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个视频平台的美食话题下,几乎随便刷一刷,就能看见各个角度拍摄的陈苒一丝不苟的身影。
她的腰背笔直如轻松,她摔打肉馅的手稳定得像是信念一样。光是看着视频,就让人能感觉到一股禅意。
当然,也不是每个人看到这视频都是心态平和的。
京城一批嘴巴被食为天养刁了的粉丝,已经准备杀去扬州了!
虽然食为天的食谱号称每一道都是陈苒钦定,甚至连颠勺的姿势都经过培训,每一家食为天都有名厨和陈苒的徒弟坐镇。但是这些老饕们就是能尝出来,从陈苒手中做出的菜肴,总是会微妙地多出那么一点味道。
那些追着陈苒跑的食评家们称之为“体贴的想象力”。
“不论你在品尝一道菜之前,对这道菜有着怎样的期待。陈苒厨师总是能让你在期待之外,多一层惊喜。”
“她对味道的处理永远让人惊喜,而且永远让人知道,这层惊喜不会变成惊吓。”
陈岚窃笑不已,蹲在门口守着。
她时不时伸手敲着门:“阿娘――您藏好了吗?”
陈娘子没好气:“没呢!”
没三息功夫,陈岚又是一声唤:“阿娘,您藏好了吗?”
陈娘子怒道:“没好呢!”
话音落下,陈岚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在玩捉迷藏呢。陈苒往后看了眼,又将注意力集中到手上。她先喊来吃瓜的陈云起:“来来来,烧火了。”
陈云起叹气:“回回都是我?”
陈苒手上动作不停,低声哄着弟弟:“我这是在锻炼你呢!村里上下家家户户心里都板板清呢,都想给自家小娘子找个会疼人的。”
“你身板儿比其他人瘦削些。”
“要是能学会烧火洗菜,回头小娘子们定然心里欢喜。”
陈苒的话说得一套一套的。
不过陈云起不是个好骗的,他立马就揪出里面的错误:“按你说的话,我得学厨艺才是。”
“你要学,我也能教你的。”
陈云起抬了抬眼皮。
陈苒厚着脸皮往下道:“这做菜啊,除了刀功最重要的便是火候,烧火可是个技术活。”
“来,我教云哥儿烧火。”
“…………”陈云起面无表情地蹲下身体,撩起袖子麻溜地将柴火塞进炉灶,又拿着火夹捅了捅炉灶,三两下就将炉灶烧旺:“我烧还不行吗?您可别说了。”
“我说的是真的。”
陈苒一本正经地回答:“做菜可不能小看烧火的活计,不同的火候能让蔬菜肉类的风味变得截然不同。”
猛火快炒得出来的嫩,慢工炖煮得出来的鲜,小火慢烤得出来的香。
不同的菜色就得有不同的火候。
陈苒摇了摇头,肃容道:“你还嫩了点呢。”
原来做菜还有这般的讲究?
陈云起听得一愣一愣,看着陈苒的眼底浮起一些歉意。
亏他还以为是阿姐在逗自己。
陈云起老老实实地把火烧旺,又在陈苒的指挥下往锅里倒了大半桶水。
在他烧水的间隙,陈苒则把马兰头仔仔细细清洗一遍,顺便又重新检查了遍。
主要防止苦斋菜混在里面。
南苜蓿、荠菜和马兰头合称江南野菜三鲜,其中马兰头更被誉为春日里的野菜之王,有‘蔬中佳品,诸病可餐’的名誉。因此不止平民百姓以此充饥,更有不少富贵人家也对其颇为钟情。
至于苦斋菜,又叫败酱菜。
其菜如名,味道苦涩,虽能吃但处理起来更加麻烦。
万一搞错放进粥里的话。
嗯……陈苒抖了抖身体,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水一烧开,陈苒便把清洗好的马兰头放了进去。待马兰头的颜色变得更深一些以后,她再将菜叶捞出并丢进一旁的冷水中。
陈云起在旁认认真真地看着。
他盯着陈苒的动作,忍不住好奇道:“阿姐,马兰头为何要焯水?焯水后又为何要放在冷水里浸泡?既然是做炖饭,为何不直接放进去?”
陈家也曾做过野菜粥的。
把野菜切得碎碎,再与生米一起炖煮,煮到一半时再敲两颗鸡蛋进去拨弄拨弄,那就成了野菜鸡蛋粥。
那味道说不上很好,却也不错。
陈云起觉得把鸡蛋换成腊肉,做成野菜粥的味道肯定会更好。
陈苒一边将拇指厚度的腊肉切成肉丁,一边回答道:“马兰头焯水主要是为了去除里面的苦味,其次能让口感更加滑嫩。”
她从米瓮里舀了一勺粟米,把粟米淘洗干净后放水里继续泡着。紧接着她示意陈云起去看冷水里的马兰头:“至于浸泡冷水,那是为了让马兰头的颜色继续保持翠绿,也让马兰头不要再继续变熟。”
“你想一想。”
“往年咱们家做的野菜粥,那些野菜是不是烧得蔫黄烂糊?”
