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在你这几日装得不错,赏你个全尸吧。”
云英跳下车,将尸身拖出来扔在路边。
满身黏腻,她只有一身换洗衣裳,还是从上一个色鬼的货里劫来的。犹豫片刻,还是抱着行囊去方才路过的那条河里沐身。
翻过这座山,就是豫州地界了,越往北越冷,好在河水没结冰。
但两只脚下了水,云英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江州认得她的人太多了,独身上路多有不便,沿途亦不知为何设了许多关卡。
她声线不够粗,若扮作男人,一两句还行,多盘问几句定要露馅,只得稍作易容,佯装去京城投亲的妇人,花钱跟着顺路的行商走。
一开始还有拖家带口的,随行妇人听过她那出两情相悦却遭负心人始乱终弃的胡话,无不动容,着实过了几天舒坦日子。
过了临川郡就不行了,临近岁末,只有这些老鳏夫才会赶路。
钱不仅给不出去,反倒越攒越多,人命债也越背越厚。
这一个倒还算是忍得久的,模样看着老实,前几日也客客气气,她还以为总算遇着个吃素的。
刚穿好衣服,远处便有些响动,细一听,像是劫道的。
云英心道不妙,她方才虽顺手收走了那厮的钱袋子,但他那几箱子山货还都在车上放着,杀人不截货,任谁看了都要在周围搜一搜。
眼看动静越来越近,云英连忙四下环顾。虽也有些可藏身的坑洞,但冬日草木凋零,万一被发现就不好跑了。
目光最终落向水中那弯残月。
此处水流不急,河道也不算宽,若是春夏,轻轻松松就过去了。
“那边好像有人!”
山道上一声喝,十余人齐刷刷拔刀,虽无甲胄,但整齐划一,像兵不像匪。
兵就不妙了,乔装上路的兵更糟。
云英赶紧抓起行囊,从发簪里抽出根细管含在唇缝里,一咬牙,仰头潜入水中。
水波静悄悄荡开,冲在最前头的那个循着脚印走到河边,失望地啐了声。
货在车上,裤头脱了一半,一看就是劫色不成反送命。
“娘的,还以为有女人呢。
身后一阵哄笑,领头的骂说:“行了,耽误了行程,谁也担待不起。到了下个村子,让你们快活。”
众人骂骂咧咧地折返,河对面,一道暗影没入夜色。
夜半,云英总算在山中寻了个隐蔽的石洞,在洞口生了火。
脱下来的湿衣服架在前头挡住光亮,坐了好一会儿,僵冷的身子才有些知觉。
风一吹,她也有些恍惚。
活了二十多年,这还是她头回一个人走。
宋平与她讲明原委,过去那些想不明白的地方总算都有了答案。
难怪她和李规都看走了眼,也难怪秦攸总阴魂不散地针对她。
东宫不止求贤,还想要她的男人。
宋平说他怀疑妙音父兄那桩案子,多少就与她和裴晏定过亲,又见到了不该见到的东西有关。
而后秦攸追到松阳,更证明他猜得没错。
“我只让裴大人掂量清楚,能全身而退再来,省得连累你,是他自己决意爽约的。”
云英愤愤戳了下火堆,扬起一片火星子,她穿上中衣,眼里心里都是火。
什么三年五年的破事,统统不许做了。
待她把那死骗子逮回来,再好好与他算这笔账!
第一百三十六章 妄念
初三,甲午,木火相生。
前一日还扯絮分棉,辰时旭阳就如山火燎原。初看还是一道金边,晃眼已赤红一片,就仿佛专门为谁挑好了日子。
晒了不到半日,府院里的积雪就融得差不多了,高嬷嬷命人取来华盖,遮了好一会儿,王妃才有些反应。
“撤了吧,省得回来看见,又要嫌我心不诚。”
高嬷嬷朝身后摆摆手,上前安慰:“建春门来消息说太子不到未时便回宫了,殿下应该也快了。”
“那可不一定。”王妃凝滞的脸上显了些嘲弄,“双生子,并蒂莲,要说的话自然比寻常姊弟多些的。”
高嬷嬷警惕地让身侧候着的侍女再站远些,低声劝说:“夫人,切莫妄言。”
王妃唇角微动,闭目养神。
话是这么说,可红轮渐西,人影渐长,该回来的人却一直没有消息。
祭案上供品的引来三两只寒鸦,聒噪地在半空盘桓,枯槁凄长,叫得院中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生怕贵人一怒之下,谁都讨不着好果子。
侧门,青衣仆役匆匆进来,高嬷嬷顿时松了口气,让众人都打起精神。
可那仆役却朝院子正中盘坐诵经的王妃施了礼,恭敬道:“宗子军王宿卫候在西明门,殿下已奉诏进宫,只命我等先回来。”
王妃倏地睁开眼:“殿下一个人跟着宗子军进宫?”
