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成之……”
杜佛一路垫着脚小跑,走之前朝韩耕耘摇手,“伯牛,你就放心吧,包在我身上,等我的信儿。”言毕,消失在了人群中。
韩耕耘无奈地摇摇头,独自走回了京兆府。直到午后,刘潭和杜佛都不见踪迹。韩耕耘正想出府散心,借机理一理繁杂的思绪,刚跨出府衙大门,就瞧见刘潭坐在马上,身子歪歪斜斜,仿佛坐不稳当,慢吞吞朝他走来。
等马儿走近些了,韩耕耘才看到刘潭一张酡红的脸,双目充满红血丝,目光游离无神,晃了半天才落到韩耕耘身上。
刘潭抬起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伯牛,我来晚了!”
刘潭笑眯眯打了个酒嗝儿,一股酸腐的酒气扑面而来。刘潭身子向一侧软绵绵歪斜,韩耕耘一惊,赶紧上前去扶。不想,刘潭身子似条龙鱼,在半空腾了个圈,稳稳落地,才走了几步,就好像又失去重心一般,重重倚靠到韩耕耘身上。
韩耕耘皱眉,“桃深,你这又是从哪里灌了黄汤回来?怎么醉成这样!”
刘潭浑身酒气,已是飘然若仙,“昨儿阿耶设宴,多喝了几盅,来晚了,伯牛莫怪!”
韩耕耘将刘潭身子扶正,瞧刘潭面色潮红,轻声道:“桃深,若是不舒服就去内堂躺着,别到处乱跑了。”
韩耕耘扶着刘潭往衙内走,却听身后呼喊:“伯牛,有信了,你快随我来。”
韩耕耘转身,瞧见杜佛正拾阶而上,脸上神色颇为春风得意。
“哟,桃深是怎么了?”
杜佛探头去看刘潭的脸,却被刘潭用手抓面,一把推开。
韩耕耘问:“成之,是我托你的事有消息了?”
“正是,我同那人约好了,一会儿在瓦子见面,你快跟我来。”杜佛叉着腰,颇为得意。
韩耕耘转头对刘潭说:“桃深,你自己进去吧,我还有事。”
失了搀扶的刘潭一头栽坐在地上,双手撑地,眨着通红的眼睛,苦兮兮道:“伯牛,你好狠的心啊。”
杜佛催促:“伯牛,快走吧!一会儿,人就到瓦子了!桃深兄,你自己保重!”杜佛朝刘潭拱了拱手,拉着韩耕耘一路快走。
前往瓦子的路上,杜佛侃侃而谈:“这查案嘛,桃深是有他的人脉,但我杜成之也有自己的门路,三教九流还得看我杜成之的。你以为我那牛是白杀的?偷偷塞给金虎那小子一块,就答应让我和那个神秘人碰头。等到了瓦子,你我就装成要运私牛进城的商贩,你可机灵些,一定不能漏了马脚!”
韩耕耘想了想,有一事不明,“成之,你是哪里来的门路?”
“阿?这个你就别问了,反正我有我的路子。”杜佛急忙打哈哈,一看就有问题。
杜佛的父亲是个屠户,平日里以贩猪肉为生。他之所以叫杜佛,字成之,也是因为那句佛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因为这个名字,杜佛老是被刘潭嫌弃,因为明明家里还在屠猪,却偏偏取了这个名字。
“看起来你阿耶平日里没少宰牛羊,若不是熟门熟路,断不可能在短短一日内就联系上了。”
杜佛的脸涨得通红,看来是被猜中了,他急得连嗓音都提高了,“我这可是为了案子豁出去了,被我阿耶知道,他那把刀就该放在我脖子上了。伯牛,你一定要让桃深多带我去喝几台席,否则下次再也不帮你了。”
原来绕了这半日,杜佛是看在宰相之子的面子才这般卖力。韩耕耘叹了口气,有种说不出的惆怅。
二人来到瓦子,与一个在百戏台子里跑杂,名叫金虎的小子照了面。
金虎警惕地看向韩耕耘,“小菩萨,怎么今天不是你阿耶来,还带了这么个奇怪的……书生?”
