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为什么不救我阿娘?”
“小姐,我说了,我的能力只能勉强救你们一人。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小姐的处境比夫人更危险,理应先救小姐。”
“所以你就给我下药?”
“小姐放心,这药剂量极小,药力一会儿就会散去。”
谭芷汀怒视裴陧。
他凭什么替她做决定!明明该走的是她柔弱的阿娘,现在却逼着她弃母于不顾,万一阿娘有任何不测,她要如何面对自己的余生?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此刻不走,她和阿娘谁都走不了,把两人都陷入绝境的事她绝不会做。
裴陧根本就是捏准了她这种性格!
即使恨裴陧恨得牙痒痒,谭芷汀还是默默跟在裴陧身后,上了一匹他藏在后院的马。
二人一马潜入夜色,化作一道黑色的影子,马蹄飒沓而过,扬起一阵风尘,眨眼间,就没入偌大的京城街巷,成为路人眼里的一掠光,
谭芷汀环顾街景,她认得这地方,昌隆公主府邸所在―京城醴泉坊。
看来李月令将她困在了离自己府邸不远的地方。
谭芷汀仔细观察坊中情况。
若是放在往日,醴泉坊中即使是到了夜半,也是笙歌彻了一遍又一遍,从未有过停息。只是今夜却是罕有的不同。坊中大多一片死寂,万家无火,虽然寂静,却绷着一种紧张、不安的情绪,令所有人无眠。
马匹路过公主府前,裴陧十分小心地翻下马,从马头处绕过绳辔,捏在手中,牵马从对面宅院的廊下逼仄处拐进小巷中,出了小巷,左右打量一番,见没人后,才重新上马,驱着马匹奔跑起来。
这期间,谭芷汀发现昌隆公主府前门庭若市。
车、马、轿、男人与女人,进进出出不下百次。所有人都神色凝重,沉默不语,如临大敌一般愁眉不展。纵然有相识之人,也不攀谈,只相视一眼,随后又匆匆而行,更添得一分额外的心事。
谭芷汀憋了一路,终于决定暂且按下对裴陧的怨恨,开口问:“京城到底出了何事?”
裴陧夹紧马腹,让马匹小心翼翼沿着一条排污沟渠跑,眼睛时刻在观察路上的人,生怕遇上巡夜的武侯排查身份,“等出了京城,我再告诉小姐。”
有一种说不出的焦灼气息潜进夜里,再辨裴陧抿唇紧张的神情,谭芷汀猜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极为重大的事。
京城实行宵禁,坊门到了晚上必是关闭的。谭芷汀正在想裴陧要用什么方法蒙混过关,却发现前方路尽头的坊门大开,他们未接受任何盘查,就直接出了醴泉房。
马匹一路向北狂奔,看样子是要从京城北门芳林门出去。越接近芳林门,像裴陧这样身着铠甲的将领就越多,他们混入这群人中,竟无人对他们进行盘问。
这实在太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芳林门大开,一队队举着火把身着铠甲的军士列队前行,将芳林门照得亮如白昼。他们身下这匹小马如逆流而上的小鱼,逆着人群大大方方就从城门下走了出来。
眼看京城就要被他们甩在身后,谭芷汀大喊:“停下!”
“小姐,很快就能出城门了,你再忍耐一下!”裴陧并没有停下马,反而加快了马的速度。
“裴修业,给我停下!”
谭芷汀的叫喊引来了进城兵士的侧目,其中一个将领样子的人提着长刀,拦住两人。
“喂,你们两个停下,有鱼符吗?”
