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是抱着救杀生丸的目的前来这里的,你若以为我是为离间你与四魂之玉而说出方才那番话,也无可厚非。”
清那丸的眼中显露出一种了然和嘲讽:“哼,你果然与他……咳咳咳——”
又有无色的液体从它的嘴中喷薄出来,险些溅到了桔梗的衣物上。她没有躲闪,却是微微蹙了眉,目光始终没有从清那丸的脸上挪开。
有几滴落在四魂之玉碎片的周围,很快,被柴火的余温烧灼,化为空气中的虚无。
它的生命正在流逝。
想到这里,桔梗的眼神大约显现出了些怜悯,而这样的目光恰好与清那丸抬眼而来的目光撞了个满怀,于是对面的眼中浮现出一剎那的怔忪,随即便是忿恨……不甘。
“你觉得我很可怜对吗?与四魂之玉缔结契约,变成了这副非人非妖的样子,不,不对,你是觉得我很可笑吧,你走过的那条愚蠢的路,我现在还义无反顾地再走一遍……咳咳!”
她轻叹一口气:“不是的。”
清那丸却不罢休:“别狡辩了!”顿了顿,它的语调愈发尖锐,“对了,你与杀生丸那半妖弟弟在一起过,还为他而死,含恨而终,可现在竟然还能与他的哥哥在一起,你们人类对这样的事如此宽容?还是说巫女桔梗,你也已经一只脚踏入了‘妖’的界限呢?”
它的眼眶中镶嵌着愤怒和嘲弄,赤红的瞳仁边缘泛起了正逐步蔓延的灰白,像是无法终结的死亡,正在极夜的边缘贪婪地吮吸着所有温度尚存的色彩。
她不知道还需要多久,但是,四魂之玉终究会取走它的生命、它的灵魂——她得抓紧时间才行。
于是,她伸出手,在清那丸的憎目中拾起了那枚晶莹的碎片,置于手心。
“你?!”
触碰碎片的一剎那,她的眼中登时闪过一丝了然之色,然后便看向了它:“清那丸,那是我与他们之间的纠葛,不该由你抑或四魂之玉来评说。如今我只想你明白,我仍是此间最了解四魂之玉的人,因此,我不想看到它既破碎至此,仍在戏弄他人。”
不给清那丸反问的时间,她将托着碎片的那只手,悬在了虚弱而丑陋的妖怪面前。
“你想要杀生丸在里面受尽折磨,永无天日。但是,四魂之玉真的就与你同心吗?”
“你……同样的伎俩,我不可能——”
“倘若不信的话,便自己睁大眼睛看看吧。”
“哼,看……什么……”
“看看你倾尽借来的碎片之力为他构建的那一座阴诡地狱,是否真如你想象那样,令他求生不得、求死难遂。”
“……”
“怎么,不敢看吗?”
“哼……怎么……可能!”
它怒目圆睁,撑着最后的几丝气力朝她的手心抢去——像是抢夺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但稻草,终究救不下一只溺水的妖。
触碰到碎片的一剎那,如一扇紧闭的大门骤然掀开,门后的场景尽然展现。它瞪大双眼,期待着看到千万妖魔撕咬着杀生丸、在鲜血地狱里永不翻身的一幕,却只事与愿违地看到一个祥和而朴素的人类村庄,远方万里无云,山丘连绵,近处炊烟袅袅,宁静致远。
“啊……”
桔梗将掌心回收,青葱玉指此时正如一座牢笼,将碎片紧紧关在里边。
清那丸失去了所有力气,霎时如断线木偶一样跌坐在地上。
“清那丸,”她见状,只得抓紧时间,及时开口,“为什么这么恨杀生丸?”
清那丸怔忪了一会儿,侧眼看向她时,眼眶中也尽是迷茫的死雾,好像已经被碎片吸尽了妖力:“你说……恨?恨吗……哈,如果恨就是想要他死的话,那我的确是恨他的。”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很强。”
桔梗顿了顿:“所以,他曾杀死过你的亲人?”
清那丸依旧投以迷茫的目光,随即摇了摇头:“亲人?我没有那种东西。”
“那么——”
她的话音顿在这里。她想到了自己与杀生丸的对话。
——妖怪存活的法则,并不像人类那般复杂。它们倾其一生,唯有追逐强大一事,只为力量而生,只为争斗而亡。
那一瞬间,她似乎明了了什么,也想明白了要如何劝服清那丸“帮助”自己。
“原来如此,清那丸,你只是想与杀生丸一战,并且战胜他,对吗?”
