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生不下狱......梵莲受我累......”
“糟糠不下堂,伯牛你个大崩瓜。”刘潭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好了,不谈这个,你求我办事,我答应了,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日就一探三清观。”
韩耕耘看了眼窗外,夕阳西沉,天空被染成了赤金色,像极了锅里被戳破的蛋黄。“这个时辰坊门就要关了。”
刘潭拨了下腰间的大理寺腰牌,“有我在,别说巡夜的斥候,牛鬼蛇神都挡不了我们的路。”
韩耕耘摸着干瘪的肚子,“那好吧,我们走吧。”
韩耕耘与刘潭来到三清观前,观前一个小道士正在挂灯笼,守在观前的两位官差对刘司直趁夜探访三清观颇为不解,不过他们没敢多言语,默默给韩耕耘他们开了观门。
夜已渐沉,小道士挑着一盏羊角灯给韩耕耘和刘潭引路。殿室巍峨,灯晃影动,远远看去,三清观主殿如同一盏被点燃的大鳌山灯,无数烛光在其中跳跃。
三条细长的人影走上宽阔的台阶,笼火在他们身后留下长长的影子,香火舔染衣衫,熏迷了双眼,四周空寂昏暗,幽深恐怖,仿佛不是人走入观中,而是偌大的三清观将人一寸寸吞没。
刘潭说道:“好浓烈的香火味。”
韩耕耘用鼻子细嗅,轻声道:“似混着火油的味道。”
二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刘潭低声道:“伯牛,此行小心为上。”
韩耕耘点头。
走到主殿门前,火油的味道越发浓烈。小道士让二人搭手,韩耕耘与刘潭各推一扇大门,“轰隆隆”的启门生如低沉的闷雷,在黑夜里刺激着耳膜。
殿内倒是灯火通明,长明灯日夜有人添油,桌上贡品琳琅不叠,殿中虽亮,却到底有别于日光,所有东西都是黄橙橙、灰扑扑的,让人看不真切。
上清灵宝天尊与太清道德天尊像已用赤红的布遮着,朝南而坐的是一尊三丈高玉清元始天尊像,通体璀璨夺目,面似笑非笑,不怒自威,真如仙神临世般俯视二人。
金像左侧有工人凿琢的痕迹,且搭有木脚架,并用三根巨木支撑,防止金像因底部修缮而倾斜。殿外起了夜风,如野猫撕咬在一起的吼叫。小道士怕熄了长明灯,将主殿大门关闭后,等在殿外。
韩耕耘绕天尊像走了一圈,驻步在发现女尸的那一侧,泥塑已陷出一个大洞,裸露出里边支撑的木质身架。
不同于小型泥塑,大一些的泥像往往都需要先用木头做身架,然后用谷草捆扎身架,再敷以混杂了纸浆的粗泥,最后用混杂了棉花与蜂蜜的细泥塑成最外层。
女尸最有可能被直接缚于木头身架上,然后以谷草覆盖,如此一来,草泥粗塑成像前的匠人都有嫌疑,除非女尸是在木头身架做好以后才被绑缚在木架上的,否则制作木架的工匠肯定也难逃干系。
韩耕耘愁容满面,驻足在金像旁思考不语。刘潭对三清观杀人案的案情了解不多,一时也不知道自己需要查探什么,自顾掀起红布,以品鉴的眼光欣赏另外二清塑像。
“伯牛,这三尊泥塑倒是颇有前朝惠之‘秀骨清像’的遗风,也不知是谁妙笔丹青点睛描衣,真可谓国之圣手。”
“这三尊像是吴道子五世孙彩绘的。”
“难怪!一脉相承啊!”
“桃深,我总觉得这金像有哪里不对劲。”韩耕耘扫视着残缺的天尊金像,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违背了常理。
刘潭甩手,又嗅了嗅掌心,皱眉道:“这赤布之上怎么被人浸了火油,一股子焦味?”
“许是添油的时候不小心撒上去的吧。”韩耕耘漫不经心道,他绕着金像缓缓走了一圈,“一定有哪里不合常理。”
“哪里不对劲,我瞧着挺好,端端正正,完完整整,该有的什么也不缺,还多出一具女尸。”刘潭不假思索地道。
“多......了......”韩耕耘忽然灵光一现,不,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对,少了,它少了那种平衡感,作为一个木匠的儿子,若非亲眼见到这尊像,他差点忘了从小父亲挂在耳边的话。
“做木头一定要找到那种平衡与楔合,半分不能差......”
