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宫里圣眷日浓的宁妃,虽然与一向道袍示人的母亲年龄相差许多,可如今想来,那宁妃竟有几分肖似母亲!
宁妃是个有骨血的女子,为着这“替身”二字连七个月的身孕都不肯顾惜,执意要与皇帝决裂,难道真的就叫冷宫的磋磨捏碎了傲骨?还是她另有隐情……
叶忆葡的事扰乱了齐淮的所有心神,姑姑那日的深夜探访,那一句“她知道了!”说的究竟是不是宁妃,而她又知道了什么,这一切,难道与父亲有关系?
齐淮不敢再深想,他视线顺着那条通往碧栾山的小径,看到不远处的碧栾山轮廓清晰可见,在晚霞的映照下山峦如翠屏般屹立。
雪下枯枝折断的脆响惊破山间岑寂,孟达海驱马上前,又谨慎地停在三尺之外,他望着世子被晚霞勾勒的侧影,这亲卫统领嘴唇翕动三次,终究咽下了催促。
若不快点行进,日落前便到不了朝霞城了,可世子殿下神色凝重,望着远处的山却看不出在想什么,他不敢造次,只好默默跟在一旁,
远处碧栾山巅正漫起奇异的霞霭,赤金与靛青交织成漩涡状云团,恍若真的有神人执笔在搅动风云,写下起死回生的符咒。
"都说孟自风在碧栾山结庐而居。"齐淮凝视着山巅流转的异色云霞,忽的开口,
"谢大奶奶掘地三尺都寻不着的神医,真的存在吗……"
顺着世子的目光,孟达海也望着那座山,第一次发现山尖戴霞似有异彩,显得此山有异于众山的深邃莫测来,只看那山尖片刻便无端让人生出敬畏之感,
“殿下,传言中,他是有起死回生之能的神医,谢大奶奶却未能找得到他本人,如果是他本人肯答应医治,定能救得回叶小姐,属下愿意前往寻得神医,为殿下分忧。”
齐淮却未接话,玄色发带在脑后如游龙舞,只剩下大氅翻卷在风中猎猎作响,良久无言,忽的齐淮开口,
“达海,你说我对叶忆葡怎么样?”
他的语调平稳,仿佛说的是公务,倒让孟达海愣了一愣,却不敢随意言语,
“属下愚钝。”
齐淮侧首瞥了孟达海一眼,似有不悦,孟达海立即滚鞍下马,带起一串金属轻鸣,随之而来的沉默,齐淮听清了亲卫使单膝跪地时碎石碾入护膝的咯吱声。
他保持着俯首姿势不敢答话,额前碎发在山石上投下网状的阴影,这个自幼随侍的亲卫使总是行动精准如沙漏更替,似乎连每一次跪拜时的铠甲鳞片叠压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他垂下眼帘看了看孟达海,记忆中没有过这样认真打量着这名亲卫使,这是自小跟在他身边的亲卫,懂分寸、知进退、忠心不二,仿佛从娘胎里出来便是为了要做齐淮的亲卫一般,别无所求,在齐淮面前,孟达海没有感受和心事,所有的亲卫,都没有。
世子殿下即便在他身边朝夕相伴的亲卫眼中,便是天生的上位者,即便是小小年岁便天然的生就一副心思莫测的威严,让人不可揆度,
而孟达海也很乐于让齐淮认为自己的脑袋里除了忠于职守绝无任何多余的念头,孟达海比齐淮自己还在乎他这个人对于齐淮来说,足不足够好用。
山风卷着松针掠过,齐淮垂眸打量着这个如同从模具里拓出来的忠诚下属,孟达海的铠甲是他前不久新赏赐的,只因旧甲去岁秋狩时留下了划痕,当时这青年徒手扼住扑向世子的黑熊喉管,任那畜生利爪在胸甲抓出火星也不曾退后半步,齐淮对他的亲卫,怎么说都算十分慷慨。
叹了口气,齐淮罕见的重复了一遍,带着解释的问询,又像是暴露了心境的自言自语,
“你觉得,”齐淮忽然翻转马鞭,乌木柄对准孟达海示意他抬头回话,“我对叶忆葡,算好吗?”