裴陧停马,从怀中取出巴掌大小的铜制鱼符。将领走过来,拿起手中另半截鱼符,两人一起伸手,鱼头与鱼尾咬合,严丝合缝。
“走吧,别在这里吵吵闹闹!”将领脸上露出不耐烦之色,挥手让二人离开。
裴陧口中喝了一声,驱使马匹,在那将领狐疑的注视下,稳稳当当地跨出了京城芳林门。
马儿又顺着官道跑了起来,停在路边一个长亭,裴陧终于松开了缰绳,向谭芷汀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谭芷汀滑下马,回望了一眼京城。从芳林门始,一直到皇宫禁内,一条火龙正在翻腾游动,那是兵士们手中点燃的火把,龙头锯角处正是他兄长所居的太极殿。
谭芷汀突然明白了裴陧不愿告诉她的原因。
远处太极殿正在经历一场改天换地的宫变,而她的兄长及母亲,正身处这场哗变中心,随时可能已经殒命。
裴陧望着谭芷汀黑沉的面,慢慢道:“昌隆公主反了,今夜之后,太极宫的主人将是她李月令。”
谭芷汀的眼角热热的,眼看就要涌下泪来,她快速抹了一把泪,哑然问:“我阿耶呐?”
裴陧目色沉沉,“家主在青海也起兵了,以清君侧的名义。但李月令已将你父母的事公之于世,号令各地折冲府起兵勤王。”
裴陧掉转马头,“小姐,我就送你到这,你在这亭子里歇一歇,明日一早该有人来接你。”裴陧说完,深深望了谭芷汀一眼,拉紧缰绳,朝着火光冲天的京城跑去。
待裴陧走远了,谭芷汀缓缓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无声哭了起来,她哽咽自言:“笨蛋夫君,你在哪,我好想你。”
第92章 九州之主8
今夜, 京城必定大乱。
这样的乱是必然的,昌隆公主李月令逼宫夺位,京城的各方势力都在夜雾遮掩下角逐, 无声的杀戮自血色的禁内蔓延开来,迟早会点燃京城一百零八坊,令京城彻底沦为笼罩在血色下的一座孤城。
然而, 京城的乱是韩耕耘希望的, 他要抓紧这短暂的乱, 带着八百死士进入城中。
五日前, 出入芳林门所需的鱼符图纸早就由裴陧传到临淄王李勋手中。三名能工巧匠赶制了一日一夜,终于仿出了一枚假鱼符。假鱼符巧夺天工,就算是设计鱼符之人也辨不出真假。
韩耕耘骑在马上, 压低身子, 如风一般掠过京城城郭。在他身后,跟着一队戴胄穿甲的兵士,如几百支破风而过的玄箭在关道上呼啸而过,向着不远处的芳林门压去。
韩耕耘的怀里安静地卧着那枚鱼符, 如滚烫的烙铁,灼着他的胸口。这一步棋极险, 入城, 夺府, 布局, 杀人, 任何一个环节出错, 他都将随这些死士折舍在京城, 成为垒起李月令皇帝宝座的一方黄土。
韩耕耘现在还能忆起, 李勋在他主动请缨入京之时, 投来的那不信任的一瞥。想到那一瞥,韩耕耘就嘴角上,露出苦笑来。
李勋太了解他了,入城之人是一柄注定沾血的刀,刀是替李勋杀人去的,而他的怯懦性子恰恰是做刀之人的忌讳。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他的妻子被困京城,就算是双手沾满鲜血,他也必须要进京,救她。
不远处的长亭渐渐由一个墨点变得清晰,长亭边一个纤细的身影令韩耕耘滞住呼吸。
裴陧做到了!
极好!
