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又安慰说:“你若担心我,那待你们回京,你拿那小子的钱接济我就好。”
桃儿这才展眉笑了,认认真真地点头:“一定!”
裴晏哭笑不得:“这话你可不能与旁人说,最多只能告诉卢湛。”
“我知道的……”
阿爷好面子,不能让旁人知道了。
桃儿咬咬唇,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裴晏也没多问,趁着接亲的人还没来,又叮嘱了些礼数。
讲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百密一疏,阿娘那些嫁妆里的春盒春册早被他扔了,眼下也来不及备新的。他买来几个丫头都还小,也教不了这个。
桃儿看裴晏左右为难,几番欲语还休,便问道:“阿爷,怎么了?”
裴晏摁了摁前额,面露尴尬:“你随我来。”
他将桃儿带去书房,关上门,铺好纸,提笔犹豫了会儿,边说边画。
“夫妻敦伦之道,本该是娘亲或嬷嬷教的,怪我忘了准备。我画给你,你路上偷偷看,看完了记住了就撕掉,莫让旁人看见了。”
桃儿不懂何为敦伦,只管点头,直到看明白那画中男女在做什么,才红着脸说:“这个……云娘子教过我了。”
他蓦地顿住,桃儿磕磕巴巴地解释说:“云娘子说卢公子先天有匮,有可能家伙不好使,她还教了我好多……别的法子。”
裴晏默了会儿,既想问,又不好问,只能说:“也好……”
话音刚落,侍女匆匆叩门,说接亲的队伍已经到了正门口。
裴晏放下笔,桃儿依依不舍地拽着他袖口,认真嘱咐:“我不在这一个多月,阿爷不许去酒肆。”
裴晏无奈笑道:“知道了。”
接亲的队伍一走,偌大的宅子空得格外幽深,就连多年来住惯了的小院子也像一口枯井,不断涌着寒气。
若没有热闹过,或许也不觉得清冷。
裴晏在石案边呆坐了几个时辰。
夕阳西下,最后一缕金光划过门环,昏黄转瞬成了灰。
他蓦地起身,朝着洛水南岸走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云雀
丑时三刻,酒客散去大半,赵娘子也总算得空来后院调教新丫头。
若换平常,她是断不会要这些嫁过人生过孩子的。
可自去岁入夏,也不知打哪儿来的一帮子武夫,个个都是饿坏了的畜生,要得急,下手也重。生意是好了,姑娘也折得快。
近来更是难熬,牙郎说,出京的几条道都盘查严苛,运什么都得多剐几层油,京郊四周好几个村子也不让生人靠近。
莫说是想挑皮相好的,有就不错了。
地牢里的哭声消停了,小厮揣着手出来。
“真是刚出月的,下头都还没长好。”
赵娘子登时大怒,叉着腰骂了那牙郎好半天才扶额道:“算了,也不缺这几口饭,明早去叫个郎中来。”
小厮应着,陪笑安慰。
“难得有个模样能看的,还识些字,说不定日后也同怜儿一样,能得贵人青眼。”
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赵娘子哎呦一声,愁容顿起。
“我看裴詹事的药用得越来越重了,这么醉下去,哪天要是闭上眼再挣不开,咱们的日子可都到头了。”
小厮悻悻闭嘴,怜儿正巧来后厨拿醒神汤,赵娘子赶紧将人拦下,扔了个眼色支走小厮。
“裴詹事这账也挂了有些日子了,前两天让你催他的,你是不是忘了?京中现在连最差的酒都翻了两倍,我手头可紧着呢。”
怜儿垂下头:“大人这几日很不好,我没好说。不如,我先垫一点吧……”
赵娘子恨铁不成钢地戳她脑门。
“哪有自个儿花钱请男人白嫖的,我看你干脆趁他清醒了,哄一哄,让他多放点血把你买回去得了,我给他算便宜些。”
怜儿咬唇岔开话:“大人卯时要赴朝会的,我先去送醒神汤。”
说完便欠了欠身,赵娘子只能叉着手摇头。
推开房门,空酒坛子七倒八歪,窗户也被风吹开,床幔张牙舞爪地扬起。
怜儿放下汤药,关好窗,回身坐到床边。
裴大人夜里难眠,早先还能趁醉睡下,近来听说婚事定了日子,需得熬些山茄火麻一同服下才能勉强入睡。抓药时郎中说,此方只需三钱,割疮炙火也不觉痛不会醒,可大人给的方子让抓五钱,夜里也还是时不时会惊醒。
怜儿拿锦帕擦去他额前的细汗,想起方才在院子里听见的闲话。
她本是良籍,模样好,嫁得也好。
虽说是给年过半百的老翁做继,可夫家祖上做过官,有上百亩地。夫君待她也好,还教她识字作画,后来有了个儿子,着实过了几年琴瑟和鸣的好日子。
但夫君一死,丧期未过,老来子也不慎坠井没了。
她顿无依靠,只能回娘家来。去岁在观音庙里烧香时给赵娘子看中,托牙郎来说,阿爷便求她体谅三哥一把年纪还没讨上媳妇。
赵娘子大方,给的钱比她当年出嫁时的聘金还高,三哥和小弟都讨上了媳妇。一家人喜气洋洋地过了个好年。
可好景不长。
先是三哥冲撞丞相府的管事给打死了,申冤无门。没几日,小弟采山货摔断了腿。再后来,阿爷也病了,看了许多郎中都不见好,就这么半死不活地拖着。
乡邻背地里嚼舌根,一个女儿卖两回,可不得造孽么?
