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那张弓,我给你就是。”
“那本来就该是我的!但阿爷已经把它给你了,就算你还给我,外头的人也不会承认我是魁首,只会当是我捡了你不要的东西!”
“阿爷知道你有本事,可若一个女人做了我们的魁首,说出去会遭人笑话的。”
“女人女人女人……就只知道说这个!那么有本事,倒是赢过我啊!”
“如果我们之间一定要有一个女人,为什么不是你?”
“我告诉你,我早晚会找个比你强的男人回来,生十个八个比你强的儿子,替阿爷抢回那块最好的地!我会让阿爷知道,你什么都不如我!”
刘舜忽地嗤笑。
她若肯做个安分的女人,他们如今就是一对普通的兄妹。
他建功立业,做她身后的倚仗,再没有人会伤害她,她也不用再费心思骗他……
她会像那马蹄飞驰溅起的淤泥,遍地都是,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刘舜收回心思,转过头看着萧绍:“我现在的气味,是不是也浑浊了?”
萧绍点点头。
“这么多年,就只有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刘舜笑了笑,靠在凭几上,仰头望着顶梁。
“等我死了,你就回去吧。狼该在山里,不该被拴在这儿,我或许早就该放你回去了。”
他闭上眼,耳畔又响起了羊哨。
“你怎么在这儿?让我好找。”
“你能去打仗,我只能放羊,我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你滚远些,别跟我说话,我不想知道你得了什么赏。”
“什么都没得,我就要了你。”
“瞎说什么,我们是兄妹,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现在不是了。”
他抱起她,穿过羊群,将她放在马背上,低下身。
“以后你做大,我做小,我永远在你身后,好不好……阿姊。”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跨身牵起缰绳。
骏马将她驼去远方,淹入金色的光。
在他即将被淹没时,她又回来了。
“我想要什么你都给我吗?”
“阿姊想要什么?”
“我要你。我要你一辈子都听我的。”
他握住她伸出的手,坐到她身后。
风霜雨露,战火连城,号角声声。
他追着他的玄鸟翻山越岭,穿过沙海,淌过洛水,踏着血河离开赤地。
他这一生好似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始终在他前方,拖着金色的长尾,展翅哀嚎。
直到金轮西去,怀里的白骨重新长出血肉,却不再是她的模样。
“我要你每次坐上去,都想起我。”
刘舜又一次从梦魇中惊醒,云英刚好撑在他身上,双手顺着颈窝往肩后柔摁。
他推开她,坐起身:“我睡了多久?”
萧绍答:“一个多时辰。”
刘舜捏了捏眉心。
自上次与刘旭不欢而散,他夜里难以入眠。医官换了药方,点了安神香,都没什么用。倒是每回云英来伺候热灸按蹻时会睡一会儿,或长或短,全看梦有多长。
偶尔也会魇着,大多都是在梦里见到了那张不该出现的脸。
可若换别人来伺候,他又睡不着。
侍从送来餐食,云英照常先每一牒都吃了一口。
等上一刻钟,刘舜才穿好衣服上前。
吃到一半,他突然问:“我睡着的时候是不是说了什么?”
“是有一些。”云英端起碗喝鱼羹,目光扫过角落那碟炙土肉,“但不记得了。”
刘舜放下牙箸,云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不是对我说的,左耳进右耳出,我才不想知道。”
暮色渐浓,夜空中忽地闪过一簇火光。
那是城外扎营的方向。
刘舜不禁拧起眉,很快,火光一簇接着一簇,锣鼓喧天,顺着夜风越过城墙,响彻九霄。
立春后,刘旭突袭金明,乘胜又拿下了偏城,将去岁羽林军攒了小半年的粮草洗劫一空,临走还炸毁了近半数的城墙,凯旋而归。
回城这几天,夜夜都是如此,但今天似乎又有些不同。
“去看看。”刘舜沉声道,“把旭儿带过来。”
萧绍有些犹豫,他看了眼云英,得了刘舜再次确认后才快步离开。
时间刚刚好。
“小将军现在正威风呢,何必扫兴?”
云英面不改色地吃了一口鱼肉,又夹了一片放到刘舜碗里。
“过去南朝昏聩,那些庶民才敢冒险迎你们进城。你那好外甥可不一样,看着弱不禁风,手腕硬着呢。过去别人不敢管不敢办的,识时务的罚,不识时务的……”
她夹起一片土肉含进嘴里,同样也夹过去一片厚的。
“就突发恶疾。”
云英笑了笑,汤汁顺着唇角溢出来。她抬手拭去,吃了两口腌菜,将腌菜垫在了那片厚土肉上。
“外头那些人,若真要算起来,个个祖上都是南征有功的。太祖曾说要让族人过好日子,可真到了南边,南朝的降臣都过得比他们好。换了是我,我也不乐意。”
刘舜哼了声:“话这么多,又打什么主意?”
