,相处在一起会互相伤害彼此的利益,属羊的兄长看似和蔼,可恰恰因为这样的性格,再加上家中排行,往往更容易受到打压,影响自身发展。”
崔淼在案上敲了敲,“那可是程溪官家,偌大的家业,你若是官佑廷,嫡长子的身份,却总是被幼弟压了一头,你会怎么做?先别说怎么做了,就问你会做何感想?”
“可当时诱导杜菀棠杀人,制造出杜菀棠和第一名死者官镜廷之间的矛盾的人是张千。官儿后来的案子几乎都是因为这第一起案子而起。”
“是吗?这话是官镜廷说的,还是张千说的?”
崔淼刻意揶揄,他所提及的二人都是五行连环杀人案中的死者,又怎么可能会亲口向花芜说过什么。
花芜面色黯然。
萧野原本只是拨弄着手边的三秋杯,不着一言,见崔淼为老不尊、咄咄逼人,又有点手痒了。
可看了花芜一眼之后,他却在心中止不住冷笑。
小东西装可怜呢,她什么时候那般乖顺过?
那副黯然神伤,恨不得咬破嘴唇的悔样,还真有几分唬人。
这是套崔淼话呢。
果然,花芜退一步,崔淼便进一步。
“你可知,杜莞棠被官镜廷欺辱的那一夜,官佑廷亦在春风醉中。”
崔淼一只手肘枕在茶案上,蓦地向花芜靠近了几分,“这位官家大郎子才是始作俑者。是他将杜莞棠推向不幸的深渊。”
“没道理。”
花芜软软地反驳,“官家家大业大,再加上官锦城在程溪县的势力,能够驱使的势力和财富皆非同一般,官家就这么两个儿子,就算不按照大渝传嫡传长的规矩,两个郎君对半分,那也是好大一份产业,官佑廷为人……,并不那么具有侵略性。”
花芜似乎颇有自信,撅着唇笃定地点了点下巴。
“是啊,官佑廷可真是悠闲,倘若他在家中地位不轻,还会有闲情逸致一路陪着你们鞍前马后吗?小雪……”崔淼有点急了,“官家再如何家大业大,只要还不分家便不能一姓事二主,这是大忌。”
崔淼这话的确是急了,直接点破了这话里话外的要害。
一吐为快之后,他立刻冷静了下来,像是要刻意冲淡这句话带来的后果。
“一姓不事二主,什么主?”
这场对话一直围绕着皇权旋涡,还有,在此之前花芜已经将詹葱、崔淼、南江枫、魏王、“鬼军”这些人串在了一起。
崔淼住着詹葱的豪宅,南江枫是魏王身边的人,如今也出现在了此处。
崔淼不仅将南江枫和魏王串在了一起,如今更是将詹葱和魏王串在了一起。
一姓不事二主,什么主?
如果说“鬼军”的主子是魏王,那么豢养这样一支军队,背后必定需要庞大的银钱支撑。
魏王何以能够一边在建州石盘县养着那样一批军队,一边在京都纵情享乐。
纵然是皇室,一切开支用度也该有个限才是。
就像萧野说的,他是权臣,不是贪官。
所以,魏王背后必定有其金主。
或许京都首富詹葱是其中一个。
那同惠贵妃沾亲带故的官家,亦是吗?
可崔淼又说“一姓不事二主”,莫非官家还有别的选择?
这时,许久不曾发话的萧野忽道:“世人皆对和自己性格相仿亦或是处境相似之人赋予更深厚的情感,这种情感或许是同情,或许是喜欢和看重。”
他斜乜向崔淼:“山水先生觉得是这个道理么?”
崔淼伸出食指,点了点萧野,又是叹又是笑,“英雄所见略同,略同。”
——
崔淼:我为老不尊?!你用词礼貌吗?
萧野:[蔑视……]
第140章 特别之处
是什么引起了官佑廷和官镜廷的矛盾?
谁是和他们性格相仿亦或是处境相似之人?
魏王?
可魏王是明面上的,官家跟惠贵妃还有魏王的关系一眼可见,似乎官家支持魏王是必然的。
既然如此,又会有什么矛盾?
事情一定不会这么简单。
官家嫡长子官佑廷的反叛究竟是因为什么?
嫡长子……谁和他的境况相似?
花芜脑中有过一瞬的空白,像是空白的凹槽,随即又被瞬间灌满。
谁和他处境相似?
同样是嫡长子,同样是不受重视,又涉及皇权党争……
注满水的凹槽里映出的那个模糊的影子,越来越清晰。
东宫太子宋承奕。
当今圣上的嫡长子,却不及九皇子魏王受宠爱。
虽已入主东宫多时,却一直战战兢兢,从未过过安稳日子。
这样的处境,岂非跟明明是官家嫡长子,却一直不受重视、地位岌岌可危的官佑廷相似?
