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英顺腿攀上来,背对旁人,瞬间换了张脸,冷眼如刀,张嘴却仍娇弱:“求官爷向大老爷求求情……”
她说着,眼神扫向他身后漆黑一片的主舱。
卢湛咽了咽。
他很想说,听明白了,第一句就听明白了,可随船的羽林军是秦攸特意挑了识水性的留给裴晏,没有一个熟脸,他实在有口难言。
“你……你松手!”
“官爷……”
他越想挣脱,她便贴得越紧,甚至脸色渐愠。
“大人已下令,押回鄮县,交给县衙!”
卢湛脸憋得微红,总算憋出句一语双关的话来,将她推开,催领军把人押下去。
“卢卫率且慢。”主舱门拉开,张令姿款款而出,“裴詹事让我先看看。”
云英被卢湛推摔在甲板上跪趴着,闻言蓦地抬眼,舱中未点灯,只月色从两侧漏入,关门前隐隐瞥见轮廓。
张令姿绕着尸身一一细看,连那些随意拼起来的残肢也翻过躯干确认后背雕青。
竟又让关循逃了!
胸口顿时有些提不上气,她极力控制,收好情绪才起身,走到这三个活人面前,淡淡道:“抬起头来。”
两个娘子泪眼婆娑地抬头,见也不是小东岛的,张令姿难免焦躁。她看向卢湛跟前这个垂着头的青衣娘子,冷声又重复了一遍:“我让你抬起头来。”
云英未动,领军见状上前扯着她发髻,将头硬生生掰起来。
最后的希望也没了,张令姿难掩失望,冷扫了一眼便朝卢湛欠身道:“我没事了。不耽误卢卫率押贼人。”
云英冷眼看着张令姿回了主舱,领军不耐烦地推她,她猛地一回头,再无半点娇弱凄苦,一双眼如虎视鹰瞵,杀意腾腾。
海风灌入衣袖,卢湛冷不丁打了个哆嗦,方觉后背一身冷汗。
也不知是走那奈何桥给吓的,还是方才那一眼给惊的。
底舱密不透风,门一关便漆黑一片。
“我若是不管你们,方才早就自己走,不会守在最后,帮你们绑绳下水了。怪只怪你们两个命不好,留到了最后。”云英靠在舱壁上,幽幽道,“明日进了县衙,是死是活,且听天意。但哪些话该说,哪些不该说,可有数了?”
两个娘子蜷缩在角落,抽泣含糊应声。
伸手不见五指,她正好也不必挤出一张笑脸掩饰。
“我们都是从平乐斋给掳来的,贼船上起了内讧,也不知道谁是谁,刚杀个分明,官爷就来了。旁的,什么都不知道。”她耐着性子又教了一遍,语意森森,“跑了的那些男人可不喜欢我救你们。出卖我,纵使出得了县衙,也活不过十五,记住了?”
“记住了……”
云英仰起头,漆黑一片,唯经年累月的潮气卷着浓浓的鱼虾腥臭。
令人作呕。
鄮县县令吴峻昨夜酩酊而归,一觉睡到巳时。侍女唤了几趟才勉强睁眼,说许县丞已经候了一个多时辰。
“让他回去,天大的事都明日再说。”他摆摆手。
侍女局促:“可许县丞说,裴詹事今日还要赶去定海,请大人快些……”
吴峻猛地一哆嗦,坐起身:“你说谁?”
“许县丞……”
“谁要去定海?”
“裴詹事。”她顿了顿,“还有沈娘子。”
宿酒霎时醒了八成,吴峻急忙下床,一脚踏空,双膝重重跪地,给侍女拜了个早年。
吴峻赶到县衙正堂,两列羽林军齐刷刷地看向他,惊得他腿一软,还是张令姿主动替他解围。
“春耕虽忙,茂远公也切莫太过废寝忘食,伤了身子。”
吴峻立刻回以感激的目光:“沈娘子谬赞了,我这也是效仿张郡守,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卢湛捏紧鼻子,嘲弄地扇了扇这浓郁的酒气。
裴晏不想耽误时间,忍着不忿,娓娓将昨夜情形相告。
“尸身我让人送去殓房了,近来秦校尉似也在鄮县海域屡遭海寇滋扰,招安一事颇为不顺。兴许问题出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那三位娘子还请吴县令代为看管。待我从定海回来再好生询问一番。”
裴晏说完,浅抿了口茶。
吴峻早听闻裴晏中了张康的美人计,恶虎变狸奴,今日一见,不免感叹果真空穴不来风。
裴晏不太放心,临走前又嘱咐道:“鄮县一带虽海寇盛行,但此事由来已久,也并非吴县令之过。不过,贼匪再猖獗,也不至于连县衙大牢都如入空门吧?”
