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依洄重心不稳, 摔扑向冷硬的地砖,额头重重磕在宿舍木门框, 砰得一声,嗓间同时溢出痛苦呼喊。
小偷望着岑依洄只穿单薄睡衣的身影, 还有摔下瞬间腰间露出的一片白,身体明显顿了一刻, 眼珠子快速将她从头扫到尾。
脚步向岑依洄踏近半步, 思索片刻, 随即带着盗窃的战利品,跑向消防通道。
额角突如其来的钝痛令岑依洄眼前一阵晕眩, 她拧着眉心, 扶抱门框颤颤巍巍站起来,取出口袋里因带入澡堂更衣室而得以幸存的手机。
快捷拨号列表的唯一用户是梁泽。
梁泽是她的置顶、收藏、第一联系人。
岑依洄习惯性地拨通梁泽电话。
在“嘟”的长音等待中,她伸手,试探性地触摸额头伤口。
嘶——
钻心蚀骨的蜇疼。
她眯起眼,看了眼干净的手心, 还好没流血。
手机里的“嘟”声持续着,而生理疼痛让岑依洄清醒过来——不对,不能打梁泽电话,她如今没有立场。
迅速按下红色挂断键。
电话未接通,梁泽应该能看到她的来电记录,但他没有回拨,也没发任何询问信息。
岑依洄缓了缓神,电梯下楼找宿管,拨报警电话。恐惧之余,心想,也许梁泽再也不想听到她的声音了。
-
靳家过年新开业的酒店大堂吧,正中央是口字形的高脚吧台。
靳平春的眼珠子,一会儿转向左边的梁泽,一会儿转向右边的赵及川。大过年的,那两人看着都死气沉沉,一点都不讨喜。
好半晌,靳平春忍无可忍:“诶不是,我请你们两位捧场新酒店开业,你们是打算当哑巴吗?魂都掉啦?”
气氛依旧静寂。
靳平春愤怒了。一怒之下,猛灌冰水,等火气消掉些,他试图挑起话题烘热场子:“梁泽,你和依洄妹妹真的分手啦?”
一开口就有把天聊死的架势。
梁泽淡淡看他一眼,“嗯。”
靳平春后脖子感到一阵冷风,他识趣道:“我听赵及川说的,也就随便问问。”
喝酒的赵及川:……
梁泽收回目光,落在面前鸡尾酒杯里的绯红液体,晃了晃,饮下去。
“算了,还是聊聊及川吧。”靳平春头转向右边,“上次我跟你说,看到一个年轻小男生陪孙栩逛街,还帮她拎包,你有查到对方信息吗?是不是孙栩交的新男友啊?”
赵及川:…………
这个天是非他妈聊不可吗?
“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去查?她爱交新男朋友就去交。”
“啧啧,你朝我发什么火?”
“你哪里看到我发火?”
耳旁传来赵及川和靳平春你来我往的呛声,梁泽继续一杯接一杯灌酒。他的主观意愿并非借酒消愁,纯粹是没有心情说话。
靳平春发现梁泽手边已经堆满空酒杯,忍不住把调酒师新调的一杯挡回去:“停停停,别给他了”。
梁泽撑着额头,眼神迷离,神志看着尚且清醒。没了酒,他也无所谓,拿起水杯喝冰水。
靳平春头一回瞧见梁泽这副模样,摆端正态度,问:“依洄妹妹在申城没有家,你们分手了,她现在住哪里?”
“学校。”梁泽说。
“大学还没开学呢,小姑娘一个人住外面多没安全感。”靳平春摸不着头脑,“上次看到你俩还是如胶似漆,ESS的工作忙得昏天黑地,你也要抽时间去大学城接人,怎么转眼全变了。给我透露下,是情侣吵架式的短暂分手,还是长期真分手?”
梁泽没回答。
他还沉浸在靳平春的上一句话里:依洄在申城没有家。
岑依洄不仅申城没有家,香港的家也没了,中国之大,她是没有后路可退的。
想到此,梁泽待不下去了,一把抓起外套起身要走。然而一站直,喝酒的后劲涌上脑门,他眼前一黑,忍住胃里波涛汹涌的翻滚,被靳平春眼疾手快扶住,才没有跌倒。
“梁泽,大晚上你要去哪里啊?”靳平春生怕梁泽吐他身上,“看你喝得跟个没事人一样,结果站都站不直,别折腾了,我楼上给你开间房休息。”
说着,喊上同样醉醺醺但能站直的赵及川:“梁泽太沉了,快来搭把手,帮我把他搬到楼上去。”
一楼大堂吧到八楼客房之间短短的距离,靳平春已经累出一身汗。他肩膀架着梁泽的胳膊,耳边还要听醉酒的人重复下指令,说现在就开车去大学城。
靳平春糊弄道:“正在去大学城的路上,你坚持一会儿,沿着直线再走两步,就到了。”
梁泽“嗯”一声,安静下来。
刷房卡开门,靳平春长舒一口气,把梁泽发配在宽阔柔软的大床上。梁泽脑袋沾上枕头的瞬间,靳平春听见他嘴里,又在低低地唤“依洄”。
靳平春无法介入他人的感情私事,只能当好人,帮梁泽的外套随手挂在书桌椅背,然后调高室内空调温度,防止他这样睡一夜后冻感冒。
调风量时,靳平春问:“及川,今晚就让梁泽睡这里吧,要不要帮你叫代驾?”
