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家信,是写给远在家乡昌平县的母亲。他既然在龚四娘子那里得不到三清观财宝的去向信息,那么只能求问于母亲。
但是韩耕耘有所顾虑,母亲向来体弱多病,近几年,又因为三弟的事颇为神伤,如今长子在信中质问父母是否盗宝,分明是要撅出家族不堪回首的密辛,一气之下,可会旧疾复发?二弟三弟又会怎么看待他这个大哥?
但他必须这么做,即使这样做可能会有负于父母恩情,毁掉他的仕途,但世间公义总大过一己之私,掩盖真相的人终将会被谎言所毁灭。
韩耕耘再次出门,将信交给了延平门附近的驿递,还特意加了银钱,成了快件,只期望母亲能够尽快接到信件,并给他回信。韩耕耘回了家门,决心不再出门,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读书,不过一下午都是意兴阑珊的,未读进去多少文章。
接连几日,刘潭都没有登门,韩耕耘心焦不已,他急于知道大理寺调查此案的进展,便决心趁着公门一月三日的放假,去刘府登门拜访。
从家门出来,韩耕耘便瞧见门口停了辆气派的马车,车帘子被掀开一角,很快又被放下,侍女从马车里搀下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娇娥,仔细一瞧,正是谭芷汀。
她今日一副女冠打扮,莲花金冠,兰白道服,耳畔坠下两条长流苏,贴在圆润的脸旁,在脖下一摆一摆,显得甚为灵动可爱。
“韩公子,”谭芷汀跑到韩耕耘面前,手指绕着流苏,目光熠熠,“可还记得你我的约定,你答应我,陪我去三清观见玉衡道人的,我们今日去好不好?”
想到大理寺的官差,又想到了玉衡道人的身份,韩耕耘不想再一次连累谭芷汀, “自……自然是好。可是我们突然造访观主,是否会有些不妥?”
“哪里是突然拜访。每年七月,我都要替母亲修一月中元斋,着道服,食素食,还要另立法会为我父母祈福。几日前,我已托了义母向三清观观主递帖,玉衡道人同意亲自为我父母设上清坛祈福消灾。我们今日去,趁着商议法坛之事,韩公子还可以问一问玉衡道人关于三清观的杀人案,韩公子也一定很想问问他吧?”
谭芷汀心思玲珑,他的难处便是无法见到玉衡道人,她凭着自己的聪慧,轻松创造了一个机会,令韩耕耘惊讶之余不禁十分感激,他盯着谭芷汀,“苍苍,谢谢你帮我!”
“只要韩公子日后多多陪我玩儿,我就高兴了。只是今日得让护卫跟着,哥哥担心我出事,不让我一个人出门,韩公子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咱们走吧。”
“那好,和我一起坐马车去吧。”
韩耕耘上了马车,却只和车夫挤在一起。谭芷汀拨开帘子,探出头来一歪,不解问他:“真的不到里边坐吗?里边除了我,没有别人的。”
谭芷汀年岁虽小,却对男女之事未免太过懵懂了,韩耕耘苦笑一下,“苍苍,你进去吧,我坐在这里便好。”
车轱辘平稳转着,卷起地上的灰尘,韩耕耘轻轻咳嗽了几声。从车帘子伸出一顶帷帽,轻轻怕了拍韩耕耘的背,韩耕耘接了过来,拿在手里把玩,却不知自己如何戴上一顶女子的帷帽。
不一会儿,车马便到了三清观门前。门口已有一名道士候着,见到车马,连忙同大理寺的守差指划,随后迎了上来,“是东台侍郎秦夫人的义女谭娘子吧?观主已恭候多时,还请谭娘子移步后院。”
道士在前引路,行经三清殿的一片黑焦废墟,风里还残留着焦炭的味道,大理寺的官差仍在此间搜寻证据。谭芷汀扯了扯韩耕耘的袖子,压低声说:“这里烧得真可怕,当时韩公子也在这里吧?”
