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耕耘与刘谭上了画船,进到一间布置华丽的厅堂,各色珍奇果品香茗早已备好。画船只是停靠在湖边,并没有离开。谭芷汀正歪在榻上看书,听见有动静,抬起头来,顿时笑靥如花。
“你们来了,快来坐,”谭芷汀从塌上坐起,甚为调皮地晃动着双腿,“我等你们好久了,都快闷死了。”
有侍女上前来铺垫斟茶,韩耕耘一一谢过后,问谭芷汀:“苍苍是何时到的?今日我们有个案子要办,一时耽搁了些时辰。”
“什么案子?让我猜猜,”谭芷汀的眼睛轱辘一转,突然双手合十,“是三法司衙门前,滚出一个人头的案子吧!”
“说的没错。”韩耕耘点点头。
“怎么有这么好玩的事情也不来找我?前些日子,跟着韩公子查案,真是刺激过瘾,明日也带上我好不好?”
刘潭拦住正要拒绝的韩耕耘,“苍苍愿意帮我们,我们自然万分欢迎。明日,我们就去京兆府查案,苍苍就在那和我们碰头吧。”
韩耕耘皱眉,不解地看着刘潭。刘潭神秘一笑,并不理睬,走到船外,双手撑着栏杆,自顾欣赏起了湖景。
刘潭突然转身,问谭芷汀:“这下面,是有人在设宴款待什么人吧。”
谭芷汀看了一眼刘潭,把咬了一半的果子放到盘里,用帕子擦了擦嘴边,轻飘飘来了一句:“哥哥在下面设宴。”
太子在船上?
韩耕耘一愣,五味杂陈。
刘潭却是了然于胸的样子,上前勾住韩耕耘的脖子,要把他拖走,“伯牛,咱们去会会太子。”
“我……不想去。”韩耕耘将刘潭推开。
“那随你,我去瞧瞧。”刘潭说完,消失在韩耕耘视线里。
“韩公子不去看看?哥哥知道我在这里会客,是韩公子和刘公子两个人。他请了许多有名望的人,于你仕途有益的。”谭芷汀走上前来,歪头打量他。
“嗯?”韩耕耘恍然回过神,摇了摇头,“我不去了,留在这里陪苍苍看湖景吧。”
“给你!”
“嗯?”韩耕耘转头,脸贴上一颗冰冰凉凉的樱桃,立刻躲开。
谭芷汀粉色得指尖轻轻晃了晃翠绿的杆子,“张嘴!”
韩耕耘茫然然张开嘴,被塞进一颗甜蜜蜜的果子,对方将果杆轻轻一拔,自己的头也似个拨浪鼓一般摇了起来。
韩耕耘嚼着樱桃,虽甜腻,却不好意思吐核,就只能一伸脖子,一起囫囵吞到肚中。
谭芷汀掩嘴忍着笑,“就这样好吃吗?”
谭芷汀抬起手,撑开两根手指,将青绿色的果杆两端夹在中间,似个弓般弹了出去,然后鼓嘴吹了指腹,甚为得意地笑着。韩耕耘也学着做了起来,却怎么也做不好。
两人玩了一阵,又饮了几杯桂花酿后,韩耕耘才犹犹豫豫拿出沈兰珏的那幅字。谭芷汀说过她喜欢老师的字。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谭芷汀一拿到便欣喜不已,举到半空,喊来身边的侍女一同欣赏。
韩耕耘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桂花酿,酒香馥郁绵长,夹杂着一丝甜味。他转头,看向起风的湖面,恰逢一阵风穿堂而过,扬起头发,打在微烫的脸上,好不舒爽畅快。
韩耕耘转头,眼前变得模模糊糊的,一个个人影在不断交叠分开,头痛欲裂,他站起身来,脚步如踩在在海浪中颠簸的船上。
什么人闯了进来。侍女尖叫着,一个个被击晕。
韩耕耘看到谭芷汀也软下身来,他奋力向前一跨,抱住她,重重摔到地上。谭芷汀已经失去了知觉,如布偶般无力躺在他怀中。
“他是什么人?”
