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桃儿跟着裴晏的时候什么都好,是跟了他才变成现在这样的。
他摊开手,十指血肉模糊,伤口上粘着大块的泥,红肿发黑。
三天前,他也是用这双手挖开了那孤零零的坟,将她从棺椁里抱出来,星夜兼程地赶回了洛都。
裴晏从房里出来,卢湛连忙起身,既期待又害怕地看着他。
“阿爷……她到底是不是……”
“若是,你当如何?”
卢湛如被抽走了骨头一样瘫坐下来:“真的是……”
“你先回答我,若是,你当如何?”裴晏垂眸看着他,“你要知道,对你叔父来说,许多事他不需要动手,也不需要说,自有人心领神会,将事情办得天衣无缝。证据……”
裴晏笑了笑:“我当初也有证据,你看裴玄现下如何?”
“不会的,只要是阿爷验的,陛下一定会信!”
“那然后呢?”
卢湛抬起头,他几天没合过眼,神识早已有些模糊了,裴晏一问,他也跟着喃喃道:“然后……”
“我可以给你写一份验尸记录,但你要想清楚,你现下所有的一切,包括陛下对你的青睐,都因为你姓卢。你与我不同,你自幼丧父,你叔父对你也算尽心尽力。桃儿不会活过来,但你却会因此和他为敌,和你所有的族亲为敌……”
裴晏一直看着他。
”如此,你还要我写吗?”
卢湛垂着头,像一具活尸一般缓缓站起身走进房中,桃儿正安静地躺在地上。
他将她从棺椁中抱出来时扯下了她身上所有的珠玉,半散的发髻现下已重新梳好,衣裳也换成了她住在这里时留下的旧衣服,裴晏还给她补上了面脂……她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
卢湛轻抚过她的脸,心下有了决断,霎时间神识澄澈。
他这辈子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清醒。
卢湛从案前翻出纸笔,回身跪到裴晏面前:“请阿爷替桃儿做主。”
裴晏转眸望着屋子里那一缕看不见的芳魂,接过来,又放回了案前。
卢湛抬起头,茫然唤了声:“阿爷?”
“桃儿现在是养得好了些,但她毕竟是流民之后,幼时饱一顿饥一顿,所以才长不高……我看你叔父也是八尺有余,你比他还高些,你的孩子个头必不会小。”
裴晏将卢湛扶起来。
“双生子的确很容易难产。陛下的外祖母身长七尺有余,还不是头胎,也一样是这么过世的。”
“阿爷的意思是……”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你若问我,我觉得不是。浮云易变,情爱难长,你叔父想拆散你们,多的是好办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此行事,他苦心经营了半辈子的脸面便算是丢尽了,也只会让你永远都记得她。”
“再者,娶妻或许还能强求。生子,你要是心有芥蒂不愿意,他也不能绑着你生。他那样的人,理应不会做这种自损八百的事。”
裴晏回过头,长长地叹了声:“说到底,还是我不好,我一开始就不该让你们……”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那日升月落,古来如此,本该如此。
若真有错,当是世道错了。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而一样的人,却平白生出了三六九等。
裴晏从南郊回来的时候,卢湛已经抱着桃儿走了。
她穿过的衣裳、用过珠玉首饰、没抄完的经、临了一小半就开始瞎糊弄的画……甚至连做饭用的炊具,统统都不见了。
就好像她从来都没有来过。
半个月后,永宁寺办了一场盛大的法事。
吊丧时,王骧曾好心提醒卢湛切莫逾制,以免落人口实。可他随口一句当不起好似戳了卢湛的肺管子,当场就翻了脸。
王骧自是不服,振振有词:“大家可都长着眼睛,裴郎君执意辞官归隐,拂了陛下的意,你看看朝中有几个人敢来吊丧?也就只有我,一片好心,倒成了枉做小人!行行行,我不管你,你就随你那不识抬举的丈人一样瞎胡闹吧!”
说罢拂袖而去。
翌日,钟祺带着天子亲题的挽幛登门。
“卢都尉此番讨贼有功,陛下本也可以给尊夫人追封诰命,但裴詹事对这等赏赐深恶痛绝……裴娘子生前孝顺,我想她也不会愿意让裴詹事为难。”
钟祺走后,人乌泱泱地就来了。
昭玄曹更是遣了人主动上门,说可于永宁寺为桃儿诵经七日,往生超度。
“她做裴娘子的时候比当卢夫人开心,也许她更愿意要阿爷给她立的碑。”
下葬那日,待人都走了,卢湛才去接裴晏来墓前祭扫。
“云娘子走的时候,陛下答应了她,只要她杀了刘舜,待战事结束,天下太平,陛下会放阿爷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刘舜虽死不见尸,但我想她应该是得手了,阿爷切莫灰心。”
裴晏没应声,天下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算是太平?