“起火之时,我正在殿中。”
谭芷汀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公子在里边?看起来,查案果真像公子所说,极有可能有性命之忧。不过,想想就刺激好玩,韩公子下次一定带上我!京城和雍州一样无趣,都快把我闷出病来了。”
韩耕耘笑道:“若说京城无趣,天底下怕是再没有其他地方可以称得上有趣了。”
“谁说的,听说江南天地阔,群山围绕,又是繁荣昌盛之地,游山玩水,定是好玩得紧!”
“苍苍便这样爱玩吗?”
“那是自然,人生在世须尽欢,这可是古人都认同的人生哲理!”
“两位,观主便在屋内,请容小道进去禀报,再领二位进去。”
引路的道士敲了敲屋门,里面传来一个苍老干瘪得犹如刻意为之的男人声音,“进来!”
第10章 捻金缂丝锦缎案10
引路道士进去后,又快速把门掩上,屋内传来低沉的交谈声,过了好一会儿,门才被重新推开。道士退身让谭芷汀进去,韩耕耘刚想抬脚过门,却被道士闪身挡住,吓了一大跳。道士将韩耕耘与一众侍卫挡在屋外,低头说:“观主吩咐,只让谭娘子一人进去。”
“其他人留在这,他和我一起进去!”谭芷汀不容分说地伸手将韩耕耘抓到身边,等韩耕耘反应过来,自己已经飘进了屋子。引路道士飞快地瞥了一眼谭芷汀,见她一副不容反驳之色,便低眉顺目地默默转身,关门。
屋里熏着沉香,青烟自屋中央的大炉里袅袅浮起,氤氲了古质朴素的家具。沉香于一个道士来说未免太过奢靡,但屋里陈设却又过分简朴,仿佛是两个不同的人成就了这间屋子,令人感到一种不相配的异样之感。
观主玉衡道人正站在那青烟后面,看不清面容,他整个人弓起背,显得有些佝偻,“谭……娘子……他是何人……秦夫人……未说……还有其他……的人……要来见……贫道。”
他说得异常艰难,舌头像是被马蜂蛰了般含糊不清,让人听了生怕他会咬到舌头,又突然淌下口水来。
谭芷汀拉了拉韩耕耘衣袖,示意他弯下腰来,她用手背遮住口,贴在他耳侧,“听闻玉衡道人自中风后,右腿便有些不便,说话也不利索,圣人这才不愿让他进宫讲道的。自从那时起,道人的脾气就变得异常古怪,不太愿意见外人。一会儿,我先和他聊法坛之事,你暂且听着,千万不要插嘴,等我给你使眼色,你再把话头引到三清观的案子上去。”
谭芷汀和韩耕耘咬了一阵耳朵,韩耕耘频频点头,二人重又分开,各自如无事人般站定。谭芷汀走上前去,向玉衡道人行了个敷衍的道家礼,“道长,他是家兄在京城的好友,我初到京城,人地生疏,家兄不甚放心,就托他关照我,有他在身边,我才放心,道长不必在意。”
玉衡道人淡淡“嗯”了一声,不变神色。
“按照道长吩咐,法坛所需经幡令旗悬炉知磬木剑等一应器具已在秦侍郎府邸准备齐全。另法坛前十日所需功德经,中十日所需天地表,后十日所需三元经也皆已抄表封存。这是我父母名姓与生辰八字,已按道长所告知,以朱砂描写于竹浆纸上,并以香炉青烟熏过,放于红色锦囊内,现奉于道长。”
谭芷汀取下锦囊,走上前去,将锦囊双手捧举,递给了玉衡道人。
玉衡道人接过锦囊也不看,拿出同样的红色荷包,“这是一些……补运金钱,开坛……第一日……子时……之前,净手……焚香,焚化于……香炉之中。”
谭芷汀接过锦囊,“知道了,道长还有什么事吩咐?”
