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道肉丘蜿蜒爬在身上,手臂和肩膀都有些变形,像是断骨重生没长好。
原来伤得这么重。
她盛药送到床边,但刘舜却看向萧绍,见萧绍点了头,才接过来喝下。
方才沐过身,萧绍带着她去库房抓药。每一味都细细嗅过,连包药的油纸也要舔几下。煮药更是麻烦,水要亲自打,药盅也要亲自洗,目不转睛地盯着熬了一个多时辰。
云英微微蹙眉,劫后重生,殿下疑心已重到谁也不信了。
往后恐怕还真不好下手了,但她又不想在今日动手。
喝完药,云英将空碗递给萧绍,萧绍接过后顺手放到一旁,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云英一怔,下一瞬,她便被拽上了床。刘舜掐着她,将她翻过来,骑在身下。
“殿下……”
话还未说完,刚穿热没多久的衣裳便被撕开了。棉芯四散,洋洋洒洒如雪花落在她眼前。
身后一阵灼痛,他就那么进来了。
她用力挣扎,却被压得更死,腰身几近折断,脸紧紧贴在床榻上,晃动间,与萧绍幽深的眼眸对上。
本就该是这样的。
她或许从来都没有走出过那个羊圈,只不过披着死人的衣裳,看上去有些人样。
腿缝里渐渐淌出一条温热的水痕,周身的馨香也成了腥膻。
她不再动,只有唇角依旧扬起,嘲弄着心间那一丝对屠夫生的情意。
经年累月的爱叠起了滔天的恨,一浪盖过一浪,没去了他所有的理智,也卷走了她心底的歉疚
好几回晕过去,但很快又被弄醒。
他要她睁眼看着自己,可他眼里却没有她。
孤灯残夜,风平浪静后已是三更。
云英勉力支着身子坐起来,扬手就朝着刘舜脸上抽去,手腕旋即被扣住,用力一拽,右肩咔嗒一声错了位。
“我过去教过你,福祸相倚。你既学她,就应该想得到今日。”
“我是可怜你!机关算尽,给他人做嫁。”
云英咬唇忍着疼,但心口远比身子疼。她越想越气,仰头啐了一口血沫子,冷笑说:“你以为那死断袖是你的儿子?可笑,她那么恨你,岂会给你生儿子?”
刘舜抹去脸上的血渍:“你从哪儿知道的?”
“想知道?求我啊。”
刘舜双眼微阖,冷笑道:“嫁人了,脾气也见长了。”
云英用力拧正了肩,嗤笑道:“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刘舜默了会儿,伸手挑起她的脸,恢复了一惯的从容。
“待取下了雍州,我会让你和裴昭的儿子见上一面。”
“你过不了陇山关!”云英怒道,“你啊……永远都会像现在这样,草木皆兵,生不如死,活多久,恨多久!你……”
话没说完,萧绍便将她打晕,扛上肩,顿了顿,突然说:“杀了干净。”
刘舜垂着眼穿寝衣,尚在犹豫,萧绍又说:“那放我那儿,省得闹。”
刘舜停下来觑看他一眼,似有过一瞬的怀疑,复又摁下,略显吃力地点了点头。
偏院,狼犬正蜷在门边酣睡,鼻尖忽地动了动,抬起头朝着院门口摇尾巴。
萧绍左肩扛着人,右手拖着三条狐尾。
他将云英放进草堆里,转身去扒狐皮。对准肚皮划开,小刀轻剐着完整撕下来,抹干净血水,回身蹲在干草堆旁,在她身上比划。
狼犬吃饱了肉,也凑上来嗅闻,湿漉漉的鼻尖从小腹往上,在她脸上轻轻舔了几下。
萧绍抿唇吹哨,狼犬便呜咽着钻进去,贴在她小腹前蜷了起来。
*
夏州休战,朝廷除去在泾州驻防,也匀出些兵力应对冀州。
自吴王出兵后,青州徐州相继弃暗投明。元琅也如招降书中所承诺的那般,一切都是梁王这个逆贼威逼利诱,待逆贼伏诛,此事就算过去了,只罚了些粮银,斩了几只替罪羊,没再深究。
南边也有喜讯,李规自前年任了荆州长史,一门心思主持修缮大堤,冬季枯水时更是直接住进了堤岸旁的农户家中。开春雨水充沛,大江几次涨水,都被江堤挡下来,又顺着沟渠泄走。
荆州保住了,江州难得挺过了夏汛,迎来久违的丰年。
“除却奏疏,李大人还有一幅画,让我交给阿爷。”
卢湛说着,将那丹青在裴晏面前展开。
“李大人说,他这两年亲自下河修堤,方觉过去给阿爷的图纸还有不少问题。他请阿爷一定好好养病,待他再改良一下,再给阿爷送来。”
裴晏依旧盘坐不动:“是他说,还是陛下说。”
卢湛咽了咽:“是陛下让我转达……但画确实是给阿爷的,你看这还有题字的。”
裴晏这才睁开眼,江水滔滔,堤岸旁水渠纵横,青苗茁壮,笔法气韵,都远胜他画给李规的那一副。
“你告诉他,陛下心系百姓,是圣主明君,他交给陛下就行了。”
“哦。”
裴晏继续盘坐入定,卢湛悻悻收起画,百无聊赖地守在身后等着开饭。
清明一过,陛下就让秦攸接任宗子军宿卫,把他调去羽林军领了个闲职。
本来可以每天回家,他还挺高兴。
可自云英去了夏州,裴晏就一直是一坐一整天,经也不抄,画也不画。若是夏州探报来的迟了,更是食水不沾觉也不睡地等着,只有桃儿来哭哭啼啼地哄闹,才嫌吵吃两口。
折腾了几回,桃儿就说阿爷的身子要紧,直接搬回来住了,他只有跟着来。
府里人多口杂,消息传回范阳,叔父来信骂了他整整十页纸,说就算是尽孝,也可以把人接到自己家,哪有住到岳丈家当上门女婿的!
