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祺见状将人都撵了出去,独自守在殿内。
雷雨交加,离天亮也就只剩一个多时辰了,元琅索性起来继续看奏疏。
钟祺上前添了灯油,呈上热茶,元琅叫住他。
“安之近来如何?”
钟祺一愣,陛下已有许久没有问起过裴晏了。
他想了想,接着上一回的话说:“去岁裴中书病重时去了趟裴府,关着门坐了会儿,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走的时候倒是平和,应该没有吵起来。”
“吊丧时也去过,但被裴都尉给赶出来了。”
“那之后没多久,在南郊置了个小院,初一十五去道观,平素多是在家待着。日头好会去伊河垂纶,偶尔给村中农户诊病开方。”
钟祺顿了顿,补充道:“都查过了,确实是世居洛都的农户。”
元琅没作声,他便继续说:“除了卢将军每半年会捎一封书信报个平安,再无其他异样。”
元琅点点头,默了会儿,幽幽地说:“我梦到那个娼妇了。”
钟祺一怔,还未开口,他又道:“她穿着阿娘的衣服,骑在我身上,掐住我的脖子……”
梦里,那个女人说——你不过是个亲兄妹生下来的野种,你凭什么坐在这里?
元琅望向殿外,白光在暴雨间穿梭。
“她骂我食言,说要带我一起下黄泉。”
“陛下是天子,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无须向任何人交代。不管是谁,能得陛下青眼,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元琅笑了笑。
是啊,他是天子,他想要的本来就该属于他。
他不过是有一点私心。
可这天底下谁没有私心,安之自己也有私心。
钟祺见状又道:“陛下一再迁就退让,裴晏却几次三番冲撞陛下,若非陛下顾念旧情,早该……”
元琅倏地一拍桌案,钟祺赶紧跪下,但这些话他又实在忍了许久,即便伏在地上,也颤声接着说:“陛下是明君圣主,是因为陛下,百姓才能有现下这样的太平日子!他还有什么不满?臣只是替陛下不值!”
“好了。”元琅出声打断,“我知道你忠心。但这些话,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
钟祺咽了咽:“是。”
未时,雨势渐收。
元琅散朝后小歇了片刻,一觉醒来又再看着案前仅剩的那封奏疏坐了会儿,终还是叫来钟祺。
“你去给我找一身素袍。”
钟祺默默叹了声,垂首应下。
南郊龙虎滩,村尾一间破屋里传来清澈的啼哭。
门口守着的瘸汉立刻站起身,殷殷切切地盼着,却又不敢进去。好在很快,方婆子抱着孩子出来,喜笑颜开地说:“生了生了,母子平安。”
瘸汉杵着木杖上前,看了一眼把儿,着实松了口气。
裴晏挑帘出来,瘸汉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半夜里几道雷惊了胎气,暴雨说来就来,伊河一涨水,稳婆被拦在了河对岸,好在隔壁的方婆子想起了村外山脚下这个不要钱的郎中。
医术虽好,可到底是个男的啊。
方婆子暗暗踢了他一脚:“裴郎君可是大半夜冒雨赶过来的,折腾了快六个时辰,还不谢谢人家?”
瘸汉扭扭捏捏,裴晏也没作计较,交代了两句就告辞了。
走到村口,方婆子拎着一尾鱼追上来,赔笑着替那瘸汉说好话。
“男人嘛,气量不够心眼就小,裴郎君可别往心里去。”
“人之常情,无妨。”
裴晏笑了笑,右手其实到这会儿都还在颤,想想又嘱咐说:“缝的那几针,过两日还得请稳婆再来看看,若不生脓,才算是真正熬过来了。方才她夫君在,我不好说。”
“我记得的。”
方婆子叹了声,忍不住絮叨。
“刚那娃娃脚先出来,吓得我呀……”
“我的囡囡就是这么走的,命不好,没遇上郎君这么好手艺的稳婆……”
“女人呐,生遭罪,不生也遭罪,都是命。”
……
裴晏插不上话,默默听她讲,红霞落到了脚边才拎着鱼往回走。
金光映着前路,衣衫斑驳,没有一处是干净的。
阿娘走的那天,他也是这般狼藉,侍从的血,阿娘的血……他在浴池里泡了三天,那些血好像永远都洗不干净。
这些年,只要身上沾了一点脏东西,他就总闻得见那铺天盖地的腥气。
裴晏低下头,方才这双手沾满了血水胎水,乡野里没有澡豆,这时节只能就着几片皂荚叶简单洗一洗。
本该是洗不干净的,但他现在已经闻不见腥气了。
他仰起头,目光扫过路口,脸上的笑顿然凝住。
晚阳中,元琅素衣简冠,独一人负手而立,远远与他对视。
远眺再无他人,但肯定都在暗处。
裴晏上前恭敬稽首。
“钟祺说你初一十五都在道观,怎么今日不在。”
“昨夜被叫去接生了,刚结束。”
裴晏站起身,元琅看了眼他身上斑驳的血渍,淡淡笑道:“李熙还教了你这个?”