玉衡道人断断续续道:“旁的贫道自会安排,只有一样,我做道场不喜外人打扰,除了我带来的几人,外人皆需侯在屋外,到了信众登坛参拜之时,自会有人叫你们进来。”
谭芷汀退回韩耕耘身侧,对玉衡道人道:“道长,我从未听说设法坛做祈福道场时,不许主家在旁观看的,这未免有些强不合常理。”
玉衡道人仍隐在烟后,那身影似魔非道,如一座山雾围绕的矮山,声音幽咽如夜中吹箫,眼睛也似合瞳的猫直盯着韩耕耘与谭芷汀,“实非……得以,望谭娘子……体谅。”
谭芷汀飞了眼色给韩耕耘,随道:“我明白了,近日三清观发生了许多非同一般之事,听闻是出了两条人命,道长心有担忧,我自然体谅。不过,那杀人的案子我也很是好奇,闹得满城风雨的,不详之气可会冲了我父母的道场?”
“一会儿,你先饮下祛祟符化的咒水,此符可为祈福之人祛祟增福,谭娘子饮下后,自不用担心那煞气。”
谭芷汀又问:“道长可知被绑在天尊像的女子是何人?难不成三清观还有女道士?我正想拜一女道家为师,道长可有引荐?”
“自然……没有……杀人的案子……贫道一概不知……你们还是问官府吧。”
韩耕耘适时插入话题,“三清观曾丢失一批珍宝,原是用来研磨颜料之用,后被一个叫五谷的道人盗走,观中金像所用不过是些替代品,观主可知此事?”
“此事我已有耳闻,乃是我管教不严,放任他们胡来。五谷是我亲传弟子,为人敦厚老实,并非像外人所传,是个贪图小利之人。五谷已不知踪迹十余年,怕是……。”玉衡道人未说完,便是干瘪悠长的呜咽之声。
韩耕耘诧异,“观主的意思,那五谷道人已不在人世?”
一个奇异的想法突然撞进脑海。难到金像中的另一具骷髅就是五谷道人?这样一来,便真的是龚四那班人盗宝杀人?!那阿耶岂不是……
无论如何,韩耕耘不相信他的阿耶会杀人,追问:“当时可有派人寻找五谷道人?”
玉衡道人用衣袖压了压眼角,咬字越发难以辨别,“找了,官府的人把观里观外都找遍了,找了整整半年,都未曾找到五谷。这么些年来,贫道每每看到那玉清像,就仿佛感觉我那苦命的徒儿就在身边,后来才想明白,定是天尊显灵,让金像来告诉贫道,我那徒儿已去。”
谭芷汀插话:“道长,我听人说,三清成像之前,您曾在三清殿做道场,想必是为那批宝石开光做净水咒吧?怎么珍宝丢了,道长却不知道,这未免让人觉得奇怪。”
“谭娘子是听何人所说?这事贫道从未对人提起,贫道确实是为金像所用耗材开光念咒,不过,在那批珍宝丢失前早已完成。珍宝是如何丢的,那女子又是如何进入天尊像的,贫道一概不知!好了,谭娘子若是对于道场之事还有疑问,贫道定知无不言,但若再问那杀人盗宝之案,贫道一个远离世俗已久之人,实在知之甚少。娘子与公子若是好奇,去官府问最便宜,不必再来三清观追问不停。”
韩耕耘与谭芷汀相互交换了一个神色,知道玉衡道人是下了逐客令!
韩耕耘心中焦急,不禁跨前一步,“观主莫怪,我这还有一件事必须请教于观主,此事未必与杀人案有关。三清殿中有一密道直通城外,观主可知这密道是何人所建?又是作何用途?”
玉衡道人突然从香炉后走出,双脚轻重不一,果然是腿脚不方便,他的一双凤眼直勾勾盯着韩耕耘,似一只猛虎,要把他连皮带骨吞下肚中,“三清殿的密道通向京兆府后院。公子故意说错,怕是有意试探于我吧!难不成本道也是你怀疑的凶手不成?你可知,京兆府内还有一密道,直通圣人的太极宫!这两段密道是当年圣人与贫道夜半论道时走的秘密捷径。这件事情,这世上除了圣人与贫道,怕只有当时的京兆尹钱修云大人知晓了。公子不如也去问问圣人,或是向钱大人试探试探!”
韩耕耘一愣,面上虽有些发烫,却终是为了查清案情,面对玉衡道人出言讥讽,倒也不放在心上,躬身就要赔礼。谭芷汀抓住他的手臂,撇过头来皱眉看他,用几乎不闻的唇语道:“我刚才不过做做样子,如此无修无德的道人,你拜他做什么!平白无故作贱了公子!”