“殿下只点了萧库真随行。”
王妃松了口气,旋即重新闭目,高嬷嬷会意地让所有人都退下,独自守在她身侧。
最后一缕金光散去,暮色掩住了华服下的倦容。
寒鸦趁机落在祭案上啄食,高嬷嬷扯着袖口驱赶,被啄了好几下。
“随它吧,放着也是放着。”
王妃缓缓起身,冷眸凝看,嘲弄嗤道:“难不成还真等着谁从阴曹地府爬回来吃么?”
高嬷嬷叹声劝道:“夫人,先回房吧,你也一天没吃东西了。”
王妃应了声,目光扫过案前的牌位,眸色略深了几分。
显阳殿内,一左一右两名宫女伺候天子浸药汤。
锦帕拭过萎缩的那条腿,头顶忽地响起一道呻吟,吓得宫女连忙伏身请罪。
天子摆手道:“这条腿竟然还能有知觉,该赏你才是。”
太医令郑照连忙恭维:“陛下承天之佑,自有百灵相助,想必不日便可康健。”
天子难得笑了笑,在宫女搀扶下躺到短塌上半倚着,双眼微阖看着外头。
“去个人催催,若刘舜还没回城,便让王昶去陵前传话。”
不多时,内官领着人到了殿外,守在殿门两侧的禁卫拦下萧绍,厉声道:“陛下只召见怀王,闲杂人不可入内。”
刘舜当即伫足,也不说什么,内官只好赔笑道:“殿下,莫让陛下等久了。”
可贵人负手而立,俨然没有要退让的意思,僵持好一会儿,郑照从殿内款步而出,朝刘舜揖礼。
“陛下请两位进去。”
殿内每三步一盏油灯,刘舜走到座前才弯腰行了个旧礼。
“你也是老了,都怕我这里头有刀斧手了,还非得带条尾巴。”元琮哼笑一声,朝刘舜招招手,“站过来些,借把力。”
刘舜示意萧绍退到门边,自己则靠近些,默然睨看元琮吃力地倚着他站起身。
刚走了几步,脚下便一软。
刘舜下意识弯腰去扶,却听他怒喝一声:“不用!”
元琮双手撑地,缓缓借力挺身,站稳了才转头看向刘舜,苦笑说:“我也就只能这样了。”
他指着角落里的木轮车。
“推我去西园透透气吧。”
刘舜转过身,眼尾扫了眼萧绍,见其微微颔首,这才走到角落推来木轮车。
残月当空,一对旧友沉默地碾着银辉向前,十五尺开外的狼尾巴将那些内侍禁卫都挡在更远的后面。
“皇后近来身子也不算好,兴许还走在我前头,待丧期过了,你再让元琅挑个合适的日子,给阿罗追封。”
“你若有心,何必等将来。”
元琮叹息道:“你就是这样胡来。先帝让你退,你非要攻,偏还给你攻下来了,若非先帝海涵大度,你早就死了二十几年了!”
“我若不胡来,你现在只是被个黄毛小儿提防刁难的雍王。”
“提防我这样一个枯槁废人吗?”
“她既选了你,你就算是个废人,也得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废人!”
元琮连着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气。
他望着氅下露出的靴尖,冷笑道:“我知道你恨我,但你若是我,也会这么做的。”
刘舜停下步子,身后跟着的尾巴也负手躬身,警惕地觑视着远处每一人。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便是那次围猎输给了你。先帝膝下那么多儿子,她偏选了你这外强中干的短命鬼。”
“哈哈——”
元琮朗笑着仰头,坦然沐在这腾腾杀气中。
“那片草场我练了三个月,若是输了,就再练三个月。我早晚会赢你,她也早晚会看见我。”
他遥望九霄,迢迢天河,伊人在彼。
“她是族里最耀眼的明珠,只要她在,草场哪个汉子不拼了命地争抢?只是他们没本事,阿罗从不多看那些输给你的人一眼。你可知为什么?”
刘舜额角抽动,牙缝里挤出一句:“够了。”
可元琮却笑得更加恣肆,朝那熊熊怒火猛吹上一道风。
“她六岁扬鞭策马时,你还只能牵着小驹吃她踏出的泥,十岁跟着阿爷围猎,她回回都比你强。可再往后,她就追不上你了,你比她高,比她壮,你有她求而不得的一切。她再怎么努力,也只能从阿妹变成阿姊,还是你打下了第一场胜仗,当着各部首领的面,向先帝讨来的赏,令你阿爷不得不改了你们的长幼。”
他拽着刘舜的衣襟,吃力地站起身,仰头贴近,用只得他二人听得见的声音嗤笑。
“是你在娘胎里抢了她的男儿身,她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你。她若还活着,待元琅坐稳江山,她会亲自送你上路。”
浓云遮去半弯月,二十尺之外,王昶噤若寒蝉,目光在天子与萧绍之间游移。萧绍的战功他听过许多,但从未当真,怀王回京后,他还与同僚取乐说要去见识见识。
但真当他见到萧绍,还被饿虎饥鹰般盯着时,心下顿时没了底。
怀王若没有提防,方才在显阳殿外便不会僵着不肯进。若有备而来,还只带一个人,不是愚蠢鲁莽,就是有十足把握。
可愚蠢鲁莽之人,能在怀朔征战十年未尝败绩吗?
