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哼一声,有恃无恐地转身往里走。
“我不会破解阵法的,在沈郎来之前,你最好也给我老实些!照你说的话,若牵动了阵法,害死那些小家伙,你这个做人家大师兄的,即便身死道消,也罪孽深重!”
邬崖川垂手静立,存正枪尖没入水中,划过一道涟漪。
沈自捷。
默念着这个名字,邬崖川神色渐冷,双眸黑沉。
忽然,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抬手掐诀,水面悄无声息出现数十个微小的光点,大部分白色光点都在一处,另两个黄色光点与一个白色光点聚拢在一处,活动频率极其微小。只有唯一的红色光点此时已经与其他光点隔开了一段距离,以极快速度朝他所在的方向赶来。
邬崖川眉心一跳,冷冷吐出两个字:“荆,南。”
不是,那家伙真就跑得连点犹豫都没有啊!
黑黢黢的狭窄山路上,饶.红色光点.初柳在心里把荆南骂了个爽,才幽幽开口:“老伯,劳驾换个位置。”
从山神庙出来后,老乞丐就把她夹在腋窝里一路朝青水山的方向狂奔,虽然他给她布了避雨术,淋不着雨,但这常年不洗澡的潮湿酸臭实在熏得引气入体后就五感清明的饶初柳脑壳疼。
她提议道:“你夹着我多碍事?还是我骑在你的肩膀上比较不影响速度。”
“还想骑在老夫头上?你这小滑头想得美!”老乞丐显然并不在意这一点点影响速度的因素,照旧把她夹在腋窝里,饶初柳很无奈,于是她光明正大地摘下腰间的香囊,捂在了鼻子上。
老乞丐被气乐了:“小滑头,你不怕死了?”
都到这时候了,怕还有用吗?
饶初柳不慌不忙,笑嘻嘻道:“我要是死了,您老人家这回昙不就白用了?”
老乞丐一怔,蹙眉道:“什么意思?”
饶初柳乖巧仰头,声音格外甜美:“在下已经将事情来龙去脉传讯师门,您从前应该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应该认识我们家许师姑祖吧?在她的教导下,我们合欢宗最是齐心,自然不会不满足同门的遗愿。莲儿环儿跟沈姐姐这两日对我多由照顾,想来在下魂灯一灭,合欢宗必有师姐师兄替在下报恩呢!”
饶初柳同样加重了‘沈姐姐’三字。
不管是使用回昙,抓她相替,还是沈姑娘诉说的往事,都证明了一件事。
沈姑娘就是老乞丐的软肋。
耳边的风声猛地凝住,噼里啪啦的雨声在空寂的山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老乞丐缓缓低头,眼神阴鸷,声音阴恻恻的,道:“许嬅光的徒子徒孙还真是不一样,你不光脸皮厚,胆子也肥。”
敢直呼许师姑祖的名讳,难道是同辈的人物?
饶初柳偷偷打量老乞丐的眉眼,嘻嘻一笑,道:“您老不是早就知道,我是个为了节省几个铜板,跟乞丐都能讨价还价的抠门性子?我这条小命,总比那点铜板值钱吧!”
老乞丐一噎,索性撤了避雨术,继续往前赶路,明显恼羞成怒,想让饶初柳吃个教训。
饶初柳也不抱怨,直接伸手拽开老乞丐的衣襟,他带着疤痕的肚皮暴露在凉雨中,老乞丐顿时骂骂咧咧。饶初柳左耳进右耳出,拉扯着他衣裳上没有窟窿的那块毫不嫌弃地遮在了头顶,自得其乐地哼起小调:“我在山路边,捡到十文钱,把他送进正道修士手里边……”
“别唱了!”老乞丐肚皮剧烈起伏,怒道:“唱歌这么难听,你小子心里没数吗?”
免费得来的服务,还挑剔什么难听好听。
她依言止了歌声,好奇道:“老伯,我自觉伪装极好,你是为什么盯上我的?”