陈云起稍稍回想了下,还真是如此。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里面还有这么多窍门。”
陈苒笑吟吟道:“那是。”
她伸手把马兰头从凉水里捞起并拧干,放在砧板上刷刷刷刷地切成与肉丁大小相仿的菜丁。
等锅子烧热,陈苒也打开罐子准备挖猪油。许是这两日用得费了些,本来就不多的猪油如今更是只剩了个底。
陈苒往后看了眼――陈娘子和陈岚还在闹呢。她摇了摇头,顺手合上罐子,继续先做自己的事。
热锅冷油,下姜片和腊肉爆香。
腊肉的香味一散开,狗鼻子的陈岚立马停住动作。她耸了耸鼻子,咽了咽口水:“好香!阿姐,能吃了吗?”
“这才刚刚开始呢!”陈苒没回头,直接回答道。
“哎――才刚刚开始。”
“嗯嗯。”陈苒应付着陈岚的抱怨,将泡了一刻钟的粟米倒入锅里,加了点水,又加了一点点酱油,最后才将马兰头放了进去。
最后陈苒盖上锅盖。
她拍了拍手:“等饭烧好就行了。”
等粟米蒸上,那边陈娘子也终于放弃将腊肉藏起来的想法。她想了想,最终决定将腊肉垂在窗口。
陈娘子挂好腊肉,走下板凳。
等她看到仰着脑袋双眼直直盯着腊肉的陈岚以后,陈娘子沉默一会儿又去屋里拿了布尺出来。
“阿娘,您拿布尺做什么?”
“……”陈娘子没说话,默默重新踩上板凳,当着陈岚的面给腊肉量了量长度。
“娘,没人会偷吃的啦。”
“…………”陈娘子睨了她一眼,虽然没说话,但眼里的意思却是明晃晃的。
陈岚脸蛋红通通的,说不出是冻的还是羞的。她噘着嘴怒道:“阿娘,我才不会偷吃呢!”
家里三个孩子,就她最馋嘴。
陈娘子完全不信小女儿嘴里蹦出来的话,拎着布尺警告她:“你看见了的,娘我已经量了尺寸啊,别想着偷吃。”
陈岚气得扭身就跑。
等跑到院门,她闻着越来越香的菜饭味,又舍不得走了。陈岚又挪到灶台旁,盯着锅子直吞口水:“阿姐,好香啊……”
陈岚砸吧着嘴,眼角余光扫到一小堆腊肉丁。她眼前一亮,像是偷到油吃的小老鼠般兴奋非常,先偷偷看了看陈娘子,又兴奋地戳了戳陈苒:“果然还是阿姐对我最好了!”
陈苒怔了怔:“怎么说?”
陈岚笑开了花,指了指那一小堆腊肉丁:“我都瞧见了,还有剩着的腊肉。”
“那可不是给你吃的。”
“哎――阿姐要和阿兄私吞!?”
“瞎说。”陈苒掐了把陈岚的小脸,将泡了两日的蕨菜拿了出来。她努了努嘴:“这是拿来炒蕨菜的。”
“炒蕨菜啊……太浪费了!”陈岚耸眉搭眼,嘀嘀咕咕:“香喷喷的腊肉炒了蕨菜,那岂不是也变成苦苦的?”
陈苒笑了笑,没说话。
她将蕨菜沥干,又拿着水瓢舀水冲洗了干净。
先将蕨菜倒进锅里。
陈苒翻炒数下,直到锅内完全水分后再将炒过的蕨菜取出。
然后又是一勺子猪油。
陈苒一边将腊肉丁丢进锅里翻炒,一边朝着陈娘子道:“阿娘,家里的猪油要没了。”
“上回是买得少了点。”陈娘子之前没钱,现在每个月多了一百铜板的收入,心里也有点底气:“等明日我多给你几个铜板,你去买块肥膘回来,咱们自己熬猪油。”
“好嘞。”陈苒一边应声,一边动作也没有停下。
待腊肉的油脂被炒出来,陈苒往里浇了点酱油,再来点蒜蓉和葱末,等香味更加浓烈以后再将蕨菜放进去,少加点盐巴调味,最后用大火翻炒数下。
继菜饭以后,浓烈的香气再次满溢出来。陈岚眼睛都直了:“蕨菜……也能这么香?”
陈苒将小炒蕨菜盛到碗里。
与此同时,一旁锅子里烹制的菜饭也做好了。
陈苒掀开锅盖,咸香咸香的霸道气味扑面而来。明明是粟米饭,却是油光滑亮,马兰头维持着翠绿的颜色,裹挟在其中的腊肉丁晶莹剔透,尚未品尝就让人直冒口水。
再看一旁的小炒蕨菜。
不同于一般的凉拌蕨菜,蕨菜油润到闪着亮晶晶的光泽,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陈岚看得两眼发直,口水直流。她围着陈苒直打转,两眼水汪汪的:“阿姐,阿姐,让我来尝尝味呗!”
