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石头上边还沾染着些凝固的血,那场风雨也没有将其洗刷干净,像是固执留在这里的一道道刻印,诉说着这里埋葬的亡魂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时,所留下的那些为人称道的英姿。
桔梗走到与他并肩处。于树林间穿梭游走的风也赶到了这里,将碎石的坟堆微微吹动,也扬起了她与他的发。青丝与银霜,在他们与亡灵都看不见的背后,悄然交错。
在这微末凉意的风中,他看了她一眼。
“这里面埋的,是勇辉,久信,宗秀,阿一,俊也,光,大和,还有忠夫。”
他用平静的表情和平静的喉音念出这一串名字,好像只是些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无关紧要的符号。但他却又念得很稳,其间没有一秒的停顿与犹豫,像是早已烙刻进了记忆一般。
听罢,桔梗略有触动地望向他。
“这些,就是拼上性命救你的名字——你自己记住。”
——为什么?
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刻,这三个鬼魅般的字眼竟又从遥远的幻境里钻出来,乘着这场风,飘落到他的耳边。
——为什么要记得这些再弱小不过的人的名字?
桔梗从喉中发了一声轻柔的“嗯”,随即小声地重复了一遍他们的名字。在用这样的方式记下以后,她说:“谢谢你,杀生丸。”
他没有接下这句道谢,也没有如往常般回以冷嘲热讽,只凝望着面前这些不起眼的石坟,好像在一具具正在腐朽的遗身的注视之下,与那三个不断叩问的字眼进行着永恒的辩论。
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再次开口。
“你那时说他们未竟的愿望,是要救我,”清冷的金瞳此时望进她的眼睛,居高者的目光多少带了些审视的意味,意图望穿她的身体,直达她体内的幽深,“如今愿望已经实现,那么,他们现在是否还在那里?”
桔梗坦诚地对上那道目光,似乎并不畏将体内的流动展现给他:“他们已经转生了。”
“是吗,”得到这个答案,他收回了那道目光,重新落到碎石堆之上,“转生……哼,就这样死去,随意地埋在这种碎石堆集的地方,值得吗?”
她思忖半晌,道:“杀生丸,人类是很脆弱的存在,很多时候生死并由不得自己掌控。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刻,人类有能力选择自己为何而死的话,那么,唯有为道而死,方能瞑目。”
“——道。”他重复这个字眼。
“我想,在那一刻,杀生丸,你就是他们的‘道’。”
——为什么?
“就像是在幻境里时,你愿意接受死,是因为你知道那是破开幻境的方式。如果你能稍微理解一点那时的感觉,那即是我们所说的‘道’。”
他仍然心存疑窦。
“我那时可以死,是我因死而生。他们死,是因为知晓我能活下去,并且人类可以轮回转生?”
“并非所有人类都可以轮回,”桔梗摇摇头,“但他们的死,亦是为了生——是为了保护强大者的性命,并期待强者对弱者施以庇佑,以此换取更多生的可能。”
他皱眉:“如果以死换来的强者,不愿保护更多的弱者?”
桔梗失笑:“那该是另一个故事了。但无论结果如何,在奉上生命的那一刻,他们坚信自己的选择是值得的——他们因此而死,死而无憾。而且,他们——”她又看向了那碎石堆下埋葬的魂灵,“也赌对了,不是吗?”
“……”
那阵风似乎小了些,心中的叩问声也随之消弭。
“杀生丸,‘死’的感觉如何?”