三丈高的天尊像是如何做到左侧缚了一具成年女尸而平衡不倒的?工匠修缮左侧剥落的塑泥,生怕金像倒塌而支了三根巨木,那么,右侧的木身架上又被填绑了什么东西,能够保持住整个平衡?
这个想法就如一羽箭,刺破了眼前的迷雾。韩耕耘觉得热血沸腾,用尽浑身的力把木架往金像右侧拉,手上被扎满了木刺也浑然不知。
刘潭见他这般着急,又细胳膊细腿的拉得颇为艰难,虽不知他此为何意,却仍是帮他一同将木架拉到金像右侧腋下。木头架子沉重,摩擦地面嗡嗡响着,于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刺耳。
韩耕耘艰难地爬上木架最高层,急得刘潭在底下嚷嚷:“你要爬高嘱咐我一声便是,一会儿摔了碰了我可不救你。”
“桃深,把地上的斧头递给我。”
“你又要做什么,下来,我来。”
“给我!”韩耕耘急了。
刘潭无奈,捡起斧头递给韩耕耘,只见他举起斧头,砍起了金像,木头架子散架般抖落起来,刘潭紧紧按着,心如死灰,“天爷呀,韩伯牛这是着了什么疯魔,砍起神仙像来,要是把这金像弄到了,我爹非要把我头拧下来不可。”
“刘世伯问起来,就说是我的主意。”
刘潭哑笑两声,低声嘟囔道:“得了,哪次要你出头了。”
“嘣!嘣!嘣!”
斧头砍泥塑的声音似一声声砍在了刘潭紧绷心的心上。顶上突然没了声响,刘潭抬头,“伯牛,你费了那么大劲儿发现什么了?”
“骷髅!”
“什么?”
“人的骨头!”
“又一个?”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亲眼见到尸身,也或许是因为回忆起一个轰然而倒的身影。爹爹双眼青黑,眼神恍惚,颤巍巍朝韩耕耘伸出手,他的手心是冰凉的,凉得穿越时光,直到十三年后还在令韩耕耘发颤。
“爹爹犯了个大错,得罪了神仙了,活不了了,老大乖,照顾好你娘和弟弟们......”
刘潭眼见着韩耕耘迅速向后坠去,所幸眼疾手快,一个跃身,抱住柔软无力的韩耕耘,稳稳落到地上。
烟!
漫天的灰烟还有冲天火光。韩耕耘一下子回过神来。
有人在殿外放了火!
殿门被撞开,漏出一条缝,从门缝里抛出许多被点燃的火把,随后殿门又迅速被砸上。刘潭同韩耕耘朝殿门跑去,试图把殿门撞开,却发现殿门从外面被人堵住了。
浓烟迅速弥漫整个正殿,火舌开始舔上殿内朱红的帷帐,刘潭说的没错,殿内的易燃物上都被浸染了火油,火势以异于常理的速度在殿内铺开。
黑烟与迅速升高的温度灼伤了韩耕耘的眼睛。刘潭撕下衣袖上的布,从供桌上拿起原本插着木芙蓉的花瓶,把水撒在布上,捂在自己与韩耕耘的口鼻上。
二人试图找寻到别的出口。
或许是仙神保佑,半刻之后,他们从一张轰然而塌的小供桌后面发现了一扇早已废弃的小门,推开后,眼前是一条长而黑的甬道。二人不知道甬道通向何处,能够找到甬道已是撞了大运,他们别无选择,一头扎入黑暗中,快步前行。
第4章 捻金缂丝锦缎案4
火焰在身后劈啪作响,灼热的气息将二人逼进漆黑的甬道,人影映在离小门近的甬壁上,随着火光的燃烧不断伸缩拉长。
起初,二人只能弯着腰矮身穿过窄小的门洞,一跨过门,甬道立刻变得十分宽敞,借着光亮,他们只能看清一小段甬道,甬壁两侧近乎可以通过的一顶四人抬的小轿。
殿中的黑烟滚滚而来,韩耕耘想将这些黑烟隔绝,回身将小门关闭,却被刘潭阻止,“别关门,这甬道年久失修,若是另一端塌了,这边又被堵住,我们就被困在里边了。”
韩耕耘觉得刘潭说的有理,屈膝下蹲,双手在地上摸索,想要找东西顶住甬道小门。他突然发现一段麻绳,手轻轻一触,麻绳如香炉里燃尽的香,酥酪酪化为齑粉。
借着火光,韩耕耘发现线香粉末里有一节如同小木锥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来,举到眼前端详,一时倒也不能分辨是何物。韩耕耘后颈的衣领突然被拎紧,他被刘潭小鸡般得提拎起来,双脚又踮又跳地往后退,仿佛地上有刺一般。
刘潭在他身后喊:“伯牛,别管了,逃命要紧!”