陈苒拧了她一下:“去整理桌子去,用帕子抹一抹,准备开饭了。”
陈岚乖乖应好,急急往里跑。
陈苒将菜饭也盛到盆里,和陈云起一人捧着一份往屋里走。
陈岚勤勤恳恳,将桌子擦得干干净净。甚至不用陈苒提醒,她便去把帕子洗了,又认认真真搓了双手,给陈苒检查了下才去桌边坐好。
陈苒几个也洗了手。
等全部人坐好,陈娘子笑道:“大家吃吧。”
话音落下,陈岚立马一勺子菜饭。她顾不得烫,吹也不吹就往嘴里塞。
菜饭满满当当的,香得不行。
腊肉的油水都被煎了出来,每一颗粟米里似乎都含着满满的油脂。平时粗糙不好入口的粟米味道奇妙,咸香的味道让陈岚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
她呼哈呼哈,烫得脸都扭曲还一勺接着一勺,惊得陈娘子和陈云起都看呆了。母子两人相视一眼,也迫不及待地舀起一勺往嘴里塞。
粟米吸收了猪油和腊肉的香气,又被炖煮了足够长的时间,介于软烂与富有嚼劲之间。
鲜嫩的马兰头口感爽脆,特有的香气去除了油腻味和腥味,让菜饭的美味更上一层楼,也让陈娘子和陈云起胃口大开。
陈娘子吸了口气:“……好吃!这才太好吃了吧?”
陈云起直竖起大拇指,一筷子一筷子往嘴里扒拉。他还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小炒蕨菜,入口的瞬间登时睁大双眼:“……唔!?”
这是蕨菜?
那味道苦涩,常被人拿来教育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蕨菜?
完全没有苦味啊!
切得颗粒虽小,但里头完完整整保留了蕨菜原本的爽脆口感。不但不苦,而且还带着咸香的蕨菜汁随着他每一次咀嚼而涌现,爽口得让人头皮发麻不说,更让他升起一种想要再来两大碗饭的冲动!
陈云起说不出话,只顾得上埋头干饭。
而与锅中的烟花一同绽放的,还有突然涌入的人群,和巨大的声浪。
“陈厨师,生日快乐!”
陈苒愣了一下,把刚刚炸好的金色烟花球小心翼翼放入盘中,这才抬头看过去。
王清安、常念、祝辰辰、唐阳……王钊山、青椒哥……邱娴、姬悠……
在她失去味觉的日子里,陪着她天南海北到处跑的那些人,一个不落地都在这里了。
所有人的手里都拿着礼物,而刚刚看起来还平平无奇的场地,整张天花板突然就变成了巨大的屏幕。
屏幕上的短片,每一幕都是陈苒。
从一开始她在大席班做烧鸡偷拍,再到比武大赛她在观众席上鼓掌,还有两京厨艺大赛中,她穿着系统那一身厨师袍,骄傲地站在陈云从的面前。
当然,最多的镜头,还是她在做菜。
而现在,她依然在做菜。
她二十几岁从家里被赶出来的时候在做菜,现在三十岁生日的时候在做菜,在未来无数个日子里,几乎可以预见地,仍然会一直认真地、开心地做菜。
粉丝们已经围过来了,虽然重头戏是各人准备的礼物,但没一个人能把目光从陈苒手下的新菜上移开。
王钊山一边忍不住把自己写的人物专访拿出来邀功,一边眼神控制不住地往那一盘漂亮的金色菜式上看过去。
层层叠叠的金色丝缕,光是看着就知道,必然有着极其出色的口感。
“陈厨师,这道新菜叫什么?我来尝尝?”
陈苒低头看了看。
或许是因为失去味觉的那些日子,她格外重视食客的感觉,也格外重视新菜试菜的步骤。几乎每一次做出新菜,都要约几位熟客来试试。
但是这一次,她决定自己来先试这道菜。
“这道菜啊……叫众口开。”
她轻轻夹起一只金黄酥球放入口中。
极脆极酥的外衣,在口中仿佛落雪,在牙齿的轻轻叩击之下,带来几乎是完美的口感。
但……只有口感,一丝味道也无。
就好像她失去味觉的那段时光。
而层层叠叠的口感褪去,终于咬到最中央那只浓缩了十几种食材精华的内馅的时候,纷繁馥郁的香气一瞬间在口腔中爆发。
那味道,是想象中都不曾有的瑰丽。
一路的坚持,一路的认真,从没有味觉的世界中一路拼杀出来。
她终于可以说,自己做到那句话了。
起于无味初,终于百味足。
众口难调,那就调得众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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