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自捷龇牙一笑,忽然伸手,重重把她推进了孔道。这孔道七拐八拐,纵横交错,底部堆积着不知道什么虫子的粪便,滑不溜丢。饶初柳还没站稳,沈自捷便又反方向推搡她一把,喝道:“快走!”
饶初柳打量着几个洞口,颤声道:“大爷,求您放了我吧!”
“……谁是你大爷,少废话,赶紧走!”沈自捷嘴角抽了抽,不耐烦地又推了她好几下。
饶初柳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安装了滑轮的不倒翁,在这弯弯绕绕的孔道中歪歪扭扭地往前钻。她能屈能伸,哭着改了称呼:“我……我不想死!老伯,求求你,放我出去吧!”
沈自捷:“……”
她边哭边偷瞄,每条孔道的尽头似乎都有一道石墙,看着跟他们出来那道并无区别,盯着看得时间长了,就感觉孔道像缠绕在一起的线团似的,转得人晕头目眩,竟是无数严丝合缝的机关跟精妙阵法搭建出来的。
饶初柳含着泪光将这些记住,努力压下想研究机关跟阵法的渴望。沈自捷又用力推着她进了下一个孔道,道:“老实点!”
又走过六七条孔道,前面忽然出现点点微光,沈自捷再往前推她,饶初柳就“扑通”一声,直接从孔道掉进了水里。
这是条暗河,比外边的小溪深多了,河面浮动着无数残荷败叶。
饶初柳手被绑着无法游泳,整个被河水埋过了头顶,只能用脚扑腾着在水里吐泡泡。
沈自捷扯着她后衣领把她提杂在手里,喝道:“虞锦玥,出来!”
饶初柳一口吐出半片残破的莲花瓣,被勒得呼吸困难,只能苦中作乐地盯着自己头脸挂着的水珠一滴滴掉进暗河中。
早知道有这么多现成的‘眼泪’,她就不浪费灵力刺激泪腺了。
“沈郎,你来啦!”
河心花岛上忽然飘出个白衣翩翩的美人。
她看着二十几岁的年纪,头戴莲花冠,身材高挑,柳眉桃花眼,云鬟雾鬓,白纱飘扬,浑身冒着仙气。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左侧袖口空空荡荡,显然,她就是那位被邬崖川砍断手臂的‘假夫人’。
美人此刻痴痴望着浑身泥浆的沈自捷,眼眸满是情愫。反观老乞丐却只淡淡瞥了独臂美人一眼,像看不懂她的情义似的,冷酷道:“虞锦玥,我用这丫头交换棠儿的智魂。”
饶初柳瞥了眼水面上虞锦玥的痴态跟眼中的偏执,屏住呼吸,果断装成木头。
虞锦玥柔声拒绝:“血精珠我早攒够了,何必再等七日?你既然来了,便可早日……”
她瞳孔一缩,声音戛然而止,视线一寸一寸下移,最后定在沈自捷悬在暗河上空的脚上。
虞锦玥一瞬间面如死灰。
“沈郎!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她猛地扑过来,仅剩的那只手拽住沈自捷散乱的衣襟,手背青筋凸起,沈自捷本就不坚固的破衣裳却没伤损分毫。
虞锦玥流着泪控诉道:“我这样背弃道义做了那么多让我自己都不齿的事情,就为了让你重返仙途,你却为了保护陈姑娘的后代,用了回昙?她不过是个凡人!”
饶初柳对二人的恩怨纠葛没什么兴趣,目光扫视着水面倒映出的无数孔洞,脑海霎时浮现出那片密密麻麻的石室,快速计算着自己出来的石室到底是在哪个位置。
东三、西二、南四、北六……
最终,饶初柳把目光落在了河心花岛正上方,咽了下口水。
那石壁的地面应该……够隔音吧?
沈自捷沉默片刻,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可以被称之为嘲讽的笑:“你也看到了,我只剩一日可活,你再扣着棠儿慧魂还有何用?”