元琅棋艺精湛,他永远都有一条退路。
裴晏俯下身,给桃儿烧了些黄纸。
卢湛轻抚着石碑上的名字:“我已向陛下请旨去朔州驻防,以后可能无法常回来看望阿爷了。”
裴晏轻应了声,待黄纸燃尽,两人起身折返。
临别前,卢湛又叫住他。
“我下个月及冠,要回一趟范阳,还请阿爷给孩子取两个名。”卢湛顿了顿,“还有我。”
裴晏失笑道:“自己的儿女自己取,正好你也该多读些书了。至于你……”
他想了想,在山道旁折下一根断枝,拨开地上的碎石。
“圣人含道暎物,贤者澄怀味象,以观己道。”
裴晏抬起头,枝头的嫩芽扫过地上的两个字。
“如何?”
卢湛默了会儿,眼底又再泛起水光,展臂稽首。
“澄观拜别阿爷。”
第一百六十章 乘舟去
吴王府。
案前的账册只翻了两页便扔在一旁,元晖左右拥抱忙得很,右手探进罗裙,引来娇声嗔怪:“殿下,真人还在呢。”
玄元子腹中骂得正欢,闻言立刻清了清嗓子。
“前些年打仗,这两年又频发水患,今春至今,海上已生了两回飓风,灾情虽不重,但今年的义田恐怕还是会减产三成左右。流民多了乱子也多,光上个月,宁海和鄮县粮仓就被劫了不止一处。”
元晖眼尾挑起,看似漫不经心:“天灾哪一年没有,过去怎么不见顾廉说收成不好?”
玄元子暗骂了句老狐狸,解释说:“过去殿下与顾大人各得三成,各地自留两成,还剩下两成储着应对灾年。再者顾大人家大业大,实在有差,自掏腰包补一些,怎么也不能少了殿下的。但如今殿下独占八成,余粮自然不足。”
他顿了顿,端出一副殷切谄媚的模样。
“这几年青衣道派出去的粮盐也多是糠皮,鲜有白米……殿下,越是灾年,越容易生民变,这一乱,可就得不偿失了。”
元晖并不买账。
“这话你最好去与张康说。毕竟就算真出了乱子,朝廷该拿走的粮银也不会少一钱,陛下仁济爱民,不让随意加税。但钱粮又岂能凭空变出来,总不能让我来填这窟窿吧?”
元晖哼笑着抱紧了怀中佳人,调笑一番,才又拎起账册扔回玄元子脚边。
“张康若不想一个人扛,他可以让各郡各县的士族都出一点嘛。反正族谱往前一翻,都是沾亲带故的,一起享了这么多年的福,也该分分忧了。”
元晖眯起眼盯着他:“心太齐了,多不好。”
“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
玄元子捡起账册收进袖口,不卑不亢地揖礼离开。
回道观已是未时。
玄元子先写了封信让道童送去刺史府,又叫厨房做了几个斋菜一碟糕点,备好香烛黄纸,赶在日落前上了山。
自张娘子病逝,他就时常一个人在山里过夜,观中其他人也都习以为常。
夏日山里蚊虫多,时不时还有蛇,一看他要上山,平素寸步不离的那两个吴王的眼线都默契地没跟着来。
日落月升,蝉鸣依旧。
才半个月没回来,墓碑旁的杂草又长出了半尺高。
玄元子将草拔干净,放上供品,点了三支香,默默望着石碑上的两个名字。
他没有按嫂嫂的遗愿把她葬在沈家祖坟对面的山上,而是从信众里找了两个盗墓的,把兄长请了出来,与嫂嫂合葬在此。
依山不傍水,但他们反正也没有后人。
裴晏虽逼着元晖给兄长平反了,可人心里的芥蒂并没有消去,不然也不会到现在也没人发现兄长墓被动过。
至于嫂嫂……从她沦为贱籍的那天起,她就只剩他这一个亲人了。
玄元子叹了声。
远处一道人影踏枝而来,一轻一重地落在他身后。
“三哥。”
玄元子抹了抹脸,转身笑起来。
陆三拿出他食盒里的斋菜,咂舌道:“没酒就算了,怎么连点荤都没有?”
“嫂嫂生前吃素,我若带大鱼大肉来上坟,元晖按插在我身边那几个狗东西肯定会起疑。酒倒是有……”
玄元子从腰上取下水囊,“但就这点儿,给我留一口。”
陆三一口就喝得精干,敛了笑,问:“那狗东西什么时候到?”
玄元子知他问的是裴晏,有些为难。
“天子已令太常卿代天祭祀,过两日就到。”
他顿了顿,又道:“元晖既不愿出钱,也不想冒险,如今民怨四起,我跟他说请裴大人来主持祭典或可安民心,他当时一口就答应了,说会上书陈情,不像有假。”
“那就是皇帝不愿放人。”
陆三冷笑一声,朝着林间扬声道:“我就说这些人上人,个个都是狗屁吧?亏你还信。”
密林深处飞来一粒碎石。
陆三稍一侧身,石头正中玄元子膝下。他倏地失力跪下来,剧痛直窜天灵。
“谁信了?不过就是试试,若真答应得这么干脆,我还怕是饵呢。”
云英慢悠悠地走出来,弯腰朝着玄元子笑。
“许久不见,这么大礼呀?”