“殓房里见过一回。”裴晏顿了顿,“天色已晚,陛下若没有吩咐,我该回去了。”
“钟祺说你在南郊给人占卦问卜,有口皆碑,本想来看看,没赶上。”
裴晏笑了笑:“话拣好的讲,又不收钱,自然都是夸的。”
“那你也给我占一卦吧。”元琅拿出一个油纸包,“近来心烦,有些事拿不定主意。”
裴晏没有接,只道:“庶民愚钝,日子没多少盼头,只能信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聊以慰藉。陛下是贵人,一举一动都连着许多人的命数,岂能听一个乡土村夫骗吃骗喝的鬼话。”
裴晏走了几步,回头看元琅神情落寞,依旧站着没动。
他想了想,扬起手里的鱼:“你若不嫌弃,吃个便饭再走吧。”
暴雨过后,院子里一片狼藉,好在竹棚没有塌。
裴晏有些心疼地看了眼他被雨水泡烂的地,挽袖将石凳上的水擦干净,抬手示意元琅坐下。
元琅默默看着他剖开鱼腹,掏出五脏,剁去首尾,熟练地刮掉鳞片,将鱼身分开两半,濯洗干净,拎着拿回来。
“我以为你改吃素了。”
“那是过去不会做,也有些怕。”
裴晏笑着点了炭炉,放上铁网,将鱼肉烤熟,撒了几粒粗盐。
“你再等我一会儿。”
裴晏说完,起身去泥浆地里挖出一颗莱菔,又从井边的竹篓里拿了一颗,洗干净切好摆在案前。
元琅问:“有什么区别?”
裴晏递上竹箸:“我种的不好吃。”
两人相视一笑,再没有别的可说。
吃到最后,元琅夹了一片裴晏面前的莱菔,尝了一口,拧眉道:“是有些苦。”
残霞散尽,素月将升。
吃过饭,裴晏忙着抢救他那些涩苦的莱菔。
前阵子村里的农户与他说,他这院子地势低,得挖个引水渠,不然春雨一来,指定得淹。
他还没来得及挖,雨就来了。
一切弄完,累得满身是汗,暮色也已深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元琅。
“陛下该回去了。”
元琅这才回过神来,默了会儿,起身道:“卦你不给我算,陪我下局棋总可以了?”
“我这里没有棋案。”裴晏放下铁锹,松开绑袖的草藤,“我也许久不下棋了。”
元琅走到院外,朝远处挥了挥手。
夜色下,一声声暗哨响起。
裴晏敛容背过身。
他知道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从未消失过,他不过是在樊笼中腾挪,镜花水月,窃享浮生。
不多时,钟祺端着一方竹制的棋案过来了。
藤编的棋奁,里头盛着黑白两色陶子,大小都有些不均,不是宫里用的,但也绝不会是随意挑的。
裴晏看着元琅身上的素衣,知他处处都在迎合自己的规矩,今日如此,过去也如此。
元琅的言行举止与他的棋路一样,步步为营,以弱制强。
“竹棚昏暗,我这里也没有灯油,要委屈陛下了。”
“无妨,我看得见。”
裴晏沉了口气,打水煮了一壶竹叶心。
棋下得很慢,元琅每一步都要想很久,裴晏看着茶汤渐凉,重新生了炭炉温着。
棋局过半,白子渐入佳境。
元琅捻着一枚子犹豫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手悬在空中,看准了地方却迟迟未落。
裴晏看了眼天色,忍不住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是。”元琅浅笑道,“但你就无路可走了。”
裴晏微微一怔,他又道:“我也只赢一子先手。”
他指向另一处。
“若落在这里,弃子思后,或许能赢得多一点……”他顿了顿,“但也可能满盘皆输。”
元琅收回手,缄默片刻。
“我近来总会梦见阿娘,我问她,我到底是谁的孩子。薛彦之说我和先帝的脉象截然不同,我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裴晏看着那两步棋,细细琢磨,面色无改。
“先帝的同胞兄弟那么多,也没有几个起症。你已是天下的圣主,百姓都盼着你长命百岁,好教下一次战乱来得迟一些。”
元琅朗声笑了会儿,从怀里拿出那封奏疏递过去。
裴晏迟疑片刻,拿起来看了看,是李规想请他去扬州主持祭典,他合上奏疏。
“我已是布衣,陛下另请他人吧。”
“前些年元晖也想请你,说辞差不多,我替你回绝了。但此一时彼一时,元晖马上风死在女人床上,张康报说当夜伺候的舞姬畏罪自尽。但我派人去查了,人没死,只是消失了。市井谣传,青娘娘会惩罚所有尸位裹餐的蠹虫。”
元琅笑了笑,给自己添满茶,一口饮尽。
“顾廉机关算尽,想有朝一日靠这些妖言惑众的东西对付元晖,倒是便宜了沈居这个弟弟。好在李规接任扬州以后,吏治清明,虽偶有乱象,但很快就消停了。”