孟达海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回答,若说不好,那堂堂世子殿下,端方持礼多年,肯当着众人认下叶忆葡,如此抬举一个没家世的女子,连夜赶路的追她,怎么能说不好呢?
与世子一同长大,孟达海也不过堪堪弱冠,他不懂得儿女之情,但是却看见世子眼中翻动着从未示人的暗潮涌动,那不是他熟悉的端方持重的礼王世子应有的眼神,倒像极了被困在旋涡中的困兽,莫名透出死而后已的渴求。
就在他刚要脱口而出“殿下对她自然是好的”这句话的时候,又觉得哪里不对
叶忆葡就那么死了,她逃的那么仓促,赴死时……却是见惯了生死的孟达海也少见的――从容,当她选择死的那一刻,就连孟达海也看得出,世子殿下为叶忆葡做的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叶忆葡想要的,甚至可以说,是叶忆葡宁愿死也不愿要的,
要孟达海如何回答呢,他就算再有眼力见,也终究只是个武将,一时还真想不出合适的回答,这次是真的愣在了原地,
"要属下说,应该算..."即将出口的违心回答让孟达海喉间泛起铁锈味,三日前的那一幕就在眼前,素衣女子那抹决绝的笑,在场的人都看到了。
“果然,称不上好。”齐淮的嘴角勉力牵动着,没有往日的云淡风轻,那双漆黑如潭的眸子牢牢盯着眼前的山,
“属下绝无此意……”孟达海低着头,洪钟般的声音像是被他生生闷在了胸内生怕冲撞了世子殿下,
可齐淮却没有任何责备他的意思,他只自顾自的轻声说着,仿佛说给远处的山听,在与山中的神明做着冥冥之中的交易般,
"你说,她会愿意醒来看见我么?"
乌骓突然扬蹄长嘶,惊起林间宿鸟扑棱棱掠过天际,
“只要她活着,不属于我,也可以。”
山岗上的风一阵高过一阵,齐淮的声音太轻了,一出口那说的话便被风吹散了,齐淮收回马鞭,仿佛方才失态从未发生。
孟达海叫来一名跟着谢大奶奶出入过碧栾山的暗卫,
“若进山后返,需要多久?”
暗卫快步上前,躬身回答,“回护卫使,碧栾山虽山高林密,若轻车简从需一日可来回。”孟达海回首向齐淮请命道,
“殿下,现今距离叶小姐服毒不到三日,属下愿立即进山寻找神医孟自风。”
“只需一日……”齐淮身下的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犹豫,躁动了起来,他手控缰绳,每一次马蹄触地,都变得更加有力和坚定,从山谷飘来的风明明空无一物,却让齐淮似乎闻到了幽兰的香气,齐淮分明感到是她,在风中低声倾诉着等待和希望。
第48章
◎他知道了?◎
若知道他已决定还她自由,她会愿意醒过来的。
似乎看出了齐淮的心思,孟达海连忙跪下,“殿下,王爷要您在营内专心练兵,此次必要要务委任,殿下莫要辜负了王爷的期望。”
晚风似乎送来了远方军营里隐约的号角声,可他却只希望山中的白兰仍能如期绽放,齐淮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歉疚,但很快便被决绝替代,
"取纸笔来。"齐淮突然抖开猩红斗篷,惊得枝头残雪簌簌而落,悬腕疾书时,他袖口金线刺绣的螭纹在渐渐暗下的天光中忽明忽暗,信笺封漆的瞬间,东南方天际忽炸开一朵赤色烟花――那是朝霞城军营的宵禁信号。
“告诉副将,见信如晤,要他如常练兵,我们改道,去碧栾山。”
亲卫们一时错愕,但这几人他们深知那女子对世子殿下重量几何,孟达海默默系紧臂缚,将淬毒袖箭推入机括,调转马头,马蹄声在静静地晚照中激起尘埃,也激起了一路的破风之声。
当第一颗星子爬上碧栾山尖时,数十铁骑已冲进翻涌的夜雾,只余官道上飞扬的尘烟渐渐融入血色霞光。
*
初冬的碧栾山顶处处是让人看不清前路的灰青色雾霭,齐淮站在山巅仰头望去,前方峭壁上的冰棱倒悬,像择人而噬的獠牙巨口,离天恨草就在那里,再往前一步便是那让历来采药者无人生还的毒雾。
只护着齐淮爬上山顶,亲卫们都已身受重伤,亲卫使攥住昨日苦求孟自风才得来的辟毒围面,孟自风多年研制只此一件,不忍见齐淮送死相赠,戴上或许有几分生还的可能,
"即便碧栾山的毒雾此时最淡,毒发之迅速亦未必让采药人有机会返回……殿下,不如让我先去!”