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淌下,月出云间,远处忽地有了动静,这一头,众人也纷纷摁紧刀柄,白刃静悄悄地往外抽。
刘舜一把捏住元琮的手腕,用力扯开,元琮踉跄跌坐在木轮车上,向后移开几步。
“夜深了,陛下还是早些歇息,以免有伤圣体。”
刘舜行过旧礼转身就走,萧绍护在他身侧,禁卫内侍纷纷让出一条道,直至人影消失在夜幕中,王昶这才回身走到御前请示。
“陛下,可要命人拦下?”
天子面无表情,只仰头看向星河,良久,才叹了声。
“把人都撤了吧。”
“是。”
怀王府的马车驶出宫城,一道人影叩开东宫的门。
书房内,山水画屏上映着两个人影,一前一后,一高一低。
内室窗棂紧锁,香膏随着玉龙一点点挤涌出来,与细汗相融,顺着股缝往下淌,溢得满室旖旎。
钟祺识趣地候在远处,直到里头没了动静,这才唤了声:“公子,那边回话了。”
安静须臾,元琅哑声道:“进来吧。”
钟祺弓着身子绕到屏风后,见太子还跪趴在棋案前,赶忙低下头,停在门边。
元琅将撞散的棋子复位,起身穿好寝衣,先是走到那青衣小倌面前,两指挑起下颌,凝看片刻:“下回换身衣裳。”
钟祺垂首应道:“是。”
元琅摆摆手,钟祺拿出布套,罩在小倌头上将人送出去。
再回来时,元琅正端坐棋案前,左右手各捻一子,独自下着残局。
“怀王一刻钟前已经出宫了。”
元琅眉间微蹙:“他们说了什么?”
钟祺摇摇头:“萧库真一直守着不让人靠近,但怀王似乎很生气,据说走的时候满脸阴沉可怖。”
“还以为要动手了。”
元琅笑了笑,右手落下黑子,钟祺正要退下,他又问道:“刚才那人……”
“殿下放心,臣已吩咐过了,如来时那样在内城里多绕几圈再送回去。”
“你倒是会挑人。”
钟祺心下一惊,慌忙跪下:“臣自幼照顾殿下,早已视殿下如至亲。当初在雍州,昭仪为殿下挑了那么多聪慧机灵的,殿下却独独信赖臣,给臣机会。臣对殿下,绝无二心。”
“我不过是随口夸夸你,莫要多想。”
元琅左手捻着白子,指腹细细摩挲了许久:“你可知,我当初为何会选中你?”
“臣不知。”
“因为你是天阉之人。”他转过头看着钟祺,唇角勾起,“和我一样,是个废人。”
钟祺蓦地抬头:“殿下不是废人!”
元琅笑了笑,转眸落下白子。
“你下去吧,我对完这局就歇了。”
夜凉如水,心绪渐平,寒意陡生。
元琅凝看这自己方才落下的那一子,喃喃道:“不对,你现在已经不爱这么走了。”
他将棋子捡起来,手悬在半空,却迟迟找不出该放在哪儿。
良久,他将白子扔回棋奁,垂眸叹出一声痴笑。
他过去总会想,若他和阿娘一样是女儿身,是不是就不会背负那么多他力所不能及的期待。
他那些妄念,是不是也有机会了?
月光钻进窗缝,他望着棋案那一头,心间顿如爬满蚁虫。
欲壑难填。
小倌也好,秦攸也好,都不及那人万分之一。
可即便他是女儿身,他们相交十余载的情谊,怕是也抵不过他和那女人短短数月的情缘。
他还是只能看着。
元琅阖上眼,唇角苦涩地勾起。
不是也好,若是女儿身,他便如阿娘一样,永远站不到那最高处。
那便不好了。
上元后,卢湛登门提亲,他和裴晏都担心夜长梦多,六礼也定得快。
婚期定在三月三,远嫁需提前十余日出行,春分一过,裴晏便去牙行挑了几个机灵点的丫头,死沉沉的府邸也难得有了些勃勃生机。
接亲一大早,桃儿上了妆,穿好嫁衣,望着院子里理好的嫁妆,眉头拧成一团,忧心忡忡。
裴晏过去没钱花了就是拿这些东西去死当,可如今只留下些书画经文,其余都给她。她不在了,没人做饭烧水,裴晏花钱又总是有多少用多少,哪里够?
她思来想去是坐立不安,便趁行礼敬茶时说她只带箱子走,把东西留下。
裴晏拒道:“高门有高门的规矩,你在我这儿没有名正言顺的母亲,本就容易遭人闲话,若是嫁妆也敷衍,那些人更不知道要说成什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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