“那是自然。”
“那就有劳吴县令费心多派人看管,别等我回来,才说什么跑了死了。”裴晏话锋一转,颜色骤冷,“那我可就要另做他想了。”
吴峻冷不丁一抖,宿酒剩的两分醉意瞬间消散。
一出县衙,张令姿叫住裴晏,说两艘船都因带了羽林军,米盐没装多少,不够在鄮县和定海派发,得耽误几个时辰她让人采买些。
他们此行为掩人耳目,对外称是裴晏随她来见识扬州一带青娘娘的信众。
别人信不信,两说,由头得有。
“其实……鄮县到定海也就几个时辰,横竖也都是明日先去见甘县令,裴詹事若不急在这一时,或也可今日留在鄮县将那几个娘子先审了,我们明日再启程。”张令姿试探道。
裴晏犹豫片刻:“不了。今日就走。”
他本就有一肚子话要问,昨夜一过,又平添上一堆。
她都没有刘舜这个靠山了,怎么还做这刀口舔血的买卖?这便是她拼了命,又几次三番骗了他抛下他,想去过的清静日子吗?
她和关循在一条船上,那上回在寻阳,关循挟持她逃走,他们是早就认识?还是在那时便搭上了?
或许就是那时候搭上的。
毕竟陆三当时也不认识那人,她会演戏会骗人,陆三可不会。
那她知道关循是倭人吗?若知道,她怎么就非得和他分站两条船!
他恨不得现在就冲到县衙大牢,将她拎出来问个明白。
可从建康出发前,他就去张令姿那儿催过几回,停在钱唐那三日也日日去问行程,眼下若忽地就不急了,太过可疑。
这孀妇说是一心只为亡夫昭雪,可究竟是张康的侄女,她这青衣道背后的靠山也分明就是顾廉。
若云娘真与倭人有关,他就必须得防着她。
只能早去早回。
卢湛难得脚踏实地,不愿上船等,便拉着桃儿一道在码头吹风,顺带告诉她昨夜情形。
自上回秦攸那么一提,裴晏便再也不让桃儿贴身伺候他了,昨夜也是让她单独住在另一艘船的主舱内。她既是他女儿,又岂能与张令姿的侍女们一起挤那不透风的底舱。
“那娘子没事吧?”桃儿担心道。
“好得很!临走还瞪了我一眼,像要吃人!”卢湛一想起那眼神,冷不丁又打个哆嗦。
“那陆哥哥他们呢?还有七叔。”
“没见着,可能跑了吧。”
“陆哥哥不会扔下娘子的!”桃儿抗议,怒目而视。
卢湛暗咬舌头,桃儿很少生气,他不知如何劝慰,只得没话找话:“我看那陆三和程七称兄道弟,你怎么叫他哥哥?”
桃儿皱着眉:“七叔也这么说,说要这样他就不敢认我了,可陆哥哥非要这样,让我们各叫各的。反正除了云娘子以外,别的娘子都叫他三哥。”
这招倒是有用,话匣子一开,桃儿便不再生他的气,两人坐在海边说东说西,两三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
卢湛不情不愿地回船上,却左右不见玄元子,裴晏一直心事重重,经他一提也才反应过来那骗人的小道不在。
“鄮县人多,本该我与他一道筹备过几日派米的事,但正事要紧,我让他先留这儿准备着,过两日我们从定海回来了我再去帮他。”张令姿解释道,“卢卫率找琰儿有事?”
卢湛本想找玄元子算卦,但又怕裴晏笑他,只得摇头:“没事,我就是问问。”
裴晏原本打算早去早回,可那甘守望一听张令姿带着这么个瘟神来定海,生怕裴晏是陪佳人派米为假,暗中查他定海那一塌糊涂的丁籍为真,阳奉阴违,暗中吩咐各邻长里长,只许让那些有良籍的人来领米。
裴晏看破不说破,只想快些走完戏台回鄮县。
一连先去了三个村子,最后才到那货郎所在的小岛。村子里人不多,大多是死了男人的寡妇,派完米刚好天黑。
裴晏借口晕船,借宿在里长家中,张令姿则主动宴请甘守望,将随行定海县一应官吏都留在酒桌上,为他们创造条件趁夜去寻人。
人已经在鄮县县衙大牢里了,但裴晏也还是忍不住想去看看。
他们顺着海岸走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地方,前后三间屋子,除了后厨里那几串没带走的咸鱼,几乎什么都没剩下。
若非昨夜在海上遇见了,他这会儿见到这人去楼空的景象,该当是何种心情。
卢湛在最大那间屋子的床下头翻出一大堆废纸,看上去像是孩子刚学写字的习作。
桃儿不免感慨:“竟然还有比我写得还难看的。”
裴晏忍不住正色训道:“你好意思说?出来这么久,让你习的字怕是又还给我了。”
桃儿瞬间笑不出来了,嘟囔道:“也没有……”
“那你明日回去了默一遍给我。”
桃儿不敢再出声,生怕说多错多,默一遍变三遍十遍。
裴晏顺手翻了翻,忽地拎出一页,凝看良久,突然这堆纸抱到案前一一分拣,一大半是狗爬的字,一小半应是教字的人写的范本。
都是他的字迹。
指腹在那张写满经文的麻纸上摩挲。
众生所以不能得真道者。为有妄心。
他习惯将妄字最后一笔不断,接心字上一点。清静经他写过数千次,这连笔也早已熟到整齐划一,旁人很难摹。
她竟能默得一模一样。
“回去吧。”
裴晏收起那张清静经,脸上难得有了三分喜色。
牢门打开,一青衣道人嬉皮笑脸地躬身进来。
“还不招么?骨头可真够硬的。”
云英双臂被钉在墙上,两根手指粗的铁钩左右穿锁骨而过,另一头连着铁链,落在道人脚边。他捡起来往自己那边一拽,云英疼地眼前顿时模糊一片。
“说,关循在哪儿?”