老乞丐冷哼一声,嘲笑道:“一个十七八岁还穿破衣烂衫的穷小子,哪来的自信能拜进仙门啊,还大言不惭说自己是天才,要么身份是假的,要么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你这小滑头眼底眉梢都是机灵劲儿,自然是前者。”
饶初柳无辜地眨了眨眼。
老乞丐低头嫌弃地瞥了她一眼:“但看来也是老夫歪打正着了,这世上竟还真有你这种普通却自信过头的,区区一个籍籍无名的合欢宗小弟子居然敢打邬崖川主意!”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你的脸皮倒真是天才级别的厚!”
她脸蛋可不就是天才级别的美嘛,要不当初素年师姐怎么一瞧见她,就收她进门了呢!
饶初柳动作麻利地又把衣襟给他合拢回去,声音清脆,笑得十分讨喜:“原本确实很普通,偏天道垂怜,能让晚辈有缘碰上您老,若能得您几句教导,沾上您些许光辉,晚辈也好不那么普通啊!”
见老乞丐并未表现出厌烦,饶初柳打蛇随棍上,立刻开始问关于阵法的问题,老乞丐一有不耐烦的迹象,她立刻就夸“您老人家见识真广”“难怪沈姐姐将青水山地形记得如此清楚,原来是随了您老人家”之类的讨喜话。
老乞丐直听得嘴角抽搐,无语道:“你可真够鸡贼的。”
饶初柳嘿嘿一笑,继续提问。
她有分寸,并不问对方容易踩雷的问题。大概是哄得到位,老乞丐表情虽烦躁,但还是没好气地把饶初柳问的几个阵法跟术法施展的要点都教给了她。饶初柳资质不佳,但脑子却不差,算得上一点就通,又嘴皮子伶俐,哄得老乞丐越发兴起,还多讲了些稀奇阵法的相关知识。
他显然对阵法造诣极高,随意一句话便能直戳要点,饶初柳听得如痴如醉。她对实用技能向来来者不拒,能学多少是多少,一时间也不后悔被抓来了,只恨不得这条路越长越好。
一时间,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像绑匪跟人质,倒像是脾气暴躁的老师在给学生上课。
只是到了青水山,这种融洽的学习氛围就被打散了。
青水山这会儿三步一灵符,五步一阵法,密密麻麻,遍地都是陷阱。老乞丐不屑地撇撇嘴,夹着饶初柳,轻而易举地从条条触发阵法的灵线之间穿过,朝深山飞掠而去。
饶初柳甚至看到了几个在山间巡逻的修士残影,但她心知自己能做的已经全部做了,现在做更多只会刺激到老乞丐,更何况那些修士也未必能打赢老乞丐,便始终保持安静,没试图求救,更没打算用手脚触碰阵法来引起正道修士们的警惕心。
这种识趣的表现显然让老乞丐很满意,一路都没用术法操控饶初柳,进入深山后,他熟门熟路地落在了一处溪流旁边。
“扑通。”
饶初柳被他丢进了水里。
第10章 别怕泡泡
猝不及防下,饶初柳吃了一口冷水。
她“呸呸”着吐出来,还没来得及说话,水波忽然涌来,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压倒在溪水中。透过水幕,饶初柳瞥见老乞丐露出了一种似悲哀似惆怅又似怀念的表情。她着急自救,没去细想这表情的含义,在水中扑腾着想往岸上去,但第二道水波转眼又将她冲到了溪水正中,紧接着又是第三道。
默默数着水波的次数,第七道后,包裹着饶初柳身体的冰冷溪水忽然消失,她身下悬空,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摔落。
饶初柳手中出现一团小火苗,低头想要试图看清脚下的环境,但下一秒,她就“啪叽”一屁股坐在了平坦的地上。
霎时间,飞尘直往她身上砸,将那丝火苗泯灭,一股干燥灰尘特有的土腥味涌入鼻腔。
“咳咳咳……”饶初柳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连忙布了个小小的气泡术,像是顶着鱼缸般罩住了脸,才小心翼翼往周围看去。
这是一处简陋的石室,地上灰尘足有半个指节厚,围墙四角全是层层叠叠的蜘蛛网,至少得有十年没进过人了。
“滴答,滴答——”耳畔忽然响起滴水声,一下一下,在这密闭的石室中格外响亮。
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笼罩在她后方,寒气森森,正准备起身的饶初柳低着头,手掌快速贴在腹部,紧接着便攥起拳头。
然后,她左肩一重。
饶初柳身体微僵,微微侧头,在自己肩上看到了一只骨节分明却带着许多疤痕的手。
她嘴角微勾,抬臂朝肩上手腕抓去,下一瞬便反而被身后之人另一只手捏住了手腕,“反应不差,但实力差距太大,就别指望——嘶,什么鬼东西!”