齐淮一把扯回了要抢着踏入毒雾的达海,
“本世子的人,不放心别人来救。”
他手探入胸襟,抚了抚那玉兰簪子,上面有的只他自己的温度,他扯过那辟毒的围面缠住口鼻,一脚踏入毒瘴。
毒瘴比预想中更浓稠,齐淮渐渐看不清路,只朝着记忆中的方向摸索着岩缝向前,指尖刚触到泛着幽蓝的离天恨草,肩头突然传来刺痛,一条碧鳞蛇缠上手臂,毒牙深深扎进血肉。
"嘶,"匕首割断蛇身时,青黑毒血溅上他下颌,他胡乱抹了把脸,颤抖着摘下药草塞入怀中,却发现依然吸入了毒气视线更加模糊,恐怕来不及走回去了,
踉跄跪地,怀中的玉兰簪子从襟口滑落,磕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激出了中毒人的幻觉来,他恍惚看见叶忆葡擦干嘴角的血迹,依旧是笑着看他,“齐淮现在可信了?我要的是自由,不是你……”转身人便要走,
“叶忆葡,”嘶哑的呼唤被毒雾掐碎在喉间,他再也看不清身处何地,却唯独看到那簪子滚向崖边,他扑向簪子的动作比毒发更快,随即崖边松动的山石在他的靴底发出裂响。
山风灌满衣袖,坠落时枯枝划破脸颊的刺痛格外清晰,他突然想,若真摔死了,黄泉路上定要揪住那骗子问一句,可曾有过半分真心。
后背撞断枯枝的闷响炸在耳畔,他蜷身护住怀中的物件滚进了藤蔓堆,藤尖刺扎进脖颈时竟觉出痛快,总归比听她说“殿下放了我吧”要好受些。
亲卫举着火把寻来时,齐淮蜷在腐叶堆里咳血,肋骨都断了也浑然不觉,只小心翼翼用衣襟裹住草药,意识模糊间仍呢喃,
“神医……救她……”
“这药能起死回生……对不对?”
看着齐淮被亲卫抬回药庐,浑身是血污的模样,孟自风叹了口气,她从齐淮手中扯出自己的衣角,手起刀落剜去他伤口紫黑色的腐肉,
“还想着救别人?我倒是要先救一救你的命才是。”
药炉几次熄灭,再腾起白雾时,孟自风端着热过一次的清粥进屋,欣喜的发现齐淮退了烧醒了,一睁眼他便问,
“叶忆葡在哪,药生效了吗?”
药炉咕嘟作响的水汽里,神医为他换药包扎,他身上伤痕累累,屋内的血腥气浓得呛人,医者不忍心道,
“她没死,离天恨草也不能起死回生,不过是可制成假死的药罢了,我那劣徒寻秧骗你的,实际是她答应了叶忆葡要帮她用离天恨草为她强身健骨。”
"她还活着?"齐淮突然撑起身子,纱布下的血渍在榻上洇开暗红,来不及欣喜她没死就陡然察觉了别的意味,
"好......好得很。"他挥开孟自风端来的碗砸向墙壁,断肋刺得胸口生疼,震出带血的咳,“她连死……都是骗我。”
瓷片飞溅时,另一名亲卫捧着一株灵芝冲进来,"神医快看看,谷底发现的此物是不是传说中可延年益寿的赤灵芝,能治殿下的伤!"却被世子殿下周身骇人的低温吓得不敢出声。
"她在哪?"齐淮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永宁伯府。”
他踉跄起身,扯裂伤口却浑然不觉,只哑声问,“她又回到京城……为了谢照虞?”