匆匆忙忙间,韩耕耘把捡起的东西塞进腰间。
甬道非常长,且离了火光,伸手不见五指,二人只能贴着粗糙的甬壁如同盲人般摸索前行。刘潭走在前面,时不时嘴上提醒:“伯牛,当心脚下碎石!前面又要转向了!”
韩耕耘还在想三清观的一场火,无数证据即将付之一炬,解决此案怕是又要难上加难,但却也暗暗庆幸,原本年久轶失的“凶手”又犯了新案,杀人案或许可以从这纵火案中找到突破。
刘潭突然停步,韩耕耘不察,踩上了他的靴子,又撞上了刘潭的背,“哎哟,桃深,怎么了?”
刘潭僵直着背,一动不动,韩耕耘一时紧张出汗来,也不敢动,两人就这样屏息贴着,“伯牛,你听,咱们头顶是有脚步声?”
韩耕耘仔细听着,果然听见整齐的步伐声和人的咳嗽声,甚至还有走动时盔甲发出的摩擦声。
“城垛上的守城军士?”韩耕耘的脑海中迅速铺开一张京城的鱼鳞图,若他推测的没错,从三清殿密门出来,一路曲折向西,他们应该是在京城城墙内的密道中行走。
刘潭不做声,又开始向前走。越来越多的杂声钻进耳朵里,有坊内酒鬼的叫骂声,有巡夜武侯的呵斥声,还有打更之人敲锤木棒的声音等等。京城虽实行宵禁,但一坊之内的娱乐消遣却是连夜不停的。
他们走了大概一刻,便没了路,刘潭用火镰打出些火星子,看出前面又是一道门。刘潭上脚就要踢,却被韩耕耘拉住,他俯身把耳朵贴在门上,努力匀下呼吸,听着门外动静。
奇怪的是,一下子,一门之隔的另一边什么声响都听不到了。
韩耕耘试着推了推门,门的另一侧似乎被封死了。
刘潭焦急地问:“听出什么了吗?外面是哪儿?”
韩耕耘摇头,但刘潭自然是看不见的。刘潭见韩耕耘不出声,便将他拉到一旁,“管他呐,就算是龙潭虎穴,小爷我也闯定了!”
“嘭”的一声,刘潭将门踹开,身子如穿山甲一般迅速穿过小门,转眼就不见了踪影。韩耕耘把心一横,也跟了上去。
“哎哟,什么声响?”一个娇滴滴娘子的声音,“老爷,府里进贼了!”
闻言,韩耕耘僵住了身子,脚下的步子有些沉,怎样也迈不动了,随后,又一个声音响起:“胡说什么,想必是老鼠,底下的人越发懒惰了,连日常除扫也不尽心,连老鼠都......”