韩耕耘喉中低喝一声,压低身子,令马奔得更快一些,人与马几乎贴到一块,他勾起手指,飞快地将斗篷上的兜帽压到脸边,然后擦着那道丽影,避开目光,交错而过。
兜帽罩在韩耕耘脸上,他小心向后投下目光。疾驰的黑影中已分出一人,将那被围在中心的无助之人捞到马上。那匹马逆着马群飞奔起来,渐渐化为一个墨点。
他的手下会带谭芷汀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只要她安全了,他便可以放手一搏。
韩耕耘带领人马在芳林门前停下。裴陧早已在城门之下等候。裴陧坐于马上,正在与一旁的守城军士交谈。他听到鼓点一般的马蹄声,抬起头,用黑眸淡淡扫了一眼韩耕耘,然后同一旁的守城军士说了什么。
“秦州折冲府的兵?”那军士下马,手按在腰间的刀上,粗声朝韩耕耘喊,“鱼符。”
韩耕耘从怀中取出鱼符,直接丢给军士,那军士两两相合,脸上神情一松,正想双手捧还鱼符,韩耕耘已缠紧缰辔,夹紧马腹,下令进城。一道道黑色影子横冲直撞,将神情呆滞的军士挤到城门旁,他手中还捏着韩耕耘的半块鱼符,有些不知所措。
既进了城,韩耕耘就没打算出去,这鱼符不要也罢,权当是他的决心了。
韩耕耘直接领着人,从裴陧一人一马身边擦过,耳畔清清楚楚想响起一声冷笑,他闷着不搭理,选择继续深入京城。
几百人的马队在街上狂奔。
在这弦一般紧绷的夜里,许多人会选择观望,如整个京城一般,明明是只早已醒来的虎,却还要在灯火明烛下酣然装睡。
装睡之人必然很多,就犹如京兆尹刘仁。
韩耕耘停了马,将目光移向黑丛丛的京兆府,偌大的衙门静悄悄的,没有点一盏明灯。京兆府就似一个黑森森的大洞,吸走了这坊内的万家灯火。
韩耕耘抬手,并不需要多言,已有几道黑影翻入京兆府的府墙,里边响起一阵兵器相接的声响,很快又归于平静。门闸被抬起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不一会儿,门被推开了,门后横七竖八躺着被击晕的皂吏,他的人立在两旁,毫发无损。
韩耕耘心想,若是李鹅还在京兆府当差,今日必定不能如此轻易就夺下京兆府。
众人下马,纷纷将马驱赶起来,一时间马匹向四面八方跑去,在原本阒然无声的街巷狂奔。坊内偶有人点灯,坊内之人被这惊雷一般的声响惊到,那零落亮起的烛火大多在窗棂后闪烁一下,很快又被熄灭。
韩耕耘听到有窗户被小心推起的声音,在众马散去的夜里,“吱吱呀呀”响起了好一阵,才又渐渐归于平静。
一队人鱼贯进入京兆府,然后关上门,悄无声息地潜进府中各处,将府内的衙役与仆人捆绑起来,扔进了大牢。
韩耕耘走进偏堂的一间屋子,熟练地从箱子里翻出蜡烛,一根根点亮,让橙色的烛光盈亮整个屋室。他打量四周,这间屋子与多年前并无二致,他犹记得当年,自己就坐在书案前,提笔整理三清观的杀人案。
在思绪乱飞中,京兆尹刘仁被人架着带了上来。他一见韩耕耘立刻如老鼠见了猫,低下头来,一声不吭,他那神情分明是猜到韩耕耘所为何来。
韩耕耘盯着刘仁的一身官服,不觉哑然失笑。
狡猾如刘仁果然是嗅到今夜的非比寻常,大半夜的竟然不点灯装睡,身上却还穿着随时能入宫的官服。
韩耕耘开口:“刘府尹,接下来三日,我要借京兆府宝地一用,还望刘府尹舍身做我的眼睛和手脚,替我办一些事。别想着逃跑,眼下你的妻小都在我的手里。”他抬起目,露出连自己都陌生的冷笑,“你的一举一动都关乎他们的生死。”
刘仁身形一震,明显感到了他的恐惧,他低下头看不出神情,随后又挺直身子,向韩耕耘一拜,“下官任凭韩司卿差遣。”
很好,刘仁虽然乖滑,却很识时务,凭他在天子脚下当一方父母官这么久结下的人脉网,韩耕耘接下来要做的事应当不算毫无胜算。
韩耕耘让刘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列出一份名单。这一份名单是刘仁认为的誓死追随昌隆公主的官吏。