不等旁人作答,那日谢府屏风后的身影清晰起来,原来不只是七分相似,他仰面倒下,似乎这些天来支撑着他的所有力气都已经随血流尽,“我明白了。”
她在他那里,自欺欺人的不是谢照虞,是他齐淮自己,片刻后是绝望的轻笑,“也好,总比死了强。”
孟神医看着手中两味稀世药材,询问道,
“后生,若是没有其他用处,你的伤倒是正需要这两味药……”
“不,既然是为她采的离天恨草,就炼成强身的丹丸……她既想要,就给她。”
“连带着把那灵芝也另包好,送给那谢照虞。”
达海咬牙,“主子,这是您拿命换的!”
"让他多活两年。"他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省得她总为旁人掉眼泪。"
达海扑通跪下,"您这伤……"
"死不了,不日我们便回朝云城大营,备双份的金创药罢了。"
"活着就好。"他对着虚空呢喃,一滴泪划过脸颊,"哪怕是为旁人活着。"
*
半月后。
小院空地上,晨曦的第一缕日光穿破云层洒在石板路上,微风轻拂过院中的竹影,带着丝丝凉意。
叶忆葡手中木剑破空时惊落了花圃旁枝叶上的露水,素色劲装后背已洇出深色汗渍,浪遏格挡的竹杖每次触及剑身,都能感受到对方腕骨传来的细微震颤。
"小姐,歇息会吧。"浪遏收势,看着女子面色苍白,动作也愈发缓慢,被汗水浸透的碎发粘在额侧,明明她已将每一个招式都烂熟于心,明明她挥剑的轨迹精准无差,可剑锋总在最后三寸失了力道,显出执剑人的力不从心。
叶忆葡的这幅身体实在是太过柔弱纤细,无论她如何努力,也无法达到想要的效果。
可她却依旧倔强的不得了,“我还能坚持,除非力竭,这样才能最快让我这副身体塑造得强一点点,我不求一日之功,只求日日精进。”
这是今晨第二十次重复"燕子抄水"的招式,叶忆葡咬住下唇,反手挽了个剑花,突然袭来的眩晕让她踉跄着扶住石桌,
叶忆葡深吸一口气,静静站定后,手脚动作再次开始流畅,她的身形虽不如二人那般迅捷,但早已有了招式的神韵。
浪遏摇摇头,不再多言,只默默陪在一旁,指点一二,叶忆葡从不肯喊苦喊累,她这份忍耐的坚毅是自幼习武的浪遏与影安也不得不佩服的。
直到梅花桩的影子寸寸缩短,日上三竿,叶忆葡方肯歇息片刻,
"热水备好了。"阿藤捧着铜盆,提醒她到时间了,她看着小姐浸湿帕子时,手腕内侧又添了道紫痕,那是昨日练暗器时被袖箭机括硌出的伤,檀木梳滑过及腰青丝时,阿藤欣赏着檀木梳上也是刻着葡萄花纹,
“小姐,这谢公子当真是对您上心,这里准备的东西,样样都能看出您的影子,”
“这几日看着他也能下床活动了,我们在这里也待不了多久,你有时间观察这里的物件,不如提前收拾收拾咱们的包袱。”
阿藤看了看外头谢府的丫鬟不在,低声说,
“我打听出来了,那头院子里正在建的是一个浴房,听说是谢二公子执意要建的,里头的浴池大得很,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要建这样的池子……”
听着阿藤打探回来的消息,叶忆葡的心更加觉得不安,她真是希望谢照虞能快些康复,自己也好了无牵挂的离开,
“谢府要做什么终是与我们无关,过几日谢公子病愈了,我们就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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