未等那个男子说完,就听到一阵骚乱,那男子随即大喊:“大胆刁民,竟敢......哎呦呦!”紧接着,一阵桌椅板凳踢翻,肉搏扭打,女子尖叫,男子讨饶的声音响起,韩耕耘额上不禁滴下汗来。
韩耕耘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迟疑了一阵,还是从门中悄咪咪探出身子,出来后,后背紧贴着墙壁,小心翼翼地从狭窄的木柜后面壁虎一般挪出身来。
他瞧见一个折断的木制屏风,旁边置着一个衣架,将一件靛蓝色常服展开放着。这料子他瞧着好生眼熟,不正是当日在绸缎庄看中的那一匹。韩耕耘从这衣服后面猫出身来,眼前的一幕立刻惊得他杵在原地。
京兆府的府尹大人刘仁正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咿呀呀喊疼,而他的美娇娘吓得缩在塌上瑟瑟发抖,衣衫甚为风凉。再一看,哪里还有刘潭的影子,窗户大开,人早就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韩耕耘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走过去去扶刘府尹。
“韩伯牛!”刘府尹的脸色白一阵,青一阵,黑一阵,又转为关公一般的赤红,浑身颤抖,指着韩耕耘,“好你个韩伯牛,竟勾搭了府外歹人,欲对本官行凶!说!你们鬼鬼祟祟躲在本官的书房,究竟为何?!若不从实招来,我定放你下狱!”
“大人,您听我说,是三清观的杀人案,我与......“未等韩耕耘解释清楚,刘府尹便要上前来捏韩耕耘的耳朵。
恰在此时,屋外突然响起打斗声,二人转目,只见敞开的窗户前,月光分外皎洁,夜风晃动树叶,突然闪过两道黑影,两个影子胶着地缠到一块,又迅速分开。
其中一个人影急速后撤,一个鱼跃跳过窗枢,来到屋内。韩耕耘定睛一看,这个跳回屋内的人影正是方才脚底抹油的刘潭。这小子紧张地面向窗外,一边向后疾退,一边用宽大的袖子捂住下半张脸,颇有些掩耳盗铃的意味。
刘府尹原本上前拧耳朵的气焰如七月流火般偃息下去,原本膨胀的五官和英伟的身躯迅速萎靡,一张一弛在转瞬之间,收放自如,不禁令人佩服。刘府尹退到角落,瑟瑟发抖地盯着刘潭。韩耕耘脑中响起杜佛的那句“骟了的公猪”,一时觉得贴切,想笑却强忍住,不自然地动了动嘴角。
刘潭紧绷着背,退到韩耕耘身边。此时,窗外又跳进一个人,屈膝稳稳落在屋内,微躬着身低着头,看不清样貌和身量,他的双手覆在腰一边的苗刀上,随时要出刀的样子。
那人抬起头,直起身子,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着捕快服,眼神如鹰般锐利,分外戒备地盯着刘潭。少年的脸色有些苍白,头上绑着黑色的额带,嘴角紧绷着,如一尊静止的雕像。
刘府尹的宠妾又响起高声尖叫,刘府尹心烦意乱,不耐烦地吼道:“你给我闭嘴!”尖叫声嘎然而止,转而变成呜呜咽咽的抽泣。
见了少年的刘府尹明显鼓了胆气,大声道:“李鹅!还不速速把歹人拿下!”
“刘府尹!桃深!是个误会!”韩耕耘挡在刘潭与捕快李鹅之中,生怕他们打起来。
“谁!谁是桃深,大憨牛你别乱认亲戚!”刘潭朝着韩耕耘一阵挤眉弄眼,可以想象藏在长袖后面的整张脸必定是五官乱飞。
刘府尹回过神,一下子弹了起来,跑过去,拎起刘潭的耳朵,就是一阵数落:“好你个混世魔王,今日你是逃不掉了,成日里尽不干好事,敢打到你堂叔叔我的头上了,看我不把你拎到你父亲面前,让你父亲罚你跪一个月祠堂!”
刘潭疼得跳脚,嘴里嚷嚷:“堂叔叔饶命,侄儿知错了!您可千万不能告诉我阿耶。”
刘潭的父亲与刘府尹是堂兄弟,这也是刘潭刚才一番胡作非为以及事后脚底抹油的底气和缘故所在。刘潭的父亲向来以治家为严而自傲,不想生的儿子却是顶不着边的一个人,到处给他闯祸。
那个叫李鹅的年轻捕快将手从刀上移开,低头,向刘府尹一抱拳,“大人。”说完这两个字,便又像雕像般杵着不动了。
刘府尹一窝的火没处发,转而呵斥李鹅:“未经通传,后宅岂是你一个捕快能来的地方!若是下次再敢如此行事,必定将你革职查办!你速速退下!今夜的事不许向任何人透露,否则有你好果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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