那日她刚遭完罪,浑身是伤,那莽汉骑在她身上,用革带勒着她的脖子,她几乎以为再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
也不想见了。
可裴晏却相中了她,给她治伤,还亲自随她去家里给阿爷也诊了脉。新开的方子,只月余,阿爷就能下床了。
她做这营生不到一年,没见过那传闻中封铺查案六亲不认的裴少卿。她只知道,她又遇上贵人了。
前阵子人虽不来了,但钱也照常给着,只说若他不在时,有任何人找上她,都要记下那人身份来历,还让赵娘子不给她安排别的客人。
旁人都说她命好,刚蹚进这浑水,便遇着良人了。
她心里也没底,毕竟哪有光睡觉不睡人的良人。
上回那女公子找来后,与她相好的姊妹打听到了那娘子的身份,便劝她待裴晏来时多推辞几回,就说身子不爽利,伺候不好,让他也去找找别的娘子。
“这悍妻妒妇啊,最恨的就是情有独钟,自家男人越放在心上,她们越容不下。还没过门就这样了,待他们成婚,你这条命怕都保不住”
床榻上的人眉峰紧拧,气息渐急,一看便是又魇着了。
怜儿赶忙唤了几声,见裴晏没有反应,便俯身贴近。
梁上忽有些响动,她刚要回头,带着异香的帕子从背后伸过来,捂住她口鼻,顷刻便失了知觉,瘫倒下来。
云英眉梢微挑,看着床上的“狗男女”,牙根狠狠咬了两下才顺过气。
越靠近洛都,岗哨越严,也不知道在查什么。又逢年节,她走走停停,前两日才凭记忆寻着当年出逃的那条山路绕过最后一道哨卡。
进城乔装易容一打听,心头那股火便又添了几大勺油。
云英将怜儿抱到短塌上躺好,闻了闻案前那碗汤药,这才捏着拳头,跨坐在裴晏身上,揪起衣襟用力晃了晃。
裴晏竟还睡着,只是眉头紧皱,面色痛苦,后颈不住淌着冷汗,嘴里含混不清。
云英俯身贴近,好半天才听他气若游丝地唤了声云娘。
“你还有脸叫我。”她轻声嗔骂。
数月不见,看他清减了许多,面色也憔悴,心一软气便消了些。她记得他素来睡得浅,夜里只要不是做到了精疲力尽,她一起身他就会醒的。
云英捏着他手腕,脉象紊乱,不像睡着,倒像是中了迷药。
她想了想,起身去拿那碗醒神汤,仰头含了一口在嘴里,捏着他下颌俯身贴上去。
裴晏自服药起,神识日渐恍惚,脑子里似裹着一团雾,太阳照在身上不觉得暖,雪雨落在脸上也不觉得凉。
李熙当初教他这方子时便已提醒过他,久服伤身,不可倚仗,心病还须心药医。
他的心病只有在梦里可以稍作慰藉。
可就连梦也快没了,他有好几日都见不到她,而是总在一片无垠的水面上。
脚下那方青石只容得下他一个人站着,水天并做昏黄一色,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他的声音如脚底涟漪,不管荡得再厉害,最终都会渐渐平静。
他等了许久,似过百年,终有人唤他。一转身,水不见了,他锦衣华服站在长街上,被熙熙攘攘的人簇拥着走入高墙。
人群中,他看见了裴玄和阿娘,他想走近,脖子上忽地生出了铁链,猛地将他拽回去。
再转身已在青庐中。
面目模糊的人影躬身铺叠毡褥,新娘手执团扇,款款向他走来,周遭喧嚣都似瓮在罐中。团扇缓缓移下,竟是那张他朝思暮想的容颜。
“云娘……”
他颤声唤道,佳人却忽地面目狰狞,寒玉凝肤迅速起皱苍老,腐烂消融,只余森森白骨,朝他凄厉质问——
你为什么不来?
你骗我。
你一直都在骗我!
他不住地摇头,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怀里的白骨骤然化作齑粉。目之所及,重重人影次第坍塌,化作血水,汇聚成齐天巨浪,朝他澎湃而来。
待血水褪去,裴晏呛得难受,嘶声咳了好一会儿,血丝涨红了眼,一双冰凉的手捧起他的脸。
面前人影模糊,他定睛看去,心口顿如被生生撕开,猛地将她揽进怀里,泣声道:“我好想你……”
云英微微怔住,她从未见过裴晏这般失态,便由他埋首在她颈窝里,双手轻轻拍抚他后背。
裴晏逐渐缓过神,他蓦地抽身,瞠目盯看片刻,又闭眼摁了摁头,见这“幻象”还在眼前,心脉顿若擂鼓,颤手抚向她的脸。
指尖触到的瞬间,云英扬手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巴掌。
“现在清醒了?”
