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尚且如此,教他这个赝品,如何能安心?
但这些都只能藏在心里,他是没有回头路的。
什么人强胜天,不过是说得好听,若不是仗着出身高门,又得贵人别样垂青,早就死了八百回了。
*
羽林军拿下洛水沿岸三郡后虽没再攻城,但三伏之后,整个夏州一滴雨都没有。
恶人贼人,天必祸之。
流言如寒风一般,无论穿得再严实,还是会漏几丝凉气进来,顺着脊骨往背心挠。
粮饷能撑到几时?将士们心里没底,却人人都看得见天。数十年一遇的大旱,不就是获罪于天吗?日子久了,就连统万城中也生了不少闲言碎语。
“西安州与夏州之间没有天险可防,武王精锐又远在凉州,仅盐池附近驻了两千余人,一月……不,最多半个月就能拿下。”
刘旭说完,见父王仍在迟疑,不免有些恼,语气更急了几分。
“武王既然迟迟不给回应,我们何需顾忌那么多?解了粮饷的燃眉之急才是要紧!”
“我再想想,你先出去。”
“阿爷!”
“出去。”
刘舜语调一沉,守在门边的萧绍就往前一步。
刘旭牙关紧咬,他过去不如元琅那病秧子,如今连这畜生也不如。早知如此,当初他便该一直待在洛都。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背脊顿时打了个颤。
走出正院,就见云英端着烧好的灸石款款而来。
两人擦肩而过,云英含笑道:“小将军脸色这么差,是筹粮不力,又惹殿下生气了?”
刘旭停下来阴冷地盯着她。
是了,还有这个贱人。父王本已厌弃,是萧绍把她养在狗房里。金明战败,父王病了一场,便让她趁虚而入,又再得意起来。
这二人分明有私,连这都看不出来,色令智昏这句话,他现在是真想原原本本地砸回去。
是非不分,忠奸不辨……父王到底是老了。
刘旭咽了咽,阴恻恻地说:“郢州城的旧账,我早晚会跟你算清楚的。”
云英轻蔑地勾起唇,刘旭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她回头扫了一眼,笑意骤散,冷着脸进屋。
药浴泡得久了,身子起皱泛白,但盖不住灸石反复炽烫留下的痕迹。抹完药油,云英等了会儿,刘舜气息平稳,似是睡过去了。
她微微侧身,眼尾扫过守在门边的萧绍,指腹又蘸了点药油顺着肝经往上揉摁,探进腿根,两指在足五里与阴廉稍稍用力。
刘舜气息一深,胸腔里溢出低沉短吟。
云英直起腰,萧绍已站在身后,她一直低着头,佯装自然地去摁腿外侧胆经。
“好了,你出去吧。”刘舜忽地开口,眼帘挑出一道缝。
他没有睡。
云英默然收捡好东西回了偏院。一进门,狼犬便摇着尾巴上前来讨食。
大旱之后,山野里的鸟兽也渐渐捕食殆尽,加之萧绍近来几乎日夜守着刘舜,没空上山,地窖里的肉块也渐渐有了人样。
尸身放久了有些腐臭,狼犬嗅了嗅,眼里满是嫌弃。
“不吃就饿着,你主子忙得很。”
云英白了它一眼,双手揣进狐皮手捂里。
她至今仍不太摸得清萧绍的心思。说他有心吧,方才多摁了一轮肝经,立刻就站在她身后了。她但凡动了别的心思,这死狗现在大抵已经吃上新鲜的了。
说没心吧……她摸了摸身上的皮袄子,撇着嘴低头埋进赤色软毛里。
大概就是多养了一条狗吧。
但刘舜对他来说不一样的,她只有一次机会。
狼犬吃到一半忽地抬头,警觉地盯着门外,不多时,房门敲响。
“送餐食。”
云英打开门,一股难以言说的骚臭味扑面而来,她忍不住捂着鼻子:“之前送餐那人呢?”
“不知道。”
炊卒佝偻着身子,抬头与她平视,眉眼似曾相识,云英稍愣了下神,接过吃食:“给我吧。”
她伸手去接食盘,但炊卒却不松手,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连胸口的气息都喘得急了。
云英有些恼,一把拽过食盘,横眉道:“活腻了是吧?”
“是。”那人笑了笑,“你他娘的骗老子去夷州的时候,就该知道我活腻了。”
云英只觉心脉都停了一瞬,她双唇微张,难以置信地伸手顺着他颧弓探向耳后,在发间轻挠了两下,触到了皮面的暗边。
“你……你声音怎么……”
陆三站直身,唇角勾起。
“好意思说我?许你哑,不许老子哑?”