仿佛终于被人窥见了内心,清那丸的眼中竟稍微有了些焦点:“你……如何知道?不,我从来没有能和他一战的力量,现在也没有,四魂之玉的碎片已经背叛我……”
“倘若是这样,我可以帮你。”
“……?”
她重复着这五个字:“我可以帮你,让你与他一战。”
清那丸张着嘴,有些呆然看着眼前死去的巫女,似乎正在用它濒死的大脑解读着她这番话的意义。
“我凭什么……要信你?”
“因为你没有选择,清那丸,”她的语气坚决,也充斥着本不该属于巫女的一丝怜悯,“是要就这样被背叛,永远困在四魂之玉里,还是用最后的力气与你追逐一生的大妖拼死一战,再由我帮你的灵魂解脱——你且自行抉择吧。”
这简直像是在问他,到底是要无意义的背叛,还是要孤注一掷的死。
让它抉择——它又是否真的有选择?
于是,没有考虑很久,清那丸呼了一口气,问:“……条件,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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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生丸踏入这村落,在入村处的水井边遇到了第一个“人类”,并且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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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踏入这村落,在入村处的水井边遇到了第一个“人类”,并且杀了她。
不远处走过的壮汉在下一秒发出了惊惧的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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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三次踏入这村落,在入村处的水井边遇到了第一个“人类”,并且杀了她。
不远处走过的壮汉在下一秒发出了惊惧的叫喊。他手指聚力,也如踩死一只蚂蚁般,于瞬息之间解决掉了这聒噪的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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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四次踏入这村落,在入村处的水井边遇到了第一个“人类”,并且杀了她。
不远处走过的壮汉在下一秒发出了惊惧的叫喊。他手指聚力,也如踩死一只蚂蚁般,于瞬息之间解决掉了这聒噪的杂音。
惊恐与逃窜的声响很快像瘟疫一样地蔓延到了村中各个角落,他一路走着,没有方向,顺手杀了些倒霉的人类,只因他心中怒火正盛,也知这一切尽是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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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五次踏入这村落,在入村处的水井边遇到了第一个“人类”,并且杀了她。
不远处走过的壮汉在下一秒发出了惊惧的叫喊。他手指聚力,也如踩死一只蚂蚁般,于瞬息之间解决掉了这聒噪的杂音。
惊恐与逃窜的声响很快像瘟疫一样地蔓延到了村中各个角落,他一路走着,没有方向,顺手杀了些倒霉的人类,只因他心中怒火正盛,也知这一切尽是虚假。
握剑的手逐渐被血液浸湿,身上原本华贵的布料也被温热的血色大片染红,村中平凡的人类四处逃逸,口中除了惊恐的呼救声,他还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应声而来的,亦是血色之中另一抹红,扎眼又特别,凝聚着他的恨意,令他一眼就能望见。
接着,一支凌厉的箭破空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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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是第十二次或是十三次的样子。
又一支凌厉的箭破空而来,他不算费劲地躲过了早已熟悉的径道,暴烈地冲到那抹红色的面前,再一次将天生牙刺入了那具看起来温热又脆弱的肉身之中。
“她”顷刻露出了痛楚的神情,真实得好像那具身体是真正的人类之躯,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痛觉神经一般。
血液很快迸发出来,溅洒在他的脸颊和鼻尖上。
温热的,像有生命之物……不是冷冰冰的墓土。
不是墓土,不是荒芜。
不是那个女人。
他皱眉,毫不留情地将天生牙又拔出了那汇聚着他的恨意的身体,后者随之落下,如同一具被抽走了死魂的墓土之躯,又像是原本就不该有生命之物,回归到原初的样子。
这抹独特的红色也终于被染成了和血一样的色彩,褪色的还有远方的云、周遭的山、近处的屋舍、和足下的草地。
还有“她”。
红色褪为透明,蓝色褪为透明,白色在愈发不瞩目的地方也变成了透明……色彩褪去后,眼中的世界便只剩下延展到尽头的空无。
一切,又一次回到了原点。
他还是站在村落口,在入村处的水井边遇到了第一个“人类”。那是个佝偻的老妪,颤巍巍地想要取些水,在看见他之后,朝他露出了一个淳朴而善意的笑容。
第015章 一千零八十次
她站在村落的入口,和佝偻的老妪打了个照面。对方见是她,便亲切地走上前来——灰白的眼中已经布满衰老的细丝,却将她年轻的脸刻在里面。
“桔梗大人,您回来了。”
她看了老妪的脸好一会儿,随即回以了一声明晰的“嗯”。
“杀生丸在里面等你哩。”
闻言,她便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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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小径湿漉漉的,像是刚下过一场连绵的雨,她的裙角也因此而沾上一圈泥泞。这泥泞不因此身处虚幻空无之境而褪色,却是像不动声色的爬虫,密密地蜷在一起,啃咬着她这位格格不入的真实。
络绎不绝的喉音也护送着她前行的脚步。
“桔梗大人。”
“桔梗大人回来啦!真是辛苦您了。”
“桔梗姐姐~”
“哦!是桔梗大人啊!这次这么快就回来了。”
对于这些热情而关切的致意,她只报以不过分冷漠的回应。这些人她是认识的,或者说,她认识的是这些幻影生前的主人,尽管中间已隔着五十余年的时光之川,湍急迸溅的白沫也早已成为泡影,但她这死去之人,却偏偏还能成为他们留存过的见证。这不知该算是四魂之玉的嘲戏,还是它的怜悯。
这是她生长的村落,也是她带着四魂之玉一同死去的地方。
这些人看向她的目光、呼唤她名字的方式,都与曾经别无二致,就犹如她还活着一样。
“桔梗大人,您现在要先去找杀生丸大人吗?”