谭芷汀扶起韩耕耘。韩耕撇过头去,哑然失笑。这玉衡道人虽有几分嫌疑,却又哪里能看出无修无德。
谭芷汀转头,瞬时又变得笑颜如花,“道长,刚才是公子冒失了。中元斋道场既然已吩咐妥帖,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我便和公子走了。”未等玉衡道人回答,谭芷汀便拉着韩耕耘往屋外走。
玉衡道人将二人喊住:“这位不知名姓的公子和谭娘子,你们的祛祟咒水还没有喝,请喝过再离开。玄诚,倒两杯水来。”
那个叫玄诚的引路道士原本一直悄无声息地站在角落,听倒玉衡道人喊他倒水,才低着头捧来两盂水。玉衡道人从怀里取出一道黄纸朱砂字的符,放到香炉里化了,一腾青烟从炉里升起,夹着火星的符纸打着旋儿往上飞。玉衡道人伸手一抓,将灰烬在手中捏碎,各自丢到两盂水中。玄诚道士将两盂水高举过头,奉给韩耕耘与谭芷汀。
“他不做道场,也要同饮?”谭芷汀低头俯看那两盂符水,伸手用指尖轻弹盂壁,发出“叮”的余韵,水纹在盂内舒展开,皱了映着谭芷汀一双美目的水面,“他这杯便敬天地吧!”说完,双指一捏,直直泼了出去,洒向了火炉边的玉衡道人。玉衡道人向右猛地一弹,拍了拍道袍,然后神色一变,后知后觉抬起右脚,默不作声。
谭芷汀举起另一杯,“这一杯我便呈了观主的情,饮下吧!”
谭芷汀正把符水送到口边,杯盂就那么往前一移,嘴巴咬了个空。韩耕耘抢过来一饮而尽,沉着脸,抿着嘴,将杯盂往盘上一放,不发一言地转身就走。
谁都不知道,韩耕耘此时害怕得要死,他总觉得那杯符水有问题,但眼见着谭芷汀要喝,脑袋一热就往下灌了,喝下之后才发现自己也害怕,一步跨出,腿也在打颤,所以他不告而别并非不想说话,而是有些力不从心。
谭芷汀从后面追了上来,双颊涨得通红,目光里满是担忧,急得满头大汗,“公子你怎么就喝下去了!我原本打算吐掉的!那个老道士可不是个好人,你怎么这么傻!”
谭芷汀急得转了一圈,“韩公子不用急,我有办法!”,她绕到韩耕耘后边,双手环住他的腰。
“不用……”韩耕耘的话还未说完,这谭芷汀的一双手已向内一收,腹部顿时被压出气来,人像麻花果子,中间细两头粗,杆子一样细的手臂随后又一松,韩耕耘疲软软塌下来,随后又是一收一紧,顿感有呕吐之感,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滴到她手上,白玉般的手利落一甩,甩下汗珠,又来了个手按麻花。
“呕――”
“伯牛,你们在做什么?
“桃深,救我!”韩耕耘无望地向突然出现在三清观的刘潭伸出手去,“呕――”。
韩耕耘频频干呕。谭芷汀嘴里念叨着:“咦!怎么不灵!我小时候吃饭噎了,哥哥便是这样让我吐出来的!”
“苍苍,够了,伯牛受不了了!”
韩耕耘终于感到腹部一松,捂住肚子大喘气。只见谭芷汀咬着唇,一脸愁容。刘潭却忍不住大笑。
“桃深,你来三清观何事?难道是案子有了什么进展?”韩耕耘忍着肚子的不适,压肚问道。
“我是来找裴司正的。三清观的案子又出幺蛾子了,那个龚四在牢里服毒自杀了。我调查了半日,推测这毒药是从京兆府带来的,便去了京兆府询问,后来才知道龚四的娘子曾去探监,那毒药只能是他娘子偷偷带进去的!我去了龚四家中,发现家里没人,于是便来三清观找裴司正,请他出面去国子监查问龚四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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