韩耕耘暗笑。
你看,这不是猜中了,一看就是平日里没少走私牛肉。
杜佛狠狠瞪了韩耕耘一眼,对金虎说:“他是我阿耶新收的徒弟,绝对信得过,你放心!”
金虎嘟囔几句,撇了一眼韩耕耘,十分不爽道:“那就跟我来吧!”
金虎走远后,杜佛朝韩耕耘背上重重一拍,“背弯下去点,别惹人怀疑,气质要……要……”杜佛拍着脑袋,一时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才好。
韩耕耘歪着头,“猥琐点?”
杜佛大力一拍,拍得韩耕耘的背生疼,“对,就是猥琐,就要像个贼一样,他们才能信。”
韩耕耘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慎重地点了点头。
金虎带着二人来到瓦子的偏僻处,是一个仅能一人过的长巷巷口,金虎退到一边,甩了下头,指指里边,“进去吧,一个个进!”
韩耕耘与杜佛相识一眼,韩耕耘拍了拍杜佛的肩膀,“我先进去。”
韩耕耘侧过身,在一人宽的巷子里缓慢前行。前后屋墙很高,却异常得窄,几乎伸展不开手脚,几扇已经斑驳褪色的红色窗户高高悬在上方,敞开着。。
韩耕耘抬起头,窗内有女子正扇着风偷瞧他,露出耐人寻问的笑,乍一看,穿着甚为清凉,韩耕耘赶紧收回目光。
为什么选在这样的地方见面?
韩耕耘有一丝不好的预感,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只能小心谨慎地往前走。
前面突然没了路,一个膀大腰圆、浑身劲肉的黝黑大汉站在巷子尽头。
韩耕耘的背被杜佛撞上,他回头,瞧见来路也有一个大汉正向他们走来。
可恶,中计了!
两个大汉脖子上青筋暴起,一个个摩拳擦掌,活动胫骨,似虎视眈眈的猎人般渐渐收紧他们的网。
杜佛如只无头苍蝇般乱窜,突然抱住韩耕耘,哭喊道:“伯牛,怎么办!我不想死在这。”
“两个不知死活的小子,让你尝尝哥两个的拳脚,好让你们知道,崔骰子的场子不是谁都能砸的!”
一个麻布袋子从天而降,套在二人头上。
两人如同被塞在麻袋里的猫,惊慌失措,任人宰割。韩耕耘还未挨到对方的拳脚,就先受了杜佛好一顿挠。杜佛已是自乱了阵脚,敌我不辨了。
杜佛大声喊着饶命。
因为被套在麻袋里,韩耕耘眼前漆黑一片,他将杜佛护在身下,只希望可以凭着自己尚算强壮的身骨挨住这一顿打。
惨叫声此起彼伏,还有拳脚相交的打斗声,却不是从韩耕耘这里传来的。
有人在帮他!
韩耕耘想要挣脱麻袋,却被杜佛频频打乱,等他好不容易丢开麻袋,重新看清周遭情况,才发现前后两个大汉已经昏死在地上。
韩耕耘抬头。
不远处的屋檐上,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一袭如缁夜般的黑袍在他身后翩飞,半截黑猫面具挂在脸上,让来人容貌难辨,它的肩上立着一只浑身雪白、威风凛凛的夜^,正歪过头来,好奇地打量他。
韩耕耘咬牙。
可恶,是他!
江南藏骨堂匪帮首领黑猫张霁!
第22章 夜珍珠案7
韩耕耘直接撞开杜佛,拼命向外追去。
你这混蛋,这次一定要抓到你!
黑猫张霁在屋檐间穿梭,如片树叶般轻巧灵动,不时落在屋顶,回过身来等韩耕耘,似在逗他玩儿一般。白色夜^在天空展翅高飞,不时发出长啸,来回应它的主人。
韩耕耘将挡在他面前的人一个个拨开,却渐渐喘不上气来,胸口似有尖锥直刺般疼痛不止。
最终,黑猫停在高耸入云的鼓楼尖顶,摸着面具,微微向韩耕耘点了点头,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韩耕耘一拳砸在屋壁上,鲜红的血自拳头缝隙似小蛇般游淌而下。
可恶,还是让他逃了!