“不知道,不管了,再不走很快就会被发现的,一起带回去”
“是!”
韩耕耘再也支持不住,眼前渐渐陷入黑暗,他想到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死死拉着谭芷汀的手,永远也不要放手!
第19章 夜珍珠案4
迷迷糊糊间,韩耕耘感觉有人在推他,他奋力撑开眼皮,眼前灰蒙蒙的,有一个人的轮廓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他看见有什么东西在发光,却一时还看不真切。韩耕耘突然想起昏倒前发生的事情,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被对方用手轻轻按住。
那条纤细的轮廓向他压来。
他这才看清发光的原来是支小鹿金钗,如此生动地在乌发间轻轻颤动。
那影子伏在他耳畔轻轻道:“不要起来,听着。”
是谭芷汀到声音!
她早就醒了吗?
麻木的双手这时才恢复些知觉,韩耕耘突然发现自己还牢牢抓着谭芷汀的手,下意识地就想要放开,却被对方反过来抓住,如此一来,他也就放弃了挣扎。
装睡!
没错,谭芷汀的意思应该是要他装睡。
韩耕耘再次闭上眼睛。
此时,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风烛残年的苍老之声,却又有着穿透人心的威严,“依你所言,是你父母救了太子?”
他是谁?为什么要将他们掳来?
既然是询问太子之事,难道是昌隆公主李月令或是临淄王李勋派来的人?
韩耕耘的脑袋里充满了疑问。
谭芷汀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听起来没有半分害怕的样子,“禀陛下,民女所言非虚,陛下可派人去往幽州探查,我与哥哥来京城前,一直都住在那里,从未离开过。”
“朕会的。”
是当朝圣人!大汤朝有史以来最传奇的帝王李景。
韩耕耘的眼珠飞快转着,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胸口似有一腔热血就要迸出,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谭芷汀察觉了他的不安,用指尖轻轻抓了一下他的手,又在他手背调皮地画圈。
圣人又道:“你同朕说说,太子这些年在雍州,都干了些什么。”
谭芷汀没有立刻回答,大概是在思考,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波澜不惊的声音叙述起了太子小时候的事。从她记事起,到来京城前,大约有七八件,交代了太子哪一年生了场大病,哪一年拜了何人为师,哪一年有人来说亲,林林总总都是一些闺阁女儿才会注意到事情。”
圣人听完,沉默不语。
韩耕耘心焦得都闷出了一身汗,生怕是谭芷汀哪句话说得不对,得罪了圣人。
如坐针毡的沉默后,圣人终于开口:“你这小孩倒是机敏,尽挑些不打紧的事来说。朕想知道,太子和严时是何时相交的。”
东台侍郎严时,谭芷汀的义父,韩耕耘好友严骏的父亲。
谭芷汀脱口便道:“我父亲虽是商人,却惯爱摆弄诗文,常常为了一些真人手迹一掷千金,在雍州也算是小有雅名。严侍郎当年在雍州做官,在结社的宴席上与我父亲相识,听说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我与他家女公子交好,两家母亲便让各自儿女认了对方父母为义父母。秦氏还想将她家女公子嫁与哥哥,不过,哥哥没答应罢了。我们此次来京,也是住在严侍郎府上。”
“哦?要将女儿嫁给太子?”
“其实,依民女看来,严侍郎当时并不知道哥哥是太子,只是当时他且微末,民女家又确有几分富余,若是知道日后会高升至门下省,又怎么会甘于与商人结亲?”
“那你又是何时知道他是太子的?”
韩耕耘感觉谭芷汀手心不安地动了动。韩耕耘简直要喘不上气来,真真替谭芷汀捏了一把汗。
“大约是半年前,哥哥亲口告诉我们的,他说他是失踪的太子,要回京城去。”
“就凭他空口一句,你们便都信了?”
