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坊的姐妹说,那日老鸨转身便换了张嘴脸,笑容比哪日都灿烂、香粉盖得比哪日都浓厚。
许是做了个大买卖吧, 众人心知肚明,却纷纷垂眸散场。
本来经此一事百.乐坊依旧安然无恙,但错就错在老鸨实在见钱眼开,发现此买卖比寻常买卖要划算不少。
自此后,她更加为非作歹,一次为偶然,接连三四次,官府也不是傻子,又逢上陛下特赦青楼女子,她时运不好,挨上了大排查。
百.乐坊就此名声尽毁,老鸨待坊里姑娘犹如牲畜的秘事传遍了大街小巷。
老鸨被凌迟处死以示众。
但百.乐坊的姑娘却仍未解脱,她们犹如孤零零、落了单的飞雁,早已不知何去何从。
染病的染病,心死的心死,悬梁、投湖、替嫁替罪的更不乏其例。
鲜少有人能心平静和地再抬头看天上的太阳,花榆却是从这泛泛中踉踉跄跄爬出来向前走的独行者。
到了这儿,已经不是他们所知道的过往。
其间断了好些年,见杏也不知如何再接这个话。
沈无跟着两人沉默了会儿,后才酝酿着开口:“原本那东西可以换你说许多,现在看来,你这句话已经顶了更多,我心感喟,只想说今晚的月亮或许更圆,你可以抬头看看。”
“别做出一副感慨良久的模样,用不着,我也不需要,”花榆不再摇扇,面无表情地站起身,随后转头朝两人一笑:“拿钱来就行。”
她说罢便掀了布帘钻进屋。
见杏忙扔下蒲扇,匆匆跟着她进去。
槐树下,院门旁。
和微不知何时停下了动