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只要这样说,她一定走。
可他也看得分明,她还不想走。
“但那狗官已经不要你了。”他说道。
云英不作声,她不问,他却要说。
“他带着卢湛去看那沈娘子了,要不,我也进不来。”
“他们从建康出来就是一道,在钱唐上了船,一直都……”
“你给我闭嘴。”云英皱眉道,“我才刚醒,你让我清静会儿。”
桃儿在后院没找着人,问了一圈才得知裴晏沐浴完换了衣服和卢湛去找张令姿了,刚想回去,便见陆三背着人快步往侧门走。
“陆哥哥!”
陆三腾出一只手,搓了搓桃儿的头:“桃丫头长胖了啊。”
桃儿笑了笑,忽地反应过来:“你们要走啊?那……”
陆三打断她:“你告诉裴晏,别他娘跟狗一样咬着不放,再打我媳妇的主意,我下回定要拧断他脖子。”
桃儿一愣神的功夫,院中便再无旁人。
驿馆后的小巷本就鲜有人来,如今里头里住满了羽林军,更是走出去老远都见不着一个人。陆三怕走快了颠簸,碰着伤口,确认没人追来便放慢了步子。
云英一直都没说话,直到在巷口转了个弯才忽地喃喃。
“对不住。”
陆三脚步顿了顿,难得沉声:“你说哪件事?”
“都是……”
她靠在他背上,双眼望着两旁不断向后的砖墙。
陆三紧抿唇,转言道:“关循瞒了事。”
“我知道。”云英闭眼叹了声,“回去再说吧。”
“嗯。”
第九十章 心虚
茶汤沸腾,张令姿挽袖将铁壶取下,澹然看了眼裴晏。
“看来那位娘子总算是无虞了。”她斟上茶,“琰儿虽修行多年,却总急躁,他年纪小,还请裴詹事莫放在心上。”
裴晏依旧不作声,卢湛忍不住扬眉道:“你以为让他出城布道就跑得了?”
张令姿不紧不慢地把他那杯茶也放到桌沿边,晏然自若地回看裴晏:“琰儿在裴詹事手里,我很放心。”
裴晏冷笑一声,张令姿果然是吃准了他不能声张。
倭人虽不如柔然强盛,但扬州徐州以及再往上的青州,鱼米之乡,一旦生变,牵连甚广。
朝廷本就忌讳南朝降将,通倭更是板上钉钉的死罪。扬州眼下,不止他一个人在打这张好牌的主意。
他不能冒险。
可他向来讨厌被人要挟。
“你从别处打听来的消息,可有告诉你,我并非是你亡夫那般君子?”裴晏垂眸盯着茶汤,语调如静水,“扬州如此不太平,水路可遇水匪,陆路可遇山匪。你身边那几个侍从虽是行伍出身,但若遇高手,也是徒劳。”
他抬眼,“我不是一定要走明路的。”
张令姿知道来者不善,屏气一口饮尽自己那杯茶。
“关循不死,我无颜下黄泉见徽之,还请裴詹事行个方便,请那位娘子告知小东岛所在。若能一举剿灭,裴詹事亦可得头功,我们仍可两全其美。”
她顿了顿,坐直了身子:“至于那位娘子受的委屈……裴詹事若是不痛快,待你我事成,我可代琰儿偿还,剥皮抽筋,悉随尊便。”
裴晏默了会儿,他三天没合眼,早已是强虏之末。
可云娘那两个舍不得甩不掉的死男人还不知道在哪儿,若是和倭人在一起,那她定不会老实待在这儿。
她昏迷前已将他视作仇人,他不指望从她嘴里能拿到什么消息。
“关循就是五年前在盐官县凿盐船,杀官兵的那帮倭人之一?”
“是。定海附近的这群倭人其实分两个山头,一群在大东岛,生性残忍,见人就杀,时不时就会趁着起浪刮风的日子登岸洗劫农户。另一群在小东岛,关循是他们的少主,人少一些,与大东岛的人不同,有不少青壮都是被劫上岛的南朝女人生下的。”
张令姿一提起往事便忍不住双唇微颤。
五年来,她时时刻刻都在后悔,那日就不该为了求子去拜青娘娘。早一些,晚一些,都不会认识那个叫瑾娘的女人,徽之也不会因此结识关循。
“他骗了徽之。他说他想带岛上那些女人回扬州,有家的回家,无家可归的便找寻常人家嫁了,求徽之替她们办些良籍。”
沈居心软,他去岛上见过那些被囚禁欺辱的娘子后,便信了关循的鬼话,甚至向她瞒下关循的身份,让她帮忙去叔父那儿通融办籍,还替他们支开巡夜的府兵。
可那一艘本该载着妇孺的船,下来的却是持刀恶鬼。
裴晏眉间舒展,这番说辞,倒是正中某些人的软肋。
沈居的案子,疑点颇多,他对张令姿的话,并不全信。
且他与关循有过数面之缘,观其言行,不像有连她都能骗得过的城府……这么说来,兴许她不是倭人。
如此甚好。
见裴晏神色有转,张令姿趁势道:“只要我不说,没人知道那夜劫船的究竟是流寇还是倭人。”
裴晏收回思绪:“沈夫人既要翻案,又要报仇,酬劳是不是少了些?”