玄元子有求于人,只得忍下怒气:“姓裴的不来,你们还帮我吗?”
张令姿心疾突发,走得很急。
先前宋平给的毒药他虽照做了,可元晖次次都只翻两页就不看了,他等了足足半年都没有寻着什么好机会。
直到前阵子陆三找上门,说要与他做个交易。
但现在裴晏不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云英站在石碑前,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叠黄纸烧得正旺。
玄元子正要追问,她先一步开口。
“等报完仇,你打算去哪儿?”
“仇哪有报得完的?扬州上上下下那么多官,平时好处没少拿,兄长被问罪时,个个落井下石。还有嫂嫂……她这些年受的委屈,我统统都要讨回来!”
玄元子眼神黯了一瞬,复又亮起来。
“元晖的儿子还小,他一死,扬州至少十年内,都会是张康这拨南朝旧臣说了算。这些蠹虫死干净之前,我是不会离开扬州的。”
他扬起眉,自信满满地说:“我可是算过的,道爷我活得到九十,天命在我!”
云英失笑道:“你不是不信吗?”
“你管我信不信?准就行了。”玄元子脸一晒,忍不住追问,“你还没回答我呢,到底帮不帮?”
“我是不做亏本生意的。不过看在张娘子的份上,便宜你一回,事我先办,报酬嘛……”
云英挨着陆三坐下,在食盒里挑挑拣拣。
“待时机成熟,我自会来跟你算的。”
玄元子顿时松了口气,盘坐着和他们一起吃。
先前几回看得不仔细,他还有些不确定,这会儿凑近了,他才看清陆三左边那只眼珠子似乎是不能动。
盯得久了,陆三警惕地转过头:“看什么?”
玄元子讪讪笑道:“没什么,吴王府守卫森严,回头我画张图给你。”
“谁说他要去吴王府了?”
云英从陆三手里抢过最后一个桂花糕。
“秦淮河上百花争艳,三五个月就是一茬新人。只要噱头做足,引那色鬼自己上钩就好了,闯王府多麻烦。”
玄元子不免皱眉。
这法子他当然也想过,只是一直没找着钓得上大鱼又信得过的人,可……
云英笑着问:“怎么你觉得不成啊?”
“这要前些年嘛,也还凑合吧。现在……”
他嚼了两口笋。
数年不见,云英与他记忆中不太一样了。声音哑了,人也晒黑了,脸上更是有一条从眼底连到耳边的肉疤。身形健硕了不少,眼神也更凌厉。
模样是没变,但已没有过去那妩媚勾人的气韵了。元晖连嫂嫂都看不上,又岂会上这狗当?
“现在怎么了?”
玄元子转过头,陆三已不知何时往后挪了一截,右手搭在膝上,一脸看戏。
“继续说呀。”
玄元子下意识打了个冷颤,事已至此,索性一股脑都说了,说完闭上眼,死猪不怕滚水烫。
“别打脸啊……我明日还得去应付张康那狗东西。”
预料中的拳头却迟迟没有招呼上来。
他睁开眼,那二人早已没了踪影,唯月色溶溶,蝉鸣依旧。
*
夜半,显阳殿中回荡着时高时低的魇语,守在殿外的内侍都低垂着头,假装没听见。
云间闪过几道白光,殿中的呼喊也愈发急了,内侍按捺不住,分头叫人。
秦攸巡夜先到,站在殿外听了会儿才走进内室。
榻前的油灯还没熄,元琅也尚在梦中,满面泪光,嘴里含糊呓语,隐约唤着阿娘。
直到九霄之外一道暗雷炸响,床榻上的人猛地一颤,似是要醒了,他才赶紧上前关切道:“陛下?”
元琅睁开眼,惊魂未定地望着他,倏地,喃喃唤了声:“安之……”
话音一落,便坐起来抱住了他。
雷惊电绕,暴雨如注。
秦攸站着没动,也没出声,一时间,殿内只剩下渐渐冷却的喘息声。
很快,元琅松开手,神色也已恢复如常。
薛彦之把完脉,元琅问道:“近来夜里身子总有些僵,我是不是也如先帝那般开始发作了?”
“陛下多虑了。”
“我要你说实话。”
薛彦之正襟稽首:“臣说的是实话,先帝和太祖起症前后的脉象太医院都有记录,与陛下截然不同。陛下觉得僵,兴许是近来夜里起魇,四体紧绷所致。”
元琅抿起唇,神色晦暗难辨,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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