老乞丐看着少女手心扭曲着的七个脑袋还有着密密麻麻触须的幻像怪物,眉心直跳,嫌弃地移开视线。
就在此刻,一道破空声朝自己面门砸来,他轻而易举偏头躲过这一拳,刚想嘲讽两句,就感觉自己裤腿被轻轻踢了一下,小滑头那听上去十分乖巧的声音在身前响起:“老伯,受教了。”
老乞丐被气笑了:“你……”
“您带我走了这一路,实在辛苦。”还没等老乞丐说什么,一只竹筒就被递到了他眼前,顶着一张娇柔美人面的小滑头笑得如第一次见面时憨厚,“喝些晚辈酿的果子酒润润喉吧。”
老乞丐一言难尽地瞥了她一眼。
如今的合欢宗对弟子容貌要求极高,这丫头真实相貌哪怕不是如今的
模样,也必然是个美人,美人他见过不少,但如此滑溜的,没脸没皮的,还真是头一次碰到。
不过,仅就悟性而言,她那句天才还真不算夸张。
也不知道这小滑头资质是不是被狗啃过,明明悟性好,又勤奋好学,怎么都十八岁了才练气二层?
老乞丐接过竹筒,啜了一口,便一饮而尽,一道灵火顺手将竹筒焚灭:“等会儿我不封住你神识,你仔细记好了回到这里的路线,还有,想回到上面——”
他有节奏地轻敲着西边的墙壁,速度不快不慢,很明显给饶初柳演示。
老乞丐一连敲击了七次,墙壁倏地裂开一道只能容纳一人出入的口子,黑黝黝的水波纹出现在两人面前,也不知是被阵法包裹着还是怎么,面前很明显是那条小溪,但却没有一滴水露进石室中。
老乞丐道:“从这走出去,外面就是青水山。”
饶初柳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根竹竿,轻而易举将顶端探出了水波纹,再把竹竿收回来时,摸到上面的湿润,松了口气,转头就若无其事朝盯着她看的老乞丐关切问道:“老伯,您不想再见沈姐姐一面吗?”
老乞丐平静地收回视线:“不见最好。”
看来没打算活着离开青水山。
这样说来,她能活着离开的希望就大了,毕竟总得有人把沈姑娘的智魂送回去。
饶初柳决定加深暗示:“那您有什么话想让我转告给她吗?”
“她没有灵根,走不上修行路,不知道我的事才好。”老乞丐道:“不过我倒是想跟你做笔交易。”
饶初柳警惕道:“什么?”