韩耕耘折腰,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仍是觉得天旋地转,终于体力不支瘫坐在地上,茫然望着黑猫消失的屋檐发呆。
杜佛终于追了上来,“伯牛,你没事吧?”
韩耕耘仿若未闻,失魂落魄起来,他脑中某个想法一闪而过,急忙抓住杜佛,“成之,那两个人说的‘崔骰子’是谁?哪里可以找到他?”
杜佛神色慌张地左右打量,见没人注意到他们两个,才吐出一口气,把韩耕耘拉到一边,“小声点,这里可是崔骰子的地盘,别被他底下那群人听到了!崔骰子是个诨名,他原名崔石,在瓦子里经营赌坊和勾栏。这方圆几里地界,但凡是下九流的勾当都有他崔骰子的份,算是个响当当的厉害人物,咱们可别去招惹他!”
“那个赌坊在哪?你带我去。”
杜佛一甩袖,面露不悦,“要去你自己去,我可惹不起崔骰子,我今日已经够倒霉的了,白瞎我那么些上等肉!”
杜佛满腹牢骚,拉住衣带往上提了提,双袖一甩,大步流星地走了。韩耕耘不甘心,虽对刚才被两个大汉围攻的事心有余悸,但仍是咬咬牙,一头扎进瓦子深处。
韩耕耘警告自己,这一次,不会再那么幸运,有别人出手相救,他必须谨慎小心,遇事必要有策略地应对。
韩耕耘解开衣襟,在街边小摊连灌两碗浓酒,装作一个醉熏熏的赌客样子,询问路人瓦子里的赌坊所在。韩耕耘进到赌坊,里边空气闷塞,气味浓重,聚满了癫狂的赌客。他们皆脚踏在低矮的桌上,发红的眼睛盯着摇骰,一个劲地挥拳呼喊,然后迸发出狂笑,或是气馁地砸桌子。
韩耕耘取下腰上的荷包,放在手心掂量一下,苦笑,自己怎么就忘了,要装一个一掷千金的赌客,还要有足够的银钱才可。他小心取出荷包中唯一一块碎银,不舍地捏在手中,直到捏出手汗,才咬咬牙一横心,把碎银随意抛到桌上,下了定。
谁知,后面的人突然向前一挤,韩耕耘被推搡到后头,连骰子钵也没看到,前面的人哄然一喝,一块碎银就从眼前被拨到了庄家盆里。
虽不至于像旁人一般悔得捶胸顿足,肉长的心还是浅浅痛了一下,这下可好,半月的零花没了,荷包里就剩几个铜钱,已经凑不了眼前的热闹了。
韩耕耘正在踌躇进退,突然看到赌徒中有个熟悉的身影。京兆府的仵作徐丰正坐在赌桌边。与其他面红耳赤的赌徒不同,许仵作低垂着头,脸色青灰,十分愤懑的样子。旁边一个长髯花和尚正在劝徐仵作喝酒,徐仵作接过酒杯,一头灌下,脸上才有了些血色。
韩耕耘小心走到徐仵作身旁,确保自己不被他看到。他靠在后面墙上,闭上眼睛,装作不胜酒力小憩的样子。
只听花和尚笑道:“哎,才输了那么些银钱,怎么就不玩了!来再喝几杯提提神,再玩他一把大的!”
徐仵作没说话。
花和尚又道:“怎么光喝酒不下注?你看我这有一两银子,先拿去用着,不用你还的。”
“去去去,拿走!谁要你的钱,又想来这诓骗于我!我才还了二爷五十两的债,险些脱去我一层皮,我可不上你们的当!”
花和尚大笑,“真的不要你还,拿去吧!”
“真的?那我可就拿走了,谢谢你这个假和尚咯。”
不到半刻,徐仵作又将那一两白银输得精光,在那骂骂咧咧。
徐仵作道:“班叔,再借我几两银子使使!”