“哥哥很少骗人。还有芙雪荩她最疼我了,不会骗我的。”
圣人继续沉默,良久,又迟疑地问:“你们真的没有人见过陈妃吗?”
谭芷汀斩钉截铁回答:“禀陛下,没有。”
圣人叹了口气,“好了,你说得很不错。”
然后,依然是沉默。
谭芷扭了扭身子,好像是已经无法维持跪拜的姿势。
圣人突然问:“他是谁?”
韩耕耘背后一个激灵,淌下冷汗来。
谭芷汀语中带笑,回答:“韩耕耘,御史台录事,民女的朋友。”
“韩耕耘……”圣人拖长了字音,仿佛在努力回想,“哦,朕记得他,文章写得不错,案子也办得不错。”
韩耕耘苦笑一下,想不到亲耳听到圣人夸赞,他却只能装睡,没办法,开弓哪有回头箭,只能继续装下去了。
“按照时辰推算,这人也该醒了。”
只听谭芷汀噗嗤一笑,“韩录事身子虚,怕是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了。”
“高士足,把这个交给韩录事。再按原路把他们送回去。小娘子,不要告诉太子我们今天的谈话,对他没好处,知道了吗?”
谭芷汀叩头,“民女遵旨。”
有脚步声传来,应是圣人起身离开。
韩耕耘的胸口被塞了什么东西,他大着胆子睁开双眼,看到一双高薛从他眼前离去。远处一抹明黄衣衫消失在门口,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松软下紧绷的身体,睁开了眼睛。
谭芷汀捏了捏他的鼻子,笑道:“怎么样,吓坏了吧!”
未等韩耕耘回答,两人的眼睛上就被蒙上了黑布。他们上了马车,坐了大约一刻,就又被人请下,再次掀开黑布时,二人已回到了船上。
种种迹象表明,圣人是在不远处召见了他们。并且,圣人对太子的一举一动都了若指掌。
画船上的酒宴还未散。被砸晕的侍女一个个茫然地盯着谭芷汀与韩耕耘,仿佛刚才的事不过是一场恶梦,他们二人从未离开画船一般 。
刘潭喝得醉醺醺上楼,硬要拉着韩耕耘再去喝两盅。韩耕耘知他是醉了,明日二人还要去衙门查案,不宜饮酒过多,便同谭芷汀告别,送刘潭回了中书令府。
刘潭母亲孙氏留韩耕耘宿在刘府,韩耕耘一心只想着圣人的信,便推脱还有事,一路小跑回了待贤坊家宅。一回宅,也不净手喝茶,直接把自己关进书房,打开了信。
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朕已闻夜珍珠案,此珠为当年朕赐于陈妃,天下无二,速查明此案,来禀。
韩耕耘将信来回读了几遍,终于吐出一口浊气,将信折好,压在手下。他感到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突地跳,手指敲打在信上,有一种难言的焦灼。
圣人要他查明杀人案?还是要查明这珠子究竟是如何落到潘驸马手中的?圣人难道是在怀疑朱炙?怀疑太子不是太子?
可恶,简直是千头万绪!
韩耕耘知道自己又被搅进了一潭浑水里。他的脑海里回想起,那日朱炙在曲园桌上,用茶水画的圈。仿佛此时此刻,他就在那个圈里,如同蝼蚁一般渺小微弱,任由一双翻江倒海的手将他卷进又深又急的漩涡里。
但韩耕耘也有他的处事之法。
只要竭尽全力,不带任何偏见地去把这案子查清楚,他就能跳出这潭浑水。他只期望自己的能力不会让圣人失望!
烛火突然跳动了一下,灯油没了,屋里陷入一片昏暗。张嫂在外面轻轻拍打房门,“大郎,怎么这么早回来,用过饭了吗?”