韩耕耘在这些人中用朱笔圈人名,他一开始圈得颇为顾忌,随后才麻木不仁起来,越圈越快。
韩耕耘一口气将名单圈好,将名单丢给了手下,说完“去解决了”四字后,腔里沉下一口气,无力陷进扶手椅中,抬手,手指上沾了大片朱砂,如同鲜血一般洇在苍白的指腹间,他怔怔望着出神,眼前朦胧一片,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红。
刘仁办的第二件事是去探查宫内的消息。
刘仁早起上朝,午后才归,一身官服被汗濡湿成暗色,将宫中发生的事一件件告知韩耕耘。
事实证明,老狐狸办事,桩桩件件极为隐蔽妥帖。
她告诉韩耕耘,今日上朝的仍是李炙。
彼时在太极殿中,当众臣惴惴不安立在无主的殿中,不时向后宫通向太极殿的门扉看去,焦灼的等待后,帘子终于被缓缓拉起,出人意料地,圣人李炙出现在众臣面前。
众臣躬身施礼,立刻山呼万岁。
李炙在内侍搀扶下走上御阶,缓缓在龙椅上坐定,沉着黑眸定睛看着匍匐在面前的众臣,没有让他们起来,亲口宣布了禅位给昌隆公主的旨意。
红绿官服的群臣一动不动,各自心怀鬼胎。
左右十六卫的兵士闯入太极殿,将许多尚没有反应过来的官吏拖拽下去,在种种呼喊声中,昌隆公主李月令着织凤金衣现身,一步一步登上只有圣人可以落足的御阶,走到圣人身边。
李炙起身,与昌隆公主并肩而立,冷眼瞧着一个个官员被昌隆公主的心腹杖毙于殿前。
刘仁道:“禅位诏书已颁,公主将于四日后登基称帝。公主以秽乱后宫之名定了临淄王李勋的罪,并勒令兵部调动各州折冲府兵力,哿ξЫ死钛之军。”刘仁说完,用袖子擦掉额上的汗,乜一眼韩耕耘,静静退到一边。
刘仁说的都是明面上发生的事,韩耕耘想要知道的很多。
他随后又接到了密报,是从禁内暗探那得来的消息,补足了刘仁没能告诉他的一些内情。
昨夜昌隆公主将圣人李炙围困在寝宫,圈禁了皇后与太皇太后。昌隆公主以陈妃持身不洁,李炙皇室血脉存疑,逼迫圣人禅位于她。
圣人原本并不愿意禅位,公主又以皇后、太皇太后及陈妃等人的性命为要挟,并愿以先圣人遗诏做交换,这才逼迫李炙写下禅位诏。
韩耕耘听完密报,抬眼看向刘仁,请他办第三件事。
韩耕耘给刘仁一份名单,这上面有禁卫总领、宫中更辰等官员的名字,刘仁要想办法拉拢这些人,不管是许以高官厚禄,还是以美女钱财相赠,韩耕耘都要见他们一面。
韩耕耘看出了刘仁的犹豫,他告诉他,这些人原本就与李勋有交情,若是再犹豫,可以想一想他的家人,在做了那么多事以后,昌隆公主可还会放过他们。
刘仁默然领了名单,不辱使命,是日夜中,就将名单中的官员悉数请到京兆府中。
这些官吏都穿着道服,打扮成道士模样掩盖踪形迹。
韩耕耘与这些人商议了登基当日的计划,计划很简单,将他手下八百死士散入十六位中的骁骑、豹骑、熊渠与羽林军中,命更辰提前登基时辰,诱昌隆公主进入太极殿,禁卫总领紧闭宫门,将公主一党一击杀之。
昌隆公主登基当日,一道道黑影落到了京兆府中,他们带来了一颗颗血淋淋的头颅,有男人女人,也有老人小孩。
随着府内人头遍地,韩耕耘离功成也就越来越近,他眸中的光亮却随之暗了下来,到最后,他看到了李月令的头颅被双手捧于身前,他的眼眸彻底暗了,永堕地狱一般的沉沦。
随着这场计划终结,韩耕耘突然嗅到了一丝预谋的气味,一切都太顺利了,拉拢人心,杀人灭口,他仿佛只是按着一个设下的棋局在行事,看似他是持子人,其实他才是受人指使的棋子。
韩耕耘后悔将营救李炙的任务交给了裴陧,不出所料,李炙没能活过这场浩劫,不知死因地死在了寝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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