安化门外溺窝子里的班叔?韩耕耘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竟找到了一直想找的人。
“借几两?”
“十两!”
“借期一月,三十厘息,在这画押吧。”
“呸,拿去拿去,你这老秃头受着二爷的银子,在崔骰子的场子上放利,两边甜头都想尝,总有一天,栽了跟头让我看好戏。”
花和尚不以为然,“承你吉言,让我多尝点甜头!”
韩耕耘睁开眼睛,仔细记下花和尚班叔的样貌,快步走出了赌坊。韩耕耘靠在廊下休息,他已是一天一夜未曾好好合眼,浑身骨头如散架般酸疼,下巴上已冒出扎手的胡渣,一副潦倒疲乏样子,连自己看了也抬头。因赌坊内实在过于闷热,汗水打湿了衣衫,他一边用袖子扇风,一边在想班叔和此案的关联。
“哟,这位郎君怎么站在这,今日手气不好?”满脸横肉的花和尚从赌坊钻出来,衣襟袒露,用手托着大肚,笑呵呵对韩耕耘道。
韩耕耘愣了一下,“啊,是啊,输了好多银钱,回家又得挨娘子骂了!”
“哎,输赢是常有之事,再赢回来便是!”
韩耕耘两手一摊,故作扼腕叹息,“没有翻本的钱了,真倒霉!”
花和尚班叔嘿嘿一笑,拍了拍韩耕耘的肩膀,“不想着找谁去借一借?”
韩耕耘抱着头,“想过,可是苦于没有门路,这位师父别问了,让我一个人呆会儿。”
“我手头倒是有点银子,不过我从未在这见过你,我们这行向来不借生人,我也是爱莫能助啊!
韩耕耘眼睛一亮,装作急切的样子,“好师父,借我些吧,我也不是惯爱欠账的人,我才来京城不久,还没适应京城的气候,手气不佳也是一时的,你就借我一些吧。”
花和尚伸出二指,“好吧,我这人心善,最看不得别人落难。只不过头一遭,我只能借你二两银子,五十厘息,且要立个字据,最好能得公子一样东西,才最为妥当。”
韩耕耘忽然心生一计。
“二两银子哪够我玩儿的,一百两才刚热手,实不相瞒,我娘子家中颇有些银钱,还有些值钱的家当,只不过不方便带进城里来,若是有法子运进来,随便给你一样也值上百八十两了。”
花和尚眼睛发光,连喊了几声阿弥陀佛,“公子好福气!请了这般女菩萨进门。我倒是有些门路,能把公子那些东西安全运进城来。”
韩耕耘赶紧将班叔拉到一旁,“师父快说说。”
花和尚摇摇头,“不忙。公子想运些什么进来?呵呵,别怪我多问,大约值多少银钱?”
韩耕耘豁出去了,“珠宝玉器,一千二百两。”
花和尚诧异,上下打量韩耕耘一番,仿佛并不相信他的话,“这么多?公子莫不是开玩笑吧。”
有了上次的教训,韩耕耘并不急着上贴惹人怀疑。他挺直身板,一甩袖,抬脚就要走,“罢了,你不信就算了,我找别人去!”
花和尚急忙拉住韩耕耘,“公子别恼!我信公子便是,这一千二百两的买卖风险极大,大概要这个数?”他伸出手掌,撑开五根手指。
“五十两?”
花和尚班叔拍着肚皮,但笑不语。
韩耕耘撇过身子,思考了一阵,“好,我们一言为定!”
花和尚嘻嘻一笑,让韩耕耘附耳过来,班叔在他耳边悄悄叮咛了几句,大笑而且。
“一千二百两!”刘潭刚醒酒,还在窄几卧着,听到韩耕耘将赌坊内的一番遭遇说明,一时惊得坐起来,一脸坏笑道,“伯牛,你可真敢夸海口啊!”
杜佛在旁听了,也是连连呲牙,难以置信的样子。
韩耕耘羞赧地笑笑,“确实有些托大了,我也是情非得已,若不说的多些怕班叔不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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