“那她就更该死了!”虞锦玥眼泪簌簌掉进暗河中,怨恨道:“若不是想留着她给你塑灵,她怎么可能活到现在?早该去陪她那孽种祖父跟孽种爹了!”
饶初柳眉头微蹙。
虞锦玥对情敌还能称一句陈姑娘,对待沈自捷与陈姑娘的孩子却骂他们是孽种……想来当年沈自捷跟陈姑娘的结合并非出自陈姑娘自愿。
而沈自捷虽面露不快,在饶初柳看来,他绝不像是听到自己心上人为自己生下的孩子被称为孽种的愤怒,而是一种——强忍烦躁却又碍于什么原因不愿发作的憋屈,跟由内而外的倦意。
他道:“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要同我作对,是吗?”
虞锦玥咬了咬唇,并不说话,只是似痴似醉地盯着他,那双桃花眼中满是眷恋。
饶初柳还在继续思考。
沈自捷几百年前便有化神修为,即便元阳不在,化神修士的精气也绝非凡人躯体所能承受,若陈姑娘是凡人,那沈自捷是用什么办法保住陈姑娘性命的呢?
若是她也能知道这个方法,岂不是能放眼更高境界的修士了?
当然,这个问题太敏感,即便饶初柳可不敢问,决定还是搞到沈自捷的藏书后再找找答案。
沈自捷的表情更烦躁了,他抬起另一只手,双指合并,在空中飞快滑动,一道困阵就凭空成形,悬在他指尖蠢蠢欲动。寻常人画阵不是需要符箓就是需要其他各种材料,还得刻画阵盘、炼制阵心,他却只简简单单用了灵力随手钩织,在阵法上的造诣岂止是高超那么简单?分明已经超神入化了!
饶初柳拼命记住阵法波动的韵律,眼睛都看疼了,也不舍得移开目光。
虞锦玥清楚沈自捷的本事,她不躲不还击,手中倏地浮出一只泛着光晕的玉瓶,五指笼住,作势要捏碎。
瓶身光华流转,一道符文烙印其上,跟邬崖川打入沈棠眉心的很像,大概里面便是沈棠的智魂了。
沈自捷自然也认出来了,他的困阵悬在了虞锦玥的头顶,迟迟落不下去。
虞锦玥眼神更悲凉了,她憎恶地看了眼手心,道:“让我把智魂还回去也可以,沈郎,我有一个条件。”
沈自捷蹙眉道:“你说。”
虞锦玥忽地笑了,道:“剩下的时间里,你陪陪我,像咱们从前那样!”
沈自捷沉默片刻,道:“可,智魂拿来。”
虞锦玥粲然一笑,忽然把手中的纳魂瓶扔向饶初柳后背,竟是根本不觉得沈自捷会反悔。
饶初柳一直盯着水面,条件反射的握住,下一瞬,她就“扑通”一声落了水,是被虞锦玥一脚揣了下去。
她道:“沈郎,咱们进去吧!”
“等等!”沈自捷想解开饶初柳手上拴着的绳子,虞锦玥却已经过去挽住他的手往河心花岛拉。
她声音轻柔,却透着癫狂的恶意:“咱们别为这么个无关紧要的小丫头浪费时间了,沈郎,我知道你给她系的是活扣,她要是活不下来,那也只能怪她自己命苦。”
都被人看穿了,还装什么?
饶初柳手指抽着藏在袖口中的系带将自己的手解放了,扑腾着浮上水面喘气,就听到沈自捷说:“她若死了,那棠儿的智魂……”
“沈郎,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提那些琐事做什么。”虞锦玥的声音渐渐轻了,两人走上河心花岛,饶初柳只听到她柔声说:“沈郎,莫再挑衅我了,你知道的,若我急了,她以后就当个傻子吧……”
似乎是想到什么事情,沈自捷叹了口气,不说话了,跟着虞锦玥走上了河心花岛。
虞锦玥表现得对她毫不在意,但饶初柳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她悄悄深吸一口气,让水没过头顶,悄悄盯着河心花岛的方向,连个泡泡都不敢吐。
饶初柳没防备错。
将要进入花丛的那一瞬,虞锦玥头也不回地朝水中弹出一击凝水术。
凝水术会让饶初柳所在的这片水域变成泥浆沼泽,越是挣扎越是往下陷落。
饶初柳立刻奋力往另一边游,边躲避着身后快速凝结的河水,边在储物袋中的杂物专区快速寻找可充当落脚地的大木板,她记得没遇到茂茂之前,路过一片沼泽时曾经削过一些,没用完便也扔在了储物袋里。
——找到了!