从幻境中出来以后,她因修葺村庄、净化妖块和救治村民等事而无法抽身,夜以继日地在人类之间奔波忙碌着,直至当下的这一刻,她才第一次有机会问出这个问题。
他的袖口以微小的弧度摆动着,银发所散发的色泽依旧会令人感叹有如天神,他的侧颜冷峻而薄倨,凌厉而充满威压的目光仍昭示着他与平凡人类的霄壤之别。
但她仍能看得出来,他已经做过梦了。
随后,他冷哼了一声:“不怎么样。”
▲
回屋以前,杀生丸又让他带自己去了一趟宗秀阿妈的住所。
他带着天生牙进去了一会儿,不知做了什么,很快就出来了——桔梗大概知道他的意图,便没有跟进去。后来听闻,多日卧床不起的宗秀阿妈,竟病情直转,很快便能自己坐了起来。
回屋的路上遇到几个玩蹴鞠的孩童,见到桔梗与杀生丸,兴冲冲地便停下了脚下的游戏,跑过来就要拉着杀生丸一起加入。最后自然被杀生丸一张黑脸吓退。
“你别对他们那么凶,”桔梗在后边有些无奈地劝道,“不过是上次我用你的身体与他们玩了一会儿,他们就记得了你会玩这个。你要是不想玩,下次直接拒绝他们就好。”
他好像生闷气一样地走在前面,过了一会儿才扔出一句:“我明天就走。”
她些微一愣,但很快恢复了常态——如今身体互换的闹剧已经结束,清那丸的纠缠也已经斩断,他的确没有理由再留在这个人类的村庄里。
但她仍感到一丝空落,好像他们真的曾在真实之中度过了一千八百零一天的人生一样。那样的人生平凡得不值一提,却是她生前未竟、死后也未敢奢想的生活。
她想,这或许就是灵魂曾经居留过那具躯体以后,所遗下的一点点后遗症吧。
于是,她想起了那个涉世未深的、一心要报恩的“始作俑者”。
“猫又的事,我替它向你道个歉。”
杀生丸听得此言,前行的脚步稍缓。
“你想用这么一个道歉,就让这些因它而起的事一笔勾销?”
桔梗大概也心知理亏,故而只能行循循善诱之道:“它毕竟也是无心之过,一切皆因我当时救了它一命,也理应……”
“你想尽办法让它躲起来,不就是怕我取了它的性命?”他打断了她的话,足步也终于在此时停了下来,然后他转过身,让夕阳的暮光落在自己脸上,“我的确可以饶过他的性命,但是——你与猫又所欠我之事,也不能用区区一句抱歉就抵消。”
她眨眨眼:“我?”
杀生丸理所当然:“胆敢杀死我杀生丸一次的事——巫女桔梗,你以为我会轻易忘记?”
“我在幻境中取你性命,难道不是为了我们破局出来,回到现实的世界?”
“就算是幻境,你杀我之事却并不假,何况那个幻境——也是四魂之玉为囚禁你而设。”
“……”
桔梗觉得,那一瞬间,他好像又变回了一点初见时那副蛮不讲理的模样。
随后,她叹了一口气,问:“那你想要我和猫又怎么样?”
▲
杀生丸没有留给她答案,但是在大约二十天后的一个深夜中,他带着他的回答回来了这里。
正逢桔梗取完死魂,正在屋中解下自己的弓箭时,便见他径直走进她的屋舍,把手上拎着的那块蠕动的黑影“啪”的一声扔在了地板上。
“嘎吱——”
“嗷嗷嗷嗷嗷!”
伴随着地板的老旧声与黑影的吃痛声,桔梗讶异的喉音在漆黑的屋中响起。
“杀生丸?你怎么这个时候……”
“点灯。”
烛光亮起,很快便照明了那团黑影的真容——是一只年纪尚轻、羽翼还不丰满的鹰身女妖,此时正奄奄一息地匍匐在地上,看向杀生丸与桔梗的眼神里尽是战败的屈辱,与面对强大的恐惧。
“你这是?”
“火国鸟妖一族血脉的继承者,修行尚浅,不过一百余年。胜在血统纯正,天赋尚可,”他冷淡地说明着这只妖怪的身世,以及带之前来找她的缘由,“无论如何也比你那具泥土烧成的身体要好用——把猫又找来,你和它换身体。”
她微微瞪大眼睛:“我和妖怪……换身体?”
他显然并不觉得这其中有任何不妥,反而重复了一遍:“换身体。”
桔梗:“……我是除妖人,怎能换到妖怪的身体里?”
“你换了身体,照样可以除妖,甚至除妖的效率会比你现在这个更高。”
言语之中满是对那具墓土身躯的嫌弃与鄙夷。
桔梗看了一眼鹰身女妖瞪红的双目,最后摇了摇头:“我拒绝。”
他挑眉:“理由?”
“没有什么理由。如果硬要说的话,那是因为……我是人类。就像如果让你与一个比你强大的人类换身体,你也不会愿意,不是吗?”
寥寥三两句,划出了人与妖之间清明的长河。
音落,他在心中暗啧一声,觉得这真是个麻烦的女人。
▲
又一月有余,他在一个午后回到村里,手上还拎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行者。
他一入村,那股临近的墓土清气便愈发清晰可循,他四顾已经修复了六七成的村落,随之锁定了目标所在的方向,启步而去。
路上又遇到那几个玩蹴鞠的孩童,见到他回来,似乎仍不死心,即刻围了上来。
“杀生丸哥哥又回来啦?这次可以我们玩了嘛?”