老乞丐道:“泷水镇不适合她呆了,你想法子送她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从身上摸出一枚钥匙跟十个铜板——正是饶初柳之前给他那些,递给她:“铜板上面被我固化了气息跟阵法,你带着钥匙到圣都横天街二十六号,去左数第六间房,激发铜板上的阵法,就能打开我修建在地下的藏书房。”
这丫头算不上纯良,但滑归滑,却不是个真狠心的,她本可以不管赵家那个丫鬟身上的禁术,也能糊弄那俩丫鬟心甘情愿将她藏起来,但她都没有,想来也是个记恩的性子。
记仇不记仇倒是看不出来,但他已经活不了几个时辰,卖好便卖彻底些,“切记,待我死后,这房子只会为我空置十年,若你十年内都没能进去拿走东西,圣主必定将其重新分配给有功之臣。”
他凝出三滴精血,让饶初柳收起来,“外面那些都是我四处网罗来的,藏书房第七排的机关后有三道我自创的阵法,你若去时还没本事破解,便各自投入我一滴精血,破开阵法后的密室里藏着我毕生研究。”
老乞丐说得轻松,饶初柳却咽了下口水。
她勉强算得上过目不忘,但在归望山那半年也真没闲着。
她先是花了三个月背下修真通史跟传功阁所有不用贡献点就能供应弟子们的所有基础知识,剩下的三个月不是跟师姐师兄们取经,就是背诵月琅洲各方势力与散修中名人的大致资料,还得每天留一个时辰画符,一个时辰冥想修炼——要不是太穷,冥想也不能完全代替睡眠,她真想磕精力丹把五天一次的睡觉时间都省掉。
圣都是邪道之首的擎天宗下属仙城,横天街更是擎天宗自留的驻地街道,房主在擎天宗的地位越高,号码越是靠前,比如住在横天街一号的是如今的圣主司无念,二号则是少主司宫誉,再之后则是十六圣侍、八部掌座跟一些或功勋卓著或实力高强、能力超群的高手。
这些人中,以擅长阵法闻名的有三位,但姓沈的,便只有一个。
近十年来销声匿迹的擎天宗邪道高手,天罡圣侍,双掌围城沈自捷。
双掌围城这个称号听起来很奇怪,好像这人手很大,但却是对沈自捷阵法造诣的称赞。
传闻擎天宗建造圣都时,清理附近一城小宗门时,沈自捷带着属下去了,那日在场的人看到他只凭手指在空中恣意挥毫,不需阵盘,就有无数灵阵成形,根本不用其他人出手,靠自己就迅速封锁了整座城池,迫使那小宗门掌门带着弟子们在城门口跪地讨饶。从此,双指围城这个称号便传开了。
饶初柳装作没认出来,迟疑道:“老伯,非擎天宗人,能入横天街?”
沈自捷道:“旁人进了,确实非死即伤。”
他睨了饶初柳的手一眼,揶揄道:“不过据我所知,出入横天街最多的外人便是你们合欢宗弟子,你也可以学你的师姑师姐,挑一个在横天街有房产的弟子双修,不就进去了?谁会管这事?”
在横天街有房产的邪修,除少主司宫誉是金丹小圆满外,其他最低也是化神修为。就她这修炼时仿佛泥牛入海的资质,十年内想修炼到能承受化神双修的金丹,纯属做梦。
沈自捷提这个,大概又是在调侃她眼光高。
可饶初柳万不敢打司宫誉的主意,虽两者各方面条件相当,都是能让合欢宗护不住她的人物,但邬崖川是出了名的正人君子,即便她直觉这人没有表面那么简单,也敢争取。若成事,她便能给自己打下最好的基础;若不成,在她没做什么突破对方底线之事的前提下,邬崖川也不至于杀她,司宫誉可就不一定了。
不过方法总比问题多,自己上不行,还可以搭师姐的顺风车,“成交!”
她接过钥匙跟铜板,郑重放进了储物袋中专放重要物品的九宫格竹箱里。
两人达成交易,沈自捷就从破衣裳撕下一条布,把饶初柳的手绑在身后,在北边的石墙上慢悠悠地画阵纹,饶初柳就站在他身后仔细将阵纹记在心里。阵纹首尾相连的一瞬间,左上方悄无声息裂开一道口子,沈自捷提着饶初柳纵身一跃就跳了上去。
这上面是个极狭长的孔道,饶初柳再回头看去,原本的口子已经合上了,连道缝隙都没有。
沈自捷传音道:“进出都用那个阵纹。”
饶初柳眨了眨眼。
明白了,从现在开始,她是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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