饶初柳松了口气,正想拿出来,一道白光忽然从山腹上空跃下,一个极大的透明泡泡迅速在水下把饶初柳包裹起来。紧接着,她身后传来轻微的涟漪声,泡泡朝前飞速前进,该是有人在后面推动着泡泡在水中往前游。
隔着老远,饶初柳听到虞锦玥愤怒的声音:“你——”
接着,影影绰绰是沈自捷的回话:“我就这么点时间了,你还在琐事上浪费时间?”
然后,水面上就真的没动静了。
饶初柳捂住狂跳的心脏,心有余悸地趴在这隔绝水还能保留空气的神奇泡泡里,转头朝身后看去。
“谢……”她僵住,心脏像是被寒冰冻结,一股比刚才更强烈的后怕席卷全身。
若明若暗的水波映在这人宛如水墨山水般清隽雅致的俊脸上,绿衣跟墨发在水中飘飘扬扬,即使带着人逃命,也无丝毫狼狈。
似乎留意到饶初柳的视线,他抬眼,浓密的睫毛荡开漪澜,两个字就穿透水层跟泡泡传进饶初柳耳朵里。
“别怕。”
第11章 男德我冷
邬崖川动作实在灵活,有一瞬,饶初柳莫名想到了顶球跑的海豚。
她紧张忽而减轻了不少。
邬崖川既然说“别怕”,显然在他眼中自己仍是需要被保护的弱势群体,那么他恐怕早就潜入山腹,而非她担忧的那样,是一路尾随着他们过来的。
看来那间石室隔音不错。
饶初柳回忆进入山腹后的表现,松了口气。
很好,人设还没崩。
得出这个结论,饶初柳迅速切换营业模式。
水珠顺着少女被浸湿的乌发、玉白的侧脸上下滑,她哽咽地轻唤了声“邬真人,谢谢你救我”,就低下头,抱住膝盖,在泡泡里蜷缩着抽泣了起来,肩膀轻微抖动,劫后余生的委屈尽数浮现在邬崖川眼中,看着好不可怜。
他眼中闪过无语。
饶初柳估摸着以邬崖川的性格,怎么也得说句宽慰的话,为此她连回答都在脑子里准备好了。但是,泡泡前进了不知多远,可除了“唰唰”的游水声跟她的啜泣声外,并无任何动静。
“……”饶初柳哭不下去了,她缓缓抬头,怯怯问道:“邬真人,咱们现在去哪儿?”
水下的涟漪映在邬崖川眼中,暗波流转,像是笑意似的。但饶初柳仔细看去,仍旧只在他眼中看到一片波澜不惊的淡然。他道:“先找出口,把你送出去。”
饶初柳疑惑道:“真人不出去?”
邬崖川颔首,道:“还要麻烦刘姑娘帮我转告孟臻师弟,青水山现在就是一座由阵法跟机关组成的霹雳阵。若不及时切断,虞锦玥一个念头,青水山就会被雷海覆盖,届时周围的村落跟泷水镇必遭此祸。所以,他务必在明日午时之前,带领众弟子在边界布下遮天阵,以防雷暴伤及附近百姓。”
饶初柳惊住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他顿了顿,道:“差点忘记刘姑娘记性不佳。”
邬崖川拿出一只竹简,一手推着泡泡继续往前,一手操纵灵力在竹简上把刚才说的内容都刻了上去。他把竹简推进泡泡,温声宽慰道:“如果刘姑娘记不住孟臻这个名字也无妨,如今青水山上的人都是在下的师兄弟,姑娘给谁都行。”
饶初柳:“……”
她接过竹简,装作听不懂:“那真人自己呢?”