裴晏抬头扫视屋内,见怜儿躺在短塌上,云英不问自答:“放心,你这相好的没有死。冤有头债有主,我从来不跟无辜的人置气。”
裴晏沉了口气,肃声道:“你怎么在这儿?”
云英见他故意冷了脸还往后退了一截,气不打一处来:“我为什么在这儿,你心里没点数吗?你可别告诉我,你那未了的心愿,就是要回来做太尉府的赘婿。”
她后仰坐正,双手抱胸,冷哼一声:“守身如玉二十多年,可真不容易啊。”
裴晏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又生生咽回去。
“这是我的事。”他顿了顿,低头理好衣衫,“陆三呢?京中近来恐有乱象,让他赶紧护你回去。”
“他在夷洲。”
裴晏蓦地抬头,迎上她冷冷的眸子,听她又道:“妙音立冬刚生,平哥也得照顾她。就我一个人来的,司州境内也不知道在防什么,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害我一路躲躲藏藏,一个整觉没睡上。”
裴晏看她是也清减了,心里疼,却不能说,只冷声道:“你可知怀王现下也在京中,不仅如此,西郊一大片村落全是他的人。是谁说再也不会回来的?”
指背堵住口鼻,也遮去半张脸。
卢湛回乡成婚还没回来,他手里没有信得过的人。
默了会儿,他又道:“今日朝会,怀王卯时也要入宫。趁天还没亮,你赶紧走吧。”
云英垂着头,幽幽道:“你要我一个人回去?”
裴晏起身去衣橱里拿出他的官服,重复道:“今日朝会……”
“我问你,你要我一个人回去?”云英打断他。
“你在骗我是不是?你根本就不会来找我,以前我骗过你,你就要讨回来,好教我也伤伤心,你才舒坦了。欢好时说的那些,都是假的,你也是拿那些话哄别的娘子的。”
裴晏垂眸看着地上的酒壶,抿唇道:“你既然知道了,那就走吧,别再回来了。”
“好。”
云英低低应了声,起身从他身旁走过。
裴晏双目赤红,看东西尚有些残影,心口也已没了知觉,周身仅存的理智都用来控制说话的语调和想拉住她抱住她的手。
可云英只是走到短塌边将昏睡的怜儿抱回床上,自己搬着高椅对床坐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云英面无表情地朝他扬扬头,目光落在怜儿身上,檀口轻启,一字一顿。
“做给我看。”
裴晏一口气哽在胸口,心知这种话她是越说越来劲的,只得抿紧了唇,憋得耳根通红。
但不吭声也没用,云英起身拉起他就往床边拽。
“喝多了硬不起来了是不是?没关系,也可以用手的,你不是还有嘴吗?都一样!”
她作势去解怜儿的衣裳,裴晏赶紧摁住她,拉拉扯扯,越贴越紧,她顺势攀上他的脖颈,仰头含住他双唇。
温热的小舌钻进来,口中每一寸软肉都酥酥麻麻,直绞得心里一阵阵地抽疼。
理智想推开她,身体却又抱紧她。
唇瓣微微分开,鼻尖热息交融,她伸手抚上他后颈,拇指细细挲摩着耳垂,双眸泛着水光。
“我也想你……每天都很想。我不要等三年五年了,我一天都不想等。”
裴晏垂眸望着她,他希望这是一个梦,一个不会醒的梦。
怜儿许久不归,灶上的水都添过几回了,浴堂伺候的侍女叩门来催。两人这才松开,裴晏清了清嗓子,应说马上就来。
他转过身还没想好该如何说,云英便又踮着脚吻上他。
“你先去朝会,我改日再来。”
云英轻捏住他下颌,含笑却又认真道:“你给我记住了,我的男人不许有别的相好,更不许想着做那带把的太子妃。”
裴晏面色骤凝,如遭雷劈一般,不等他开口,云英已掀窗钻了出去。
出了酒肆后院,转入巷口,云英顿觉汗毛直立。她虽不如陆三那般警觉,可周遭实在是太安静了。
她放缓脚步,左右手都摸出兵刃,目光在地上那些深深浅浅的水滩上来回。
月出云间,水面上映出一道寒光,她扬手朝那处射出暗箭。兵刃弹开,巷中岔路两侧各窜出两个人影,都拿着长刀。
云英心下一紧,知道是遭了埋伏。
她立刻朝前院伸出了墙头的歪脖子树扔出钢索,手臂绕了几圈,咬牙借力跃起。
钢索缠紧,很快勒出几圈血痕,她踏着墙沿飞快地越过埋伏,跑到尽头才跳下来。
院墙太高,云英左膝磕在了地上,骨头发出一声脆响,幸好还能动,她咬牙站起身,巷口被一道高大的人影挡住了去路。
只一眼,周身的血霎时都凝住了。
121/143 首页 上一页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