“我们比之前可进步多了!杀生丸哥哥要试试吗?”
“来玩吗来玩吗~?”
“杀生丸哥哥……”
像聒噪的麻雀围绕在他耳边,惹他心烦。他拂了拂袖,扔下了一句冷冷的“不玩”,便黑着脸走远了。
……
“……这次又是什么?”
“人类修行者,能接下我一招,哼,算他有点本事——猫又在哪?”
“……我也不会和人类换身体的。”
“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我是死人之身,如果与人类更换的话,那与杀人又有什么差别?”
“……”
听得此言,他的面色瞬间沉了下去。
▲
不知是她的条件过于苛刻,还是他的怨言颇深。第三次,他足足离开了大约三个月之久。
久到她也准备启程离开,久到她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回来。
村子俨然已然修复完成,受伤生病的人们逐一受过她的救治后,日渐好转了起来。就算是久病难医、心疾深重的宗秀阿妈,也在杀生丸用天生牙“医治”过后,慢慢恢复了活下去的能力。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欣荣向上——人们先前遭受了罹难,现下才会更加殷切地期待光明的未来。
那么,也就该到她离开的时候了。
但她仍在村中多等了他四日。她觉得,仍有必要与他好好告别。
在第四日的午间,她去了一趟宗秀阿妈的住所,要将割下的一束头发交给对方。
“桔梗大人,你知道吗?宗秀死后,我一心寻死,可是杀生丸大人告诉了我宗秀死前的样子,也是他说……宗秀用生命救下你们,是希望你们让我、还有村里更多的人活下去。所以,我也不能辜负了宗秀的愿望,你说对吗?”
桔梗跪坐在宗秀阿妈所卧的榻边,仔细查看着她身体的状况,也耐心地听她诉说着自己半生的凄苦与对宗秀的挂怀。
“嗯,宗秀一定是这么希望的。”
宗秀阿妈闻言,欣慰地笑了笑:“是啊……要是我死了的话,就没人能常常去他埋葬的石堆那里看他了……桔梗大人,真的非常谢谢你们。”
桔梗点点头,温柔地抚上病者那双干枯而粗糙的手:“不必说谢。宗秀他非常的勇敢,是你最大的骄傲。”
对方眼中已盈满了泪水,此时重重点头:“对,对,没错,宗秀是我的骄傲……”
她等着对方的情绪发泄了一会儿,才拿出了那束包好的头发:“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接下来一月你需按时吃的药草,我已全部交给信五,会对你的病情有所帮助。另外,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宗秀阿妈闻言,连忙说:“桔梗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我……我、我若能做到的话……”
她笑:“你一定可以做到——我这里有一份信物,希望你可以代为保管。”
“信物……?那……那我是要交给谁呢?”
“不需要交给任何人,”她沉静地说,“这上面有我的一丝灵力,我今日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他日村中若遭遇妖怪的侵袭,它也能尽到绵薄之力。如果它能陪着你安享天年,就请你将它交给村里你信赖的人,让它在此处传承下去。”
——让它与村落同存亡。然后,直至某一天,当她再次回来这个世间时,它会受到牵引,重新归于她的手上。
▲
杀生丸始终没有出现。她与众人道了别,哄了几个依依不舍的孩童许久,耽误了许多时间,这才最终踏上属于她的路途。
走出村落,屋舍渐远,将炊烟与人声一齐抛却身后。小径在目及之处与空阔的草地联结在一起,模糊掉了边界,昭显着远处不再有人类居住的真实。
死魂虫跟了上来,围绕在她的身侧,沉默而忠诚,仿佛正提醒着她——在闹剧与幻觉退场过后,她必须回到原本这副踽踽独行的模样。
日落前最后的暮光洒在道路尽头延绵的山丘上,与阴影和黑夜泾渭分明,前方的视野被这道橙黄的光清楚地划开,变为光与影的两分世界。晚风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吹拂着,无心地突破了那道分界线,自黄昏去到黑夜,再飞往更远处的河溪。
就在这日之将落的时分,她看见了那个远方的身影。
他踏着日与夜的分界而来,面容隐在山丘投下的阴影之中,因风而扬的银发却在漏出的暮光之下熠熠生辉。
她停下了脚步,在空寂的旷野与轻柔的风中,听见了本不该再存在的心跳声。
……
23/25 首页 上一页 21 22 23 24 2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