没得到答复,听见一阵窸窸窣窣。
转过身,看到喝多了的赵及川,脱了大衣外套扔在沙发,躺在了床的另一侧。
靳平春:……
望着床上两个不修边幅、萎靡不振的男人,他心道,都活该变单身。
靳平春懒得再管两位情场失意的男人,断掉总控开关后,离开了房间。
黑暗中,突然响起一道刺耳突兀的手机铃声。
梁泽被吵得头疼,先醒过来,问:“谁的手机?”
赵及川睡迷糊了,说:“声音离我近,应该是我的。”
椅背大衣口袋中的手机铃声,很快静止,接着屏幕跳出一通未接来电提醒。
梁泽头痛欲裂,屋内终于没了声响,他再度昏睡过去。
-
大学城派出所,夜里灯火通明。
“我们推测,那小偷可能看到你的宿舍亮着灯,知道有人,所以趁你洗澡的时候,溜了进去偷东西。”负责调查的李警官说,“这已经是大学城寒假期间发生的第三起入室盗窃案。”
前两起,只是空置的宿舍楼遭入侵,然而放假的学生,大多都把贵重物品带回家,只被偷了少量现金和电子产品。
而这一次,嫌疑犯竟敢胆大包天直接闯入女寝室楼,在屋内明显有人居住的情况下进行入室盗窃。
李警官给岑依洄倒了一杯水,让她再仔细描述看到的嫌疑犯画像。
“对方看着应该很年轻,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单眼皮,很瘦,身高……”岑依洄的额头隐隐作痛,“身高目测175左右,还带了一把匕首,应该开过开刃,刀锋尖锐。”
提及匕首,屋里的警员顿时心头一惊。
那层宿舍楼,目前只有岑依洄返校居住,还好只是财物被盗,要是她出了其他事,校领导以及这一带的管辖人员,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岑依洄问:“我的东西能追回来吗?”
“说不准,就怕嫌疑人已经把偷窃的那些电子产品、贵金属卖了钱,追踪起来难度就很大。不过放心,我们已经抽调了警力协助,争取尽早破案,最大程度减少各位同学的损失。”
岑依洄捧着热水杯:“谢谢,麻烦你们了。”
李警官捏着岑依洄的目击证词,看到她拽住小偷的那段,忽然拧了眉,严肃提醒:“以后遇到突发危险,在力量悬殊的情况下,千万别和嫌疑人硬碰硬,尤其对方带了刀,你不能贸然行事,把保护自己放在第一位,抓坏人的工作交给我们。”
一旦开启有关“安全防范”的话题,常年苦口婆心劝导群众提高警惕的警察同志,话匣根本停不下来。
李警官对岑依洄的冲动行为颇为后怕,不由地讲起一段相似往事:大约三十年前,他从警校毕业,被分配到大学城的所里。入职第一个月,辖区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市的大学宿舍入室盗窃案——
起因是一位研三准毕业生,寒假没回家,留在宿舍写论文。
李警官始终记得那位学生的名字,当时反复出现在新闻媒体里:姓庄,名力学。
庄力学。
听起来像是学物理的。
实则不然,庄力学是实打实的数学系高材生。靠数学竞赛的奖牌被破格录取,大学选的自然也是数学专业,研究的课题与概率论、数理统计相关。
那个年代,计算机是奢侈品,普通的大学生,若想查阅前沿的学术资料,只能穿着塑料鞋套,去学校机房借用电脑。
庄力学拥有顶级大脑,作息也与众不同。他昼伏夜出,晚上精神抖擞搞学术,在机房一直待到天亮,然后回宿舍睡觉补眠。人在中国,过的是美国时间。
庄同学的生活三点一线,十分好掌控,只要认真观察几天,就能百分百掌握他每个时间节点,会出现在哪个地点。
日子本来相安无事,然而过年前的某天晚上,机房电路突然故障。庄力学接到管理处通知,说维修人员已经放假回家,年后才来上班。
庄力学去电话亭,插电话卡,给家里拨了一通电话,说改变主意,打算提前回家过年。
他家就在隔壁江苏省,父母听说儿子愿意回家,高兴不已,催他快去宿舍收拾行李,他爸爸问朋友借了辆小轿车,连夜赶来申城接他。
庄力学当机立断收拾书包回宿舍。
往常这个点,庄力学绝无可能出现在宿舍楼,盗贼也这样以为,所以正握着手电筒,高枕无忧地翻庄力学的书桌。