卢湛头疼得要死,他也不想住这儿,夜里打个鼾都要挨踢。可自从搬来住,桃儿心情好多了,再也不会愁眉苦脸。
哪怕就是刚去裴晏那儿哭完,转脸就笑着与他说:“阿爷今天吃了好多!”
他后知后觉地明白,她过去那些郁郁寡欢,不是担心裴晏,而是家里让她住得不开心。
远远飘来了炖肉的香气,卢湛起身走到门边,桃儿挽袖端着一大锅肉,正站在院中桂树下。
“这几簇桂花快谢了,你把它折下来。”
卢湛应了声,上前去折花枝。
桃儿在一旁笑着说:“一半做米糕我们自己吃,一半我酿些酒,你拿去给秦大哥,怎么样?”
韶光明媚,金桂幽香,他转过头说:“好。”
糕好,酒好,上门女婿也没什么不好。
戌时,浴堂中水汽氤氲,铜镜染上了一层薄雾,即便对镜坐着,也有些看不清。
秦攸伸手抹了抹,镜中就露出他的脸。
两名内侍一左一右给他抹着香脂,身旁也燃着龙涎香,这都是显阳殿的贵人才用得上的物什。可他讨厌这个气味,每每闻见都要竭尽全力才能止住胸口汹涌澎湃的恶心。
内侍伺候完退了出去,他在原地刚坐了会儿,钟祺敲门来催:“秦宿卫还请快些。”
秦攸沉了口气,对镜挤出个笑脸,起身走出浴堂。但今日颇是奇怪,钟祺没有领他去显阳殿,而是穿过永巷进了后宫。
他在林光殿前伫足:“钟常侍是不是带错了路?”
钟祺回身笑了笑:“莫让陛下等久了。”
秦攸犹豫片刻,还是跟着钟祺走了进去,元琅果然在殿中等他,气定神闲,既没有饮酒,也不像在行散。不管是第一次,还是回京的每一次,都是元琅神志不清的时候。
秦攸很明白,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把自己看作是他想要的那个人。
钟祺朝元琅施过礼便进了内室,不多时,躬身出来道:“孔良娣已睡下了。”
元琅应了声,钟祺就退出了殿外。
“愣着干什么,赶紧进去。”元琅幽幽道,“你别跟我说,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要你做什么,这个不像你。”
秦攸倏地跪下:“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有什么不可的?你杀了秦攸冒充他离开荆州时,有觉得不可吗?你在扬州杀人灭口时,有觉得不可吗?”
“陛下……我……”
秦攸双拳紧握,颤着声欲言又止。
元琅拧着眉轻叹,赝品就是赝品,同样是跪着,安之就不会这么求他。
“连穆弘都能轻易查到的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
秦攸咽了咽:“陛下既然知道,为何……”
“一个名字而已,我叫惯了,懒得改。后宫里那几个皇子,不都是别人的儿子?既然都不是我的,我为什么不自己选一个呢?淑仪的眼睛长得好,你与她生的孩子应该会很像……”
殿外明月高照,他笑了笑。
“你是个聪明人,莫叫我失望。”
第一百五十六章 兴亡
隆冬大雪,羽林军突袭定阳。
半月后,叛军弃城,退至壶口,趁着河面结冰逃往临戎。定阳精锐损了三成,羽林军乘胜追击,捷报连连。叛军很快调集朔州兵马自永和关南下夹击,西北战火重燃。
冬去春来,寒食后,朝廷依次收复朔方、偏城、金明三郡,而后就地驻防,屯兵积粮。
“堂叔说,陛下年纪虽轻,但不贪功冒进,又豁达大度,听得进劝,实属难得……若换了另外两位,指不定是什么光景。”
秦攸难得回趟家,吃完饭,陈氏拿来几身新制的中衣,上身却大了不少。她没多想,赶紧取来针线比着拆改,想让秦攸明日回宫时带上。
手不停,嘴不闲,絮叨了好一会儿才发觉秦攸望着地上出了神,他近半年来回家时话都很少。
“怎么不说话?”陈氏抬起头。
秦攸这才回过神,含糊应付了几句,她拧眉问:“陛下不会是要派你去夏州吧?”