韩耕耘揉着太阳穴,他身处在黑暗里,却试图让眼睛习惯黑暗,他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张嫂,我不饿。”
张嫂走后,他又在黑暗的书房里,坐了很久很久。
第二日一早,韩耕耘来到京兆府,先去同刘府尹照了面,然后来到曾经的办公之所,将夜珍珠案所涉及的所有人和事的档案全都通读了一遍。
刘潭与谭芷汀直到日上三竿才来,杜佛更是踩着他们后脚,姗姗来迟。这不大的屋室里一下聚起了四个人,立刻显得拥挤起来。
刘谭的屁股还没在椅上坐热,就跑去和刘府尹叙旧。杜佛充当了小厮的角色,一直殷勤给谭芷汀端茶倒水。谭芷汀在看那颗珠子的描画,不时发出赞叹之声。
对于此案,韩耕耘急于知道两点。
一是死者的身份。因为头颅已经腐烂变形,想要通过尸体辨认出死者身份已经成为了不可能。京兆府已发了寻尸榜文,暂时没有人发现头颅以下的尸身。或许他们应该去查访城内近半月以来的失踪人口。
二是查明黑猫张霁偷盗夜明珠后,究竟把珠子交给了谁。这点暂由杜佛私下打听,至少要查明城内有谁能够偷运大量财物。
韩耕耘将要查明之事仔细说给杜佛听。
杜佛连话都没有听完就直摆手,“这案子和我没关系,我只是个书吏,用不着干捕快的活!”
“此案关系重大,成之,你就帮我这个忙吧。”
“关系再重大也和我杜佛没关系,听清楚了,没!有!关!系!”
“那我就去找我堂叔叔,让他同你说。”刘潭不知从何处溜出来,靠在门上,笑嘻嘻看着杜佛。
杜佛撇过头去,暗骂一声,随后脸上堆起笑,连连摆手,“不必惊动老刘头,既然是桃深托我的事,我就尽尽心,给你们跑趟腿。不过,我们先说好,这事不好打听,断人财路,如杀父母,要是我实在打听不到,你们也不能怪在我头上。”
韩耕耘道:“有劳你了,成之。”
“应该的,不能白喝桃深这么多好酒不是?”杜佛拉了拉腰带,一缩鼻子,转头对谭芷汀说,“谭娘子,那我这就去了。”
谭芷汀仿若未觉,右手拇指与食指弯成一个圈,左手捻住怕子一点儿,自那个圈穿过,似赶个蚊虫般用帕子一甩,良久,才轻声嗯了一声。
那帕子打出的风似有香味,杜佛缩着鼻子一闻就醉,双脚虚浮地往外跑,还一个劲地给谭芷汀摇手作别。
韩耕耘说:“我想去趟牢房,去问问那个夜香郎当夜的事。”
谭芷汀立刻道:我也要去。”
刘潭双手放在脑后,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气,“看样子,是我也得去了。”
第20章 夜珍珠案5
三人来到京兆府大牢,狱监将三人领到关押夜香郎的大牢前。
对门牢里坐着一个年纪很小的犯人,头上窗格洒下白亮的光,照在那人脸上。他背靠牢壁而坐,一脚平放在地上,一脚膝盖折起,手放在膝上,头低垂着埋在手后面,只露出一双晶亮亮的眼睛,似鹰般盯着他们。
“这小子怎么被关在这里?”刘潭有些幸灾乐祸,问狱监。
狱监回答:“小哑巴半月前在街上打了人,把人打得鼻青脸肿,人家告到衙门里,刘府尹下令把他关一月。”
刘潭拍了拍狱门,更乐了,“喂!你小子,身为捕快,怎么还在街上随便打人?”
原来是和刘潭交过手的小哑巴捕快李鹅。
韩耕耘吃了一惊,他向李鹅点了点头。李鹅的手放下,头靠在墙壁上,撇过头去,并不打算理睬他们的样子。
刘潭拍了拍韩耕耘的背,“别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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