云英双眼微阖,哑声道:“我是被掳上船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道人冷哼一声:“少跟我装蒜,那两个娘子已经都招了,我劝你快些将小东岛航路交出来,或许,我还可以留你一命。”
那夜事出突然,关循未来得及与她交代和那沈娘子究竟有何过节。
但听这道人所言,他对关循是真的很了解。
她语气虚弱,话却硬:“这里是县衙,就算我是贼人,也该由官爷来审,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既能坐在这里,自然得了应允的,你这种贱人,不配让官爷纡尊降贵来审。”
“你得了谁的应允?”
她吃力地抬头,目光如刀,掩不住的杀气令玄元子下意识挪了挪身子:“你管我?”
云英冷笑一声,垂下头不再应声。
玄元子也有些急了,嫂嫂走前说觉得裴晏态度有变,以防万一让他趁这两三日赶紧先问出关循的下落。
他以青娘娘之名,轻易骗得那两个娘子说了实话。本以为报仇有望,可这女人当真是软硬不吃。
裴晏有交代,人不能死了跑了,吴峻也只允他稍用些不致命的刑,眼看明日他们就该回来了,他还是一无所获。
只得又拿起长鞭,沾上麻油,抽打泼水。
一直折腾到天亮,手都打酸了,还是一个字都不肯说。
他正想试试烙铁,典吏急冲冲地进来在他耳边说裴晏进城了,正朝着县衙过来。
玄元子抬头看了看小窗,心下暗骂这还不到辰时,赶着投胎也没这么快。但嫂嫂有交代,他只得招手让人赶紧把刑具卸下,简单敷上药止血,换回她先前那身衣服。
裴晏进了牢房先假意问过另外两个娘子,最后才到关着云英的这处。她双手牵着铁链,蜷缩成一团,垂头靠在墙边。
典吏讪笑:“这位娘子闹得厉害,便关到了别处。”
裴晏点点头,令其余人都退下,让卢湛守在不远处,凝眸定了定神才躬身进去。
“这便是你要的清静日子?”先前的腹稿一进来便忘光了,一张嘴满口酸味,“倒是安静了。”
眼前人一动不动,他上前一步:“没有旁人了。你别跟我装死。”
她总算稍稍挪了挪,头垂着,微弱地哑声笑道:“大人站这么高,怕是听不清。”
裴晏一怔,这话甚是耳熟,心下莫名有些慌。
她已经许久没这么与他说话了。
裴晏抿唇思忖一番,眼下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走到她面前蹲下。
“你先跟我说,你与关循究竟是什么关系?你可知道他是倭人?”
云英默了会儿,倏地笑开,总算缓缓抬起头,火光在他身后,映出熟悉的轮廓,她虽看不清,却能在心里默出这张脸。
“你杀了我吧。”
“我与你说正经的!”裴晏见她脸色苍白,心中更烦了。她分明过得不好,却还是这样拒他于千里。
他就那么不值得吗?
“大人贤身贵体,被我这种人又骗又伤,如何是好啊?”
她笑着,气若游丝,却句句带刺,比他们初见时更剜心了。
“这样吧,我教你。先把手臂齐肩砍下,膀子上的肉剔干净,先折膝骨,再剁腿骨。我现在年纪大了,腿肉臀肉可能不嫩了……但乳肉比小时候多了,正好你也喜欢,不好煎炸的,剜下来蒸熟,佐酱就行……”
裴晏总算听出不对劲,他伸手握住她双臂:“云娘,你……”
“我只有这副身子,还请裴詹事消消气……”
她说完眼一闭,整个人往前栽,倒在他身上,滚烫灼人。
他下意识抱紧唤了两声,鼻尖嗅到浓重的腥气,低头才见她青绿的衣衫正迅速染开红晕。
“卢湛!!”
卢湛正在牢门口发呆,被猛地一叫,赶忙进去,看见裴晏满手是血地瞪着他。
“关进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卢湛也吓得磕巴起来。
裴晏没工夫跟他废话,命他赶紧斩断拴在墙上的铁链,将人横抱起。
她轻了许多,身子烫如烙铁,锁骨上两个血窟窿泊泊往外渗着血。
他下意识将人抱紧,忽地就想明白她刚才的话了。
她以为他恨她。
第八十九章 从心所欲
涬溟鸿蒙,漭漭无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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