张令姿顿时了然,笑道:“原来裴詹事今日另有所图。”
裴晏头疼欲裂,双眼都有些恍惚。退了热,人应该很快会醒,他还得留些精神回去应付冷嘲热讽,便不再绕弯子。
“我要顾廉手上那封信。”
“这不可能。”她想都没想便拒了。
裴晏想了想:“那我让一步,我要知道信的内容。”
张令姿转眸起身,踱步思忖一番,才应下来,说她近日回建康去试探一二。
“但还请裴詹事先放了琰儿,我好带着他去向那位娘子赔个不是。”
“赔礼就不必了。”
裴晏话音刚落,一直闷不吭声的卢湛忽地长吁一口气,其余两人都转过头看他,他赶忙悻悻闭好嘴。
云英回岛昏天黑地地睡了好几日才勉强能下地出门。
关循说那沈娘子是冲他来的。
在甘守望之前,一直是盐官县令沈居代顾廉与他们联系。沈居出身不高,也不知是如何娶到了张康的侄女,夫凭妻贵,成了张康的左右手。可他是个有良心的清白人,知他们处境,也不嫌他们是倭人,甚至还会用盐官县的死囚和无人认领的尸身来帮忙凑数。
沈居曾试图偷偷通过行商将扬州情形透出去,然吹出去的风一如石沉大海。
五年前他们合谋凿盐船,妄图惊动朝廷派人来查,好揭穿顾廉这贼喊捉贼的把戏。
“他答应事成之后给我们干净身份,去别处安家……可朝廷派来的酒囊饭袋,收了顾廉的好处,该查的一律视而不见,最后还卖吴王人情,让其立这首功。沈大人白当了祭品。”
云英冷笑一声。
“他们这些自诩清官孤臣的蠢货都是这般诓人的,大道理一套一套,全是放屁!那些狗屁道理若行得通,这世道早该清明了,我们这些下贱人的日子哪还有这么难熬。”
关循一愣,一时没想明白这个“们”是谁。
“既然都是一家人,那便都杀了。”云英摁着前额定了定神,“那沈娘子这般本事,无凭无据竟也能顺着查到渔村来。五年了,还这么锲而不舍,留着是祸患。”
程七忍不住撇嘴掩饰笑意,一抬眼正迎上宋平问询的目光。
“不行,沈大人有恩于我,我不能……”
关循垂下头。
云英明白他的意思,她倒也不是有什么私心,那道人问出小东岛的时候,她便已经动了杀机。
至于别的,冤有头债有主。
要算账也该找那骗子算。
“那就把人抓来,关在岛上。”她拽着陆三站起身,“等将来我们走了,怎么处置随便你。”
关循叫住她:“玄元子不难抓,但沈夫人那么多羽林军跟着,就算陆兄弟在,我们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羽林军三个字一出来,宋平便心道不妙,还没来得及开口补救,云英就如点了火的炮仗。
“他们那什么鬼娘娘逢初一十五便要派米派盐,几个县来回跑。羽林军是她的吗?还能日夜跟着不成!”
关循一脸无辜地看向另外几人求助。
叹气的叹气,憋笑的憋笑,还有一个翻白眼。
云英抿唇,阴沉着脸:“那日是他们刚来,随船才会有那么多羽林军。米盐重,肯定来回都走水路,若只是几个时辰的距离,他通常只会带一个人跟着。”
她脚尖戳了下陆三:“旱鸭子下水,你别跟我说你应付不了?”
陆三心事重,近几日都沉默寡言,但他想赢那姓卢的小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立刻摩拳擦掌。
“就这么定了。”
卢湛刚从裴晏房中退出来,就被桃儿拽到了后院。
“阿爷没事吧?”