官家本应该支持魏王的,可恰恰是因为这份相同的处境,让官佑廷对太子种下了更深厚的感情。
明明是正经的嫡长子,为何处处受人钳制?
“你知道官镜廷为何在程溪县横行霸道吗?”崔淼问。
“想必一定和他的死有关。”萧野代花芜答道。
崔淼忖掌一哂,“因为官锦城那会儿刚在京都帮他谋了个闲官。”
萧野:“程溪官家要进京了,应当也是托了长乐宫那位的福气吧。”
崔淼:“还能有谁。”
“官锦城这一碗水也偏得太厉害,给小儿子在京都谋职,却叫嫡长子在家中赋闲。”在这两人一唱一和中,花芜终于找到了插得上话的缝儿。
花芜虽为见过官家小郎君官镜廷,可从他人的评价中,也知这位平日里是个吊儿郎当,纵情享乐的主儿。
论样貌风度,官佑廷皆是不差,为何……
“官锦城厌弃官佑廷,是因为他好南风?”
花芜想起,在程溪县的时候,官佑廷直言春风醉不合他的口味,南风馆才是。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想起来,虽然程溪县繁荣昌盛,民风开放,爱好南风并不是什么异事,可对一个需要传宗接代、延绵子嗣的大家族而言,却是致命的。
就是当今太子,也曾被传过这样的流言,那对貌美而有才华的薛氏兄弟,便是前车之鉴。
而这点,是否也成了官佑廷放弃亲情血脉,试图转投东宫的原因?
再加之,官锦城通过惠贵妃和魏王的关系,是为小儿子谋职,这又叫嫡长子官佑廷情何以堪?
官佑廷会不会因为这样,反而将惠贵妃和魏王一同记恨上了?也更加坚定了孤注一掷、投奔东宫的决心?
“连你都知道了这件事,官锦城他……?”花芜又问。
崔淼:“自然也是知道了。”
“不过在玉翎卫到来前,甚至在玉翎卫破开迷局之前,他应当并不知晓真实的内情,否则也不会引来玉翎卫,将官家至于更加危险的境地。官锦城一开始恐怕只以为官镜廷的死或许是党争、仇杀,甚至是意外,但都不会想到竟是自己的大儿子从中作梗。而长乐宫和魏王之所以极力促成玉翎卫调查此案,一来是因为他们本就应官锦城所求为官镜廷谋好了出路,将官镜廷带到京都,或许是作为官家支持魏王的一种诚意表示,也能够将官家的一部分资产合情合理地引入京都,为魏王所用。官镜廷出事,便是他们的钱袋子出了问题,惠贵妃和魏王势必要追究。二来,倘若这件事真的涉及党争、仇杀、意外,魏王这边都能找到空子往东宫太子府那边引去,以此再度削弱太子在圣上面前的观感,如此算来,又是一桩伤敌的好买卖。”
花芜说完这些,看崔淼和萧野都是一脸欣慰的笑容,唯独南江枫,仍是一脸漠然之色。
花芜像是开了窍一般,接着道:“但是在玉翎卫查案的过程中,随着证据越来越多,官锦城作为程溪县县尉,又掌握着保存证据和审讯嫌犯的第一手资料。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旦把寻得的证据和证人证言摆到官锦城面前,相信他也不难发现其中破绽。官锦城一定也发现了什么!可因为已经失去了小儿子,官家的所有前途只能压在官佑廷一人身上,官锦城无可奈何,有再多的怨恨不甘也无法再阻止官佑廷的选择。”
官家转投了太子麾下。
魏王失去了一大助力,可丢了芝麻拣了西瓜,没想到却找到了詹葱这样的大靠山。
只是在这些事件中,崔淼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他串起了这一切,却又一直明里暗里引着花芜破解这一切,他究竟在干什么?
花芜脑中闪过一道被搅起的漩涡。
那是萧野曾经将一碗沉淀过的汤水用指搅混,他说:“这才是恨。”
东宫已有太子,而如今崔淼做的这些,正是欲图打破这一平衡,让魏王积极地参与到夺嫡的斗争中去,大渝国本动摇,搅乱这一池水!
这便是他的目的。
花芜看向崔淼,仇恨使人疯狂,崔淼辞官之后,利用大渝皇室夺嫡之争,驱动人心,竟也能仅凭一人之力,推动这场漩涡。
是崔淼厉害吗?或许有这部分的原因,但更多的是皇室中人,本就各怀鬼胎。
从杜菀棠事件到鬼军,再到如今,花芜能够感觉得到这一次次的见面,崔淼身上的变化。
在春风醉中的第一面,他还是外表温文尔雅的美男子,再见时,他风雅抚琴,可言至最后,已有了一丝猖狂,时至今日,他言语舒放,行为不羁,更是多了一种报复得逞的快感。
今日他向花芜毫无遮掩地透露一切,更像是一种炫耀。
像是迫不及待地欲同当年同样深受其害的故人分享这一成果:看呐,我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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