云英转过头,两瓣唇飞快地翻,却又不出声。
刘舜蹙眉道:“好好说话。”
“那我成天跟条狗过,就这么个能见着活人的时候。你要是不想听,就让萧绍毒哑了我,反正也都哑了一半了。” 云英忿忿道。
刘舜一直不动碗里的东西,她急得要死,再耽搁,等萧绍从城外回来就功亏一篑了。
刘舜忽地想起梦醒前那一幕,没说什么,低头拿起牙箸。
云英眼尾看着他吃进去,喉头一滚,她心里悬着的石头也跟着落了地。
“你刚才叫白姨了。”
云英突然说道。
“你说你对不住她,你想她,你下辈子一定会补偿她。”
刘舜毫不迟疑地说:“不可能。”
云英看着他:“你已经记不得她的模样,对不对?”
刘舜不置可否。他觉得胸口有些燥,下意识端起茶盏一口饮尽,茶水顺着喉咙滑入腹间,所到之处却愈发干涩。
他怀疑地看着云英,她正慢悠悠地继续吃着刚才那几道菜。
她每天来之前都是萧绍守着沐过身的,不可能有机会下毒,除非……
“白姨为你抛弃族人,背叛师门,你们在一起的每一件事,她都牢牢记着。她在乎你胜过她自己。”
云英抬眼看着他渐渐潮红的脸颊,发胀的嘴唇。
“是不是喘不上气?”
刘舜用力挠着咽喉,手指划过的地方起了一道道白团,勉强站起身,想呼唤守在院口的人,张嘴却已发不出声音,只得顺势倒向桌案。
碗碟跟着他沉重的身躯一起倒在地上,盖过了远处的喧闹。
院口守着的近卫闻声走到门边请示。
云英迅速脱下衣裳,背对着门,跨坐在他身上,捏着嗓子娇声哼了两下,又沉下声叫那二人滚远些。
门外的人对视一眼,抱拳离开。
刘舜整张脸已胀得通红,两颗眼珠子布满血丝,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俯身贴到自己面前。
“看在你刚才梦到我了的份上,我让你死个明白吧。”
她抽出束腰,套在他脖子上。
“白姨有一本册子,那上头有你与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她在乎你,你吃过什么,用过什么,就连路过的狗,你多看了两眼,她都记着。”
“刚才那土肉好吃吗?她给你吃过的,灌了两大缸水才把你从鬼门关救回来,怕你知道她是倭人,才骗你说是嫉妒你府里那几个侍妾,要给你些教训。”
她垂着眼,用力勒紧束腰,臀瓣向后靠了靠,可惜那里再也硬不起来了。
“下辈子,我们做对真父女吧。”
“阿爷。”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01-30
这章废了N个版本,晚了几天,给大家拜个晚年。
第一百五十八章 永隔一江水·上
城外营房,刘旭前脚刚走没多久,外头就开始搜索细作。
婉儿穿好了衣服,急得在帐中来回踱步。
陆三只让她帮忙,并未与她说到底会如何救人,又是何时动手。
她也没问。
陆三虽不像宋九那般提防她,但只要是有可能牵连云娘子的,他向来谨慎。问了不说,徒增烦恼,若说了……那又是另一种烦恼。
她贪生怕死,没什么良心,只有什么都不知道,才能心无旁骛地帮他。
这世上谁恨她都可以,三哥不行。
“在那边!!”
外头一声呼喊,话音一落,弓弦声声如裂帛。
“中了!”
“快!别让他跑了!”
又是一群人从帐外跑过去,婉儿只觉心提到了嗓子眼,犹豫再三,还是打算出去看看。刚往前走了两步,一粒碎石击中脚跟。
她回过头,帷帐角落不知何时割开了一道口子,陆三贴在地上爬了进来。
婉儿哽咽道:“我还以为你被……”
“老子哪有那么容易被逮着?”
陆三笑着打断,不知从哪掏出件臭烘烘的麻布袍子披在她身上。
“这是?”
“你帮我弄这么多东西,刘旭早晚会查到你头上。”陆三边说边给她穿衣服,“再说外头那些狗东西不把人当人,早晚要被朝廷打过来,就算躲过这一回,你跟着他也好不了几天。”
陆三边说边将她发间的珠玉步摇全都扯下来扔掉,笑着捏了捏她的脸:“你既叫我一声三哥,我当然得带着你一起走。”
婉儿抿唇问:“你们要去哪儿?”
“夷州。”陆三答得干脆,“锦衣玉食没有,但不会有人再……再那么欺负你。”
婉儿知道他的意思,垂眸问:“是娘子让你来的?”