“不是……”秦攸咽了咽,“我应该不会离开洛都了。”
陈氏松了口气:“那就好,你在扬州那会儿,扬州来的消息我都不敢看,生怕又是……”
她抿起唇,她第一任夫君便是战死的。虽已过去十多年,她连那人模样都快想不起了,但接丧那天的雪,她一辈子都记得。
活生生的人啊,回来的只有半截身子。
“好好的日子,这一打仗,又是多少人有去无回。”
陈氏有感而发,一时走神,针尖戳出个血珠子,秦攸拽过去含着吮干净。
“这些事交给下人做就行了。”
“我就是太闲了。”陈氏笑着将缝了一半的寝衣对着秦攸身上比划一番,“桃儿搬回娘家以后,我真有些不习惯。你说以前那么多年也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就不觉得冷清呢?”
秦攸勉强笑了笑,默默听她接着絮叨。
卢湛只要不在家,桃儿就总来串门,一坐坐一天,讲小时候下大江抓鱼,还说待洛河鱼多了,要带她也一起去。
“我说我不识水性,她还不信,说秦大哥气可长了。”
陈氏想起桃儿那时的模样就笑,顿了顿,又叹气。
“卢府那个徐嬷嬷,我见了两回,厉害着呢,不愧是那些南朝人教出来的,我看桃儿躲的就是她。桃儿呀,身世坎坷,自小在外头长大,性子敦实,被下人爬到头上也不知道怎么办。你回头有机会跟卢都尉说说,他叔父那可是个人精,他怎么一点没学上?”
秦攸苦笑道:“他要是和他叔父一样,也不会娶桃儿了。”
“那倒是。”
陈氏叹了声,话锋一转:“不过我看那丫头在娘家住得也挺自在的,前阵子在南郊遇上,还拉着我去给她阿爷捧场。”
“捧场?”
陈氏点点头:“裴詹事在南郊的道观给人占筮。据说是薛太医讲郁证发之于心,光吃药也不行,得多出门走走,多与人说说话,桃儿才想了这么个法子。”
陈氏说着,忽地掩面而笑。
“但听说最开始卢都尉也跟着,你知道卢都尉那模样,他往那儿一站,谁还敢过去?裴詹事白坐了好几天,桃儿就不让他跟着了。我去的时候,他就在观门外的树下藏头露尾地躲着。”
“说起来,以前总听人说裴中书这个侄儿性情古怪,脾气也不好,我看也不尽然。他给我卜了一卦,就是我过去跟你说过的,前太史令给我卜的那卦。他倒是会捡好听的说,若不是那几句卦文我都听出茧子了,我可真要信了的。”
“不过他说完又有些挂不住脸,讲自己参的是野狐禅,让我听个乐子就好,还说什么……”
人强胜天,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能认命。
陈氏笑了笑:“倒是个善心人。”
“媱娘。”
秦攸握住她的手:“我听说你叔祖母近来身子不好,你自小与她亲近,你要不回幽州去看看?”
陈氏默了会儿,抿唇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秦攸垂眸避开她的目光。
陈氏主动说:“你若是外头有人,就带回来,我也添个伴。”
“我没有。媱娘,我没有。”
秦攸抱住她,用力摇头,好似这样就能将心口堵着的那些污秽抹干净。
“你若没有,那我给你挑挑。”
陈氏贴在他胸口,双手环上腰,柔声说:“家世门楣,都是一嫁一娶垒起来的。我知道你对我好,可这么下去总是耽误你了。难得你现在得陛下赏识,家里也不能一辈子都这么冷冷清清啊。连桃儿都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子,待来年卢都尉都抱上儿子了,你还是个独男。”
秦攸还是摇头,认真说:“宗子军宿卫就是无后的。”
“先前卢都尉任宿卫时,陛下不是已经将这规矩废了吗?”
秦攸默了会儿,说得艰涩:“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不一样。”
陈氏想了想,安慰道:“堂叔近来也老抱怨,说他举荐的族人,陛下有心压着。反倒那些寒门一个个借着军功平步青云,甚至连充军的流民,侥幸斩下了敌将的头,都赐了良籍,封了个什长。陛下一视同仁,你别想这么多了。”
秦攸叹了声,牵强附会地又劝了几句。陈氏泫然道:“那陛下现在也没有要你休妻,你就赶我回幽州。小住几个月还好,日子长了,也是会有闲话的。还不如你现下就休了我,我住庵堂去,好歹落个清静。”
说着说着,她便有些提不上气,秦攸赶紧打住话头,唤侍女去请郎中。
入夜,陈氏服了安神汤很快睡下,秦攸却望着横梁久久难眠。
他曾以为他是幸运的。
阎王门口转一圈没死成,冒名顶替有了身份,靠着一股不要命的拼劲得将军赏识,又娶到了心仪的夫人,如今又……
他是赝品,那人要的就是他这样永远威胁不到自己、随时可弃的赝品。
可前几日他才知道,守在裴府的宗子军虽撤回来了,但曹敦至今仍每日向钟祺汇报裴晏的行踪——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与什么人说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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