卢湛笑了笑:“能有什么事?又不是第一回 了。”
桃儿忧心忡忡:“可他整天整天地呆在屋子里投箸子,我担心他想不开。”
“哦。这也不是第一回 了。大人只要心里烦,就要找些事做。”
再说裴晏看着是没出门,可没少使唤他。又是让他去县衙调海图,又是给了一叠字条让他记熟了,甩掉吴峻按插在驿馆的眼线,素衣乔装,沿着海岸去找船夫渔民问询。
这些事他过去做不好,总能让人一耳朵听出贵气。这回秦攸不在,裴晏也不跟着,他问着问着,竟还真有了些心得,已甚少被当作差役了。
风向,水流,雨水,各种大小的船况,近来海寇劫船出没的具体时间。
哪有半点想不开的样子?分明是更劲头更足了。
但裴晏让他莫声张,他只有安慰说:“你放心吧,大人投箸子都非得投进了才肯睡,不会轻易放弃的。”
“就是这样才担心啊……”桃儿垂头丧气地坐在井沿边上,忽地抬头睁大眼看着他,“卢公子,我与你说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
这话他可听得太多了。
在老家,叔父那几房小妾便爱与他说秘密,过了几日,见他没往外递话,就又去找别人说。在东宫,王骧喝多了也爱这么说,可不出三天,他便能见到王骧又拉着别人,说同样的话。
但桃儿不是这种人,所以他兴致勃勃地也在井沿边上坐下。
桃儿探头四顾,低声将那日陆三说的话如实相告:“陆哥哥一直喜欢娘子,娘子愿意嫁给他,我当然也高兴……可是……那阿爷怎么办啊……”
卢湛撇了撇嘴,有些失望:“她又不是个良家子,大人自蹚上这趟浑水,没少当王八。嫁不嫁的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阿爷他……”桃儿咬着唇,犹豫了好一会儿,声音细如蚊虫,“我……还有一个秘密,你千万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好,你说。”
听了头一个秘密,卢湛本没报什么希望,可桃儿神秘兮兮地贴在他耳朵边上,将去岁裴玄找上门与裴晏吵了一架的事一五一十地复述了遍。
温热的鼻息落在耳畔,他一开始脸还有些烫,但很快既来不及想那些有的没的,更没心思想这么久的事了,她是怎么一字不落记这么清楚的。
“你、你你说的那个裴中书……是不是……瘦瘦高高,左眼眼角有道疤?”
“对对对!”桃儿猛点头,“他好凶的。”
卢湛咽了咽,身子一晃险些栽进井里。这可是他活到现在听过最大的秘密了,连叔父都不知道裴晏到底和裴玄有什么矛盾……
难怪那天在县衙,裴秀那般尖酸刻薄。
井里寒气上涌,他冷不丁打了个哆嗦,想起王骧说,他们在江州时,太子去祭拜过山上的衣冠冢。
那太子……应是知道的?
卢湛一回头,桃儿紧张兮兮地盯着他,顿时一惊:“你不会还有秘密吧?”
桃儿忙摆手:“没了没了,你别告诉别人啊。”
卢湛喃喃说着我哪儿敢告诉别人?两人肩并肩坐在井沿边上,唉声叹气。
“你说,阿爷要知道娘子和陆哥哥……”
话音未落,二楼忽地开了窗,两人如一对受惊的野鸳鸯,蹭地站起来,领军见卢湛在陪小娘子,笑了笑便关了窗。
他刚松一口气,裴晏冷不丁地站在后院口。
“你怎么还在这儿?”
卢湛感觉心脉都漏了一拍,这才想起裴晏方才让他去隔壁县找秦攸调兵。
“我这就去!”
卢湛落荒而逃,桃儿也垂着头说去找点吃的,院子里倏地又空了。
裴晏脸上总算有了些喜色,他什么都没听见,却看得分明。
孤男寡女老挨得这么近也不是个事,待此间事了,他得寻个机会去范阳与卢郡守好生谈一谈了。
他的女儿,可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给人传闲话。
转眼便近端阳,云英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关循说张令姿早先回了建康还未归。
但形势不容他们这么枯等下去。
海上飘了快三个月,秦攸带的那些羽林军总算是适应了,再加上近来无人从中作梗,朝廷打了好几场胜仗。
金乌西坠,程七拎着几壶酒去找陆三。
自鄮县归来,陆三便像换了个人似的,整日闷不吭声。东家也不大出来,只每天去山洞里的天照娘娘像前坐一会儿。
这两人都藏了心事,宋平让他别管,但他在一旁看着着实着急。
在海边高崖上喝了半个多时辰,话也没说上几句,陆三忽地找他要骰盅。
程七一愣:“三爷不是戒了么?”
“少废话,拿来。”
程七取下他那副新骰盅递上。
陆三顺手将酒壶扔下高崖,清脆一声响,他移开骰盅,看着那五个一,咽了咽,又重新罩上,一阵天花乱坠地摇。
一次两次三次,陆三气喘得越来越重。
当初在赌坊里,他若能连着这么多回五个一,哪还会麻烦她回回去赎他。
他忽地有那么一瞬觉得那时候真好。
海风吹得久了,眼皮有些干涩,陆三不甘心地又一次扣上骰盅,程七蓦地摁住他的手。
“三爷,若是我,我不会放弃的。”
陆三凝视良久,移开视线,心虚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松开。”
“三爷。”程七摁得更紧了,他犹豫了会儿,拐弯抹角地说,“三爷你看……你连着这么多次豹子,这说明什么?”
陆三蹙眉不作声,他硬着头皮继续说。
“说明大小通吃啊!你看……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就很寻常,对吧?”
“你他娘的到底想说什么?”
“我……”程七说话很少这么磕巴,但这话他真说不出口,“有些事吧,他是可以变通的,大小通吃……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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