云英咽了咽,回身拎起那条啃了一半的腿扔到院子里,吹了声哨:“出去吃。”
狼犬呜咽着追了出去,云英赶紧将陆三拉进屋,关好门,双眼骤然红了。
陆三抚去她眼底涌出来的水光,强颜欢笑地骂道:“早跟你说了小白脸靠不住,宋九也好,那狗官也好,都他娘的是怂蛋。”
“你好到哪里去?你们好好的,我什么都不怕,你在这里,我才天天提心吊胆。”
云英忍着眼泪:“你就是要我死也死不安生。”
“我当然是找好退路才来找你。”
陆三抱住她。
夏州大旱,减收仅五成,但官府一再加征粮税,流民四起,短短三个月,已生了大大小小十多起民变,城防人手不足,他这才混进了统万城。
虽进了城,却难以靠近帅府,只能藏在牙行做见不得光的人肉生意,暗中寻觅机会。
直到半月前,婉儿出府来给刘旭配丹药,一眼将他认了出来。
“原来婉儿也在……”云英喃喃道。
陆三皱起眉:“你不知道?”
“我去岁来的时候,刘旭还在定阳。”云英透过门缝看了眼外头:“你说的退路是哪里?”
“城西北的引水渠通往无定河,眼下河道枯了大半,渠口只有十余丈水路,你我可轻松潜出去。”
云英摇头道:“可帅府在城东……你别看我这里没人看守,外头那条死狗难缠得很。除非是萧绍来接,平时我若离开这屋子,它会一直跟着我。只要走出正院,它就仰着脖子嚎……”
“一条狗而已,干掉就是了。”
陆三说着就挽起袖口,云英赶紧拦着他。
“刘舜恐怕都不敢动萧绍的狗,你千万别碰它。”她顿了顿,又道,“我之前也试探过几回,它一叫,不出一刻钟,萧绍就会来。”
“那我拖住他。”
陆三唇角勾了勾,又道:“你出了城往北过河,不到十里就有个荒村,村中庵堂的观音石像座下我藏了足够多的干粮和两身衣裳。现在打仗,钱是没处使的,你省着点吃,往西从薄骨律入凉州。”
“你早就想好了!”
云英推开他,陆三却将她搂住,继续交代道:“记住到了凉州,就不能再做南人打扮,也不要久留。你往西南先去金城,再到南安……过了祁山……阴平,在阴平要多补些干粮,只要能出马盘山,就是益州了。”
“我画了图,都在观音像脚底下,你看完了烧掉。”
他抚去她眼角淌下来的水痕。
“大路朝天,我既过得来,你就回得去。但你要答应我,不许再回洛都了,我在夷州给你留了十多个山头,都归瑾娘管着,你早点回去找她讨。”
云英抱着他,将脸埋在他臭烘烘的胸前蹭了好一会儿。
门外,狼犬吃完了肉,开始不耐烦地挠门。
云英抬起头。
“你去找些海货来,我有办法一起走。”
第一百五十七章 爱恨
“别想诓我,老子不会再上你的当。”
云英刚张开嘴,陆三又说:“我也不会再把你交给别人。那两个狗东西……就知道说,最后在这儿的还不是只有我。”
云英垂下眼嘟囔:“是我不许平哥跟着的,跟他没关系。”
陆三嗤笑一声。
战火一燃,各州要道都设了关卡,宋九闯了几回过不去,只能夹起尾巴回原丰找他。裴晏就更是窝囊,病得连吃饭都要桃丫头伺候,若不是怕一拳招呼下去这家伙双腿一蹬救不回来,他定要狠狠出口恶气的。
他把自己这辈子最宝贝的东西拱手让给他,可这家伙居然让她被当个牲口一样地送走。
云英想了想问:“你是不是去过洛都了?”
陆三撇着嘴应了声,阴阳怪气地不问自答:“好着呢,桃丫头整天大鱼大肉地伺候,差也不用当,还有明里暗里二十多个人保护。”
裴晏说朝廷不会真的休战,让他从益州绕道,还教了他几句北族话,说在凉州或许用得上。那些舆图也是裴晏画给他的,但他不想说。
门外,狼犬忽地停下来,仰起了头。
下一瞬,云英打开门,几乎是扑过去捂它的嘴,却还是慢了一步,让它嚎出来半声。
陆三赶紧往外走:“我明日再来。”
云英拉住他,脸色凝下来,轻咬着唇,像小时候那般呢喃:“你又不听话。”
陆三有些恍惚。
宋九说,丫头长大了,有自己路要走,哪能一辈子都像小时候那样追着他们。
可只有天知道,他有多么不甘心。
一次又一次,明知是饵,他总还是要咬上去。
“这鬼地方我上哪儿给你弄海货!”
云英抿唇偷笑,双手牵着他:“鱼当然没有,我要的是土肉海参。江州有许多行商往北边运这干货的,你忘了?”