“但正如你说的,庶民愚钝,总是更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些赶海的渔户就更是了。去岁为了抓那妖道,扬州没有办龙王祭,光七月,就遭了两回飓风,沿岸十户九伤。今年若再不办,又得落人口实,横生流言。”
元琅抬眼看着裴晏。
“我看你与李规也算投契,过阵子我会派太史令前去扬州,你可与他们同行,就当是访友吧。”
他将那枚捂热了的白子放在棋案上。
“到你了。”
裴晏久久未动。
元琅拿了一枚黑子替他走了,捡出一片空位,站起身。
“下一步我得想一想,待你回来,我们再继续。”
周遭渐渐静了,裴晏坐了许久才起身回屋。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床上叠着云娘留下的几件衣服,是他唯一从家里带来的东西。
那上头不知何时放了一个油纸包。
大抵是方才他挖渠引水时元琅进来过。
裴晏站了一会儿,解开细绳,里头只有两个覆满糖霜的柿饼。
初伏,南巡使抵达建康。
李规专程去了趟驿馆与故人叙旧。两人端坐寒暄,京中变故他有所耳闻,但见了面才觉判若两人。
“李兄可知道张娘子葬在何处?”
“就在城外。”李规叹声道,“那妖道将沈徽之的棺椁盗出来,两个人合葬在山里。去岁我派人盯了足有两个月他才现身,可惜让他给逃了。贤弟若想祭拜,得我随你一道去,不然你是上不了山的。”
裴晏点点头:“那有劳了。”
又过了几日,李规办完公务,邀裴晏一道出城。
裴晏见他带着个粗衣麻布的丫头,看着只有六七岁,不禁面露疑色。
李规坦然道:“玄静在城外庵堂静修,我不方便进去,她大抵也不想见我。今日十五,庵堂派粥,我让她去看看。”
裴晏看那丫头年岁像是他亲手接生的那个,但想了想,终是没问。
庵堂外,领粥的队伍排得老长,他二人站在远处等了快两个时辰,那丫头才排到最前面。
裴晏远远看见那素衣的夫人亲自舀了两勺粥给她,好像还牵着她说了几句,又从怀里摸出了什么东西交给她。
过了会儿,小丫头兴高采烈地跑回来,对着李规扬起手里的锦袋。
“夫人给了我一包饴糖,还夸我长高了。”丫头顿了顿,噘着嘴说,“但夫人好像病了,脸色看着很差。”
李规默了会儿,叹声叫她就在此处等着,转身领裴晏上山祭拜。
“这青衣道并非是凭空胡诌出来的,那个沈琰也的确有些本事。”
“扬州沿岸原本信什么的都有,他将那些市井传说都融到了一块,这么多年下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朝廷现在禁了青衣道,但他那些信众摇身一变,就可以藏去别人的庙里。”
“也不能什么都不让拜,天有不测风云,靠海吃海的人,总要有个寄托。”
山高路长,总要有些话说,裴晏大多听着,甚少开口。
“说起来……吴王之死,我有些猜测。”
李规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路出来,裴晏身后都远远跟着几个人。他回想在驿馆时,裴晏门外守卫也比太史令身侧的多,装束亦有不同,不像是羽林军。但裴晏从不与这些人交谈,他也没多问。
“使君但说无妨,此处他们听不见。”
“案子原是张玄伯办的,朝廷派人来查了小半年,我也跟着看过卷宗,听了堂审。吴王死于阳物血涌脉断,马上风不过是寻了个体面的说辞。虽容貌不同,但那犯妇的行事作风,颇有些像我们都认识的一个故人。”
裴晏微微皱眉,李规与晚香好过,大概也知道一些易容的事。
“李兄可有将这些猜测告知陛下?”
李规朗笑道:“当然没有。”
他默了会儿,望着山间云雾。
“那个舞姬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进了大江,那几日大江涨水,寻常人肯定是活不了的。但若是那个人……应该还活着。”
裴晏笑了笑,没再回话,心下隐隐有些担忧。
元琅看似放了他,但若按元琅的脾性,此行当是饵,跟着他的那些宗子军便是牵网的人。
他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才再无后顾之忧。
他本不想来,但又怕他不来,她会像上次那般冒险进京。
那日之后,李规忙于筹备祭典,未再来过。
裴晏则安心待在驿馆,哪儿也没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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