陆三摇头道:“待会见面再跟她说。”
他凑到帷帐边窥探了会儿,朝她伸出手,等了会儿没动静,回头催道:“别愣着,快点!”
婉儿抹了抹眼底,牵起陆三,头也不回地跟着钻出帐子。
火一烧起来,关在营房四处的战俘便如鸟兽散。
陆三在水桶和辘轳上都做了手脚,沙土袋里也掺了些石灰粉和硝石,捆袋的麻绳浸过油,往火堆里一放,时不时就炸开。
眼看就要走出营地,身后忽地射来几支箭,一支擦过婉儿的腿。
“在这——”
追兵还没来得及喊完,陆三拔箭掷回去,断箭穿咽而过。
他迅速扯下一截布条给她系紧了伤口:“忍着点,能走吗?”
婉儿点点头,咬牙走了两步。
远处,更多的追兵闻声而来。一时间,飞箭如蝗,矢如雨下。
婉儿步子慢,陆三便将她背着,迅速越过营房外最后一段木栅,很快就甩开了追兵。他绕了一段路,才朝着引水渠的方向赶过去。
“待会儿你在渠口等我,云娘没出过府,我得回城里去接她。”
身后许久没有回应,陆三皱眉掂了掂背:“婉儿?”
婉儿这才应了声,突然问:“十年前,你也是这么背着娘子逃出洛都的吗……”
陆三笑了笑:“她才不要我背,她要自己走。”
默了会儿,婉儿又说:“我是家妓生的,爷死了,主母就将我们都卖了。一开始是个方士,他怕我们疼起来动静太大,会喂我们吃药。院子里别的娘子吃多了药,接不了几回客人就疯了。我不想那样,我就跟他说,我不怕疼,能不能不吃药?”
原本搭在肩头的双手环过脖颈抱住了他。
“其实只要习惯了,就不觉得疼了。白姨也是看中这个,才会花大价钱买我,教我去讨好世子……做她的眼睛。”
陆三啐了声:“放屁,不疼你哭什么。”
婉儿侧着头贴在陆三肩上,热息拂过后颈,氤出些水雾。
她过去想攀高枝,背叛了白凤,现在又背叛了刘旭……天底下,哪有什么好地方容得下她这样的人。
“我故意的。我就是想知道,三哥是不是只对娘子好……我哪知道你真会追出去教训谢公子请来那些贵人……”
陆三半晌没作声。
那时他血气方刚,房间里夜夜笙歌,声声娇吟,勾人得很。他送完了泔水,忍不住趴在窗边偷看,却见婉儿被缚住手脚,口含玉势,吊在梁上,身上都是鞭痕,脸上还在笑。
她抬头看见了他,四目相交,豆大的泪淌出来,顺着红颊与口涎淌到了一处。
他那点龌龊的淫念霎时间荡然无存,只剩下了愤怒。
早晚有一天,云娘也会同她们一样,成为这些贵人胯下的玩物,活着受苦,死了也只能躺在泔水桶里送去南郊乱葬岗。
宋九让他别管闲事,可他咽不下这气,也忘不掉那么楚楚可怜的一双眼。
那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欠了宋九的人情。
“等到了夷州,别再提这件事,那个姓谢的是谢妙音的长兄。她现在是嫁给了宋九,但他们这种人,谁知到会不会哪天疯病发了又惦记起门楣来。”
“我知道。”
无定河尚未化冰,蜿蜒泛着银光。
久旱不雨,河床露出了大半,陆三在渠口正下方将婉儿放下来,一转身才看见她背后插着一支箭,箭尖正中心脉下方。
“你怎么不吭声!”陆三急得直骂。
“都说了我不疼的……”
婉儿脸色苍白,勉强挪动身子,靠在他肩上,用力又深长地喘着气。
“你们带着我,天不亮就会被狼犬追上的。三哥,你回来找我……我好高兴……是我命不好……怨不得人……”
“别说这些废话!”
陆三将婉儿的头摁进怀里,另只手小心折断箭杆,摁住伤口附近的几处穴位:“可能有点疼,你忍住别动,千万别动……”
“三哥……”
“别说话!”
陆三凝神静气,飞快地拔出箭,摁紧了婉儿猛地一颤,咬着唇低声呜咽。
殷红的血穿过指缝,一点点带走怀里的温度。
陆三脱下衣服叠成一团压在伤口上,用束带缠了两圈:“你在这儿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婉儿拉住他,可那些她不想带进棺材里的话一到嘴边,又打了结。
“三哥,我和娘子说,请她下辈子让让我……你能不能……能不能……”
陆三犹豫片刻,俯下身抱了抱她:“等我回来。”
远处传来一声狼啸,墙根下的人影猛地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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