瞥见岑依洄听得专注,李警官特地强调:“歹徒当时也是带了一把匕首,和你遇到的情况一样。”
庄力学懵了一下,和歹徒对视三秒,视线下移,发现那人手里抓着他的存储盘、钱包和一只蓝灰色的随身听。后两者不值得他拼命,但存储盘不行,里面存了大量查阅的论文资料、以及他已完成的部分论文稿。
存储盘只此一个,没有备份。
八十年代,一个大容量的存储盘,能卖出接近四位数的价格。庄力学也是拿了奖学金才舍得买的。
那歹徒是惯犯,一眼就知道存储盘能套现,自然不会放过这一票。庄力学更不肯,他卸下书包猛力扔向歹徒,在歹徒抬手臂抵挡的那一刻,风驰电掣地冲上前抢存储盘。
庄力学身高一米八,一百六十斤,朝谁扑过去都能形成威胁。
但再勇猛,也比不上惯犯的机敏狡猾,歹徒预判了庄力学的动作,一个闪身,从他身旁窜了出去,直奔消防门逃离。
李警官再次强调:“你看,当时歹徒走的也是消防通道。”
庄力学凭借身高优势在楼道口堵到歹徒,两人扭打在一块儿,混乱中,恼羞成怒、一无所有的小偷,将匕首深深扎入庄力学的大腿。
彼时手机是稀罕物,庄力学大腿汩汩流血,楼下宿管根本发现不了。最后他灵机一动,强撑着最后一后气,用灭火器暴力破坏消防设备,引起警报,才招来宿管和安保。
众人赶上楼,就看到奄奄一息庄力学倒在地上。
一位年轻宿管当场晕血昏了过去。
“这是我入职参与办理的第一起案子。”多年过去,李警官仍然感慨万千,“庄力学是个身材高大的男生,都没有百分百把握对抗带凶器的歹徒,你们这些没有打架经验的女同学,更加吃亏了。听我一句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岑依洄想起歹徒看她摔倒时的眼神,问:“庄力学,那他后来怎么样了?”
李警官静默一瞬:“要说幸运呢,刀没扎到大动脉,留了一条命。要说不幸呢,腿上的伤口太重,没保住腿。”
岑依洄猛地睁大眼睛:“他截肢了?”
“嗯。”
淡淡的一个字,却满是怜悯心酸。
李警官彼时尚且年轻,抓到歹徒后,当得知歹徒只是为了偷钱玩麻将,恨不得冲上去狠狠揍他一顿解气,后来被师傅拦了下来,说动手就会遭处分。
总说人人平等,可一个好吃懒做的渣滓,毁了一个八十年代的数学高材生,如何平等?
李警官,当时还是小李警员,接到领导指示,拎了果篮去探望装了截肢的庄力学。截肢前,庄力学反抗过、自杀过、也对着社会媒体发出请求,请专家帮忙保住原生肢体。
可再优秀的专家也无能为力。
庄力学只能接受装假肢的方案。
岑依洄听出警察语气中的惋惜,她眼神闪了闪,问:“然后呢?他后来还好吗?”
“哪能好哦。学也不上了,心如死灰,跟着爸妈回老家。他爸妈倒是愿意养他一辈子,但一个健康二十几年的人,自己无法接受自己。”
于是庄力学死在装假肢的第二年。
当一个人执意离开世界,就算被二十四小时看管,也总有一次能成功。
新闻媒体的消息日新月异,记者追过一波“大学生遭入室抢劫”的热点,无人关心遇害学生的后续。
但庄家父母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当时办案的警官,所里参与调查的几位年轻警员大哭了一场。
岑依洄的心脏不安地跳动着,她突然联想到苏睿。
庄力学受伤后的表现,和苏睿简直一摸一样:自弃、抗拒返校、消极……
那苏睿最后会不会也走上相同的命运?
岑依洄猛然直起身。
李警官还沉浸在悲伤的回忆里,被岑依洄的举动吓一跳:“同学,怎么了?”
岑依洄胸腔有一股冲动喷薄而出,她心中生出一个强烈的想法:我不希望看到苏睿最终放弃生命。
不是出于地震中苏睿救了她的感恩或愧疚,而是出于一种选择,是对朋友情谊、对人类脆弱生命产生的物伤其类的微弱共振后的,一种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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