泡泡忽然触壁,饶初柳下意识往前看,就见到了一块十丈大小的岩石平台。
“哗啦”破水声响起,邬崖川跃到平台上,衣裳已然变干。他道:“刘姑娘,你拿好竹简跟沈姑娘的智魂,等你出去后,就叫在下的师弟将你送回山神庙。”
“至于在下——”邬崖川想到冥顽不灵的虞锦玥跟罪魁祸首的沈自捷,笑容微敛,坚定道:“阵法不能危及山外。”
沈自捷跟虞锦玥也非死在这里不可。
饶初柳羡慕地看了眼邬崖川身上的衣物,虽然他极有可能是用术法抽干了衣物中的水汽,但这种家里有矿的修士身上穿的应该是法衣吧?
她也有几件法衣,但要么是合欢宗发的校服,要么是师姐们送的——样式很漂亮,但件件似遮非遮,半露不露,过于妩媚,跟她想塑造的人设完全不符,当然穿不出来。
饶初柳试探地朝邬崖川伸出手,后者却没拉她。
他站在原地指尖微动,泡泡迅速浮空而起,落在平台正中,待饶初柳站稳,就无声无息消散了。
在水里跟泡泡里待久了,这会儿裹着湿漉漉的衣裳站在空气中,还真有点冷。
饶初柳搓着手臂,低头看看自己初具形态的曼妙体态,又看看已经自然地转过脸去的邬崖川,心中一动。
邬崖川死不死她不在意,但他的元阳,她想要!
顿时,饶初柳颤声道:“真人,我冷。”
邬崖川摩挲山壁的动作顿了下。
有戏!
饶初柳袅袅婷婷朝他走过去,羞涩道:“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我暖暖?”
话音刚落,一团阴影铺天盖地罩了下来,沉重又柔软,差点把饶初柳迎头砸倒。
她好不容易从里面冒出头,定睛一看,这原来是一床很厚实的褐色棉被,被邬崖川灵力引着像是活物似的,扭动起来,从脖子到脚将她包成了一只葫芦瓶,而她的脑袋就是瓶塞。
饶初柳:“……”
邬崖川道:“刘姑娘,这床被子没用过,是新的,应该不算冒犯姑娘。”
这是新旧的问题吗!
饶初柳挣扎着想从被子里拱出来,偏偏邬崖川的灵力捆住了棉被,倒不至于让她觉得憋得慌,但想出来却不可能。
她深吸一口气,羞涩道:“可是我浑身都湿了,岂不是毁了真人一床新被子?你那个让衣服变干的法术,能不能给我用一下?”
“想抽干衣物中的水汽,在下的灵力会近身接触刘姑娘,不妥。”邬崖川露出矜持的微笑:“在下被子多的是,姑娘身体要紧。”
虽穿湿衣伤身,但这位道友自己都狠得下心,他又何必理会。
饶初柳尤不死心:“可是,我不介意。”
邬崖川坚定道:“在下不能趁人之危。”
所有暗示都被邬崖川四两拨千斤的破开,饶初柳再有耐心,也知道这招压根是无用功,索性打直球道:“邬真人,想必你已经看出来,我心悦你了吧?”
邬崖川表情明显有些诧异,但很快平静下来:“刘姑娘,我不会是你的良人。”
饶初柳痴痴望着邬崖川,执着道:“你试都不试,怎么知道不会是?”
她表情神态跟虞锦玥刚才在沈自捷面前的痴态如出一辙,邬崖川表情在这瞬间变得难以言喻,但想起还在山神庙保持活动的另三道标识。他沉默片刻,还是轻声道:“不该,亦不愿。”
邬崖川声音仍旧温和,但眸中的疏离跟拒绝明明白白显露出来。
饶初柳垂死挣扎。
她苍白着脸,哀声道:“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真人,没资格随侍真人左右,但我对真人一片真情!若真人不弃,可否成全我一次?就一次,我死也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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