“这次回来会待久些吗?杀生丸大人一定也很希望您多待一阵子的。”
在提及“杀生丸”这个名字的一剎那,她骤然有一种浑身的血肉都被抽离的感觉——尽管这些还有温度的东西都不应该再与她这个死者有关——但仍像被一桶冬日雪水浇灌头顶,硬生生要把她从旧日仅剩的温存里剥离出来。
杀生丸这个名字,总该是和她活着的时间毫无瓜葛的。
但是,此时此刻,就在这四魂之玉所为她缔造的名为回忆的幻境里,却强硬地改写了她遇见杀生丸的节点,仿佛命运的织卷被胡乱地涂抹掉原本的笔画,只留下凌乱的涂鸦。
村民们只说杀生丸,却不说他此时身在何处,想来又是四魂之玉设下的无聊的把戏。但她闭上眼睛,却又能感知到这幻境中无所不在的流动,蔚蓝明媚的苍空之下笼罩着看不见的蛛网,囚笼之中的所有存在都在流动中朝她吶喊着他的所在。
她想,四魂之玉定然要他们相遇,这样才能诱使她许下愿望。
当体味出这一点后,这世间一切便都变作了他的名字:耳畔的风是杀生丸,洒在脸上的光是杀生丸,冲往鼻尖的气味是杀生丸,涓涓细水声是杀生丸,花叶凋零的瞬息是杀生丸,黎明破晓是杀生丸,百家灯火也是杀生丸。
多么狂妄的把戏。
她环顾了一圈围绕着她的村民、房舍和扶疏的树木,拍了拍自己胸口中躁动的死魂,走上了它为她铺下的那条的唯一的路途。
而她确信,她要找的人,就在这条路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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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的第一千八百天,他像往常一样在午间醒来。
想是雨后天晴,空气中的湿雾像灰尘一样顺着阳光落下的径道滑进薄旧的纸窗里,虚情假意地围绕在他倚坐的四周,又见缝插针般想挤进身下木板的缝隙里,似乎想间接透过这种方式向他输送一丝凉爽,好令他从懒散的睡梦中清醒过来。
古朴明净的屋里空荡而寂静,狭窄逼仄的空间里凝斥着湿木的气味,这里的屋舍似乎在雨后总会散发出这样的味道,大概人类闻起来是清淡的,尚可忍耐,可进到他敏锐的鼻腔里,便成千军万马。
屋中没有人。伴随着木板发出的嘎吱声响,他站起了身,一条轻薄的麻毯随之落下。
他瞥了那物件一眼,却并不惊奇为何它会披在他的身上,他的目光很快又扫荡了一番窗柩下的角落,在确认箭筒与弓都不在屋中之后,他推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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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平常的一天,除了雨后屋内的气味实在难闻以外,就连光线笼在他脸上的角度都并无任何特异之处。
一路上的村民自然而亲切地与他打招呼,就像他只是一个居住在这里的平凡人类一样。这并不再伤及他的自尊心,他已经见过这些面孔上千次,其间有多少次撕碎过他们淳朴平凡的脸,让上面染上恐慌和绝望,他也已经数不清了。
自尊被鲜血和杀戮偿还之后,余下的便只有被日光所展耀的冷酷。
他来到村外最大的那棵树下,在斑驳的光点间,他倚着枝干坐下。
泥土是干燥的,草却生的繁郁,下过雨的痕迹在这棵树下无处可循,只能被认作是怪诞的场景。他对此依然抱持事不关己的冷漠,因而也只是坐在那里,像眺望日落一样看着不远处那抹缠斗的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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