陆三拧起眉:“要这玩意做什么?”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死穴,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云英唇角微垂,神情渐渐端肃。
“这就是刘舜的砒霜。”
萧绍闻声赶回时,门窗紧闭,院外还有一滩血迹。
他破门而入,却见云英正敞衣抱着母狼玩耍,一旁的炭盆烧得火热。
“把门关上,冷死了。”
云英合拢衣衫,拧眉抱怨。
萧绍走上前,鼻尖贴着她脖颈往下嗅,又伸手在她胸口捻了一下,细揉还有些滑腻,是没冲干净的澡豆。
云英额角紧绷,她刚才抱过陆三,身上多少沾了些臭味,怕被萧绍闻出来,打水洗了洗。
但冬日里井水实在冷得刺骨……不会是没洗干净吧?
萧绍默了会儿,问:“大白天洗什么?”
“地窖里那几个人都死了多久了?你不嫌臭你就自己喂。”
云英淡定地招招手,狼犬凑上前来,让她接着扒开背毛抓虱子。
萧绍站着看了会儿:“那我给你活的,你自己杀,以后不要在外面吃。”
云英暗暗松了口气,债多不压身,她也不差这几笔了。
“知道了。”
下元日,刘旭领兵西进,穿过沙地,强攻惠安堡。
眼看又是一年严冬将至,将士们士气高涨,三日破城,不到一个月,义军便攻下了西安州。
此战大捷,刘旭一雪前耻,身边人马屁一拍便自作主张安排了驻防部署,又将西安州辖内所有郡县今岁刚收上来的新粮劫掠一空,悉数运回夏州。
回了统万城,光庆功便连醉三日。
刘旭一觉睡到正午,婉儿唤了几回都没见醒。直到萧绍破门,将他拖到井口一桶水从头浇到脚,拎去了正院。
“我告诉过你多少次,涸泽而渔,尽绝生机,是败兵之举。攻难守易,若知道破了城会被杀光抢光,那往后每一座城都会拼到只剩最后一个人。”
门窗紧闭,白日点灯,火光在眼前格外扎眼。
刘旭酒本也只醒了一半,听见这些就烦。
“凉州有一万多精锐,武王若一心要夺回西安州,我们死守也是浪费,现下这样既能应急,也能振振军心。只要开春下了雨,夺回朔方三郡,休养个三五年,陇山关必破。”
刘舜冷冷看着他这个儿子,又想起了元琮。
“我的琅儿忍辱负重,有勇有谋,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先帝未竟之业,他一定做得成!哪像你……刘舜,你又输给我了。”
默了会儿,刘舜问:“你劫回来的只有粮吗?”
刘旭一时噎住,回避道:“一切按旧俗。”
刘舜冷笑道:“才赢了一场,那些想复旧俗的耳边风就都吹过来了,到底谁给你出的这主意?”
这话说到了刘旭的痛处。
“在阿爷心里,我永远都是个听信小人,连个主意都拿不了的庸才。”
刘旭顿了顿,话一出口,多年的怨气顺着酒意往外冒。
“阿爷治军严,这不许那不许,将士们苦了这么多年本就不痛快,军中早有怨言,我不信阿爷听不见。现在好不容易大胜一场,让将士们尝些甜头有何不可?”
“若不是想复旧俗,若不是对元氏一直以来重南轻北的举措不满,这些人凭什么放着安生日子不过要随阿爷起事?”
“若要说军纪,阿爷为何不先去萧绍的院子里看看,他拿来喂他那只畜生的究竟是什么!”
刘舜额前青筋暴起,唇角抖颤。
他想站起来,却又无法站起来。
去岁强攻统万城,本就未愈的旧伤又遭重创。医官总说未来可期,但他心里很清楚,他现在就和元琮一样,心志仍坚,但这副皮囊已经回天无力。
刘旭仍在喋喋不休。
“阿爷心里比谁都清楚,你只是厚此薄彼!对我是,对阿娘也是!阿娘被你冷落了一辈子,到死都念着你,你没有一刻想起过她,却始终记得那个骑在她头上撒野的贱妇。她不就是有几分像……”
“你放肆!!”
刘舜怒喝一声,刘旭剩下那一半的酒也才醒了。
他知道萧绍肯定就在门外,咬牙低下头,僵持了一会儿,拱手道:“不打扰阿爷歇息。”
刘旭离开后,萧绍从屏风后出来。
“我下次注意。”
刘舜没说什么,只是望着刘旭方才站过的地方,叹道:“这样是过不了陇山关的。”
萧绍想了想说:“我可以回洛都去杀了那个人。”
“我知道你可以。”
刘舜默了会儿,幽幽地问:“我是不是做错了?”
萧绍没有一丝犹豫:“没有。”
刘舜靠在凭几上笑,他就是错了,他应该把真心藏起来。
他若不放她去雍州,不曾帮她女扮男装,不让她代替自己去校猎……
他若从一开始就像所有男人那样,让她听话,老老实实地嫁给那个窝囊废,永远都站不高飞不远。
她会在夫君的封地里,像他的王妃、像所有女人那样本本分分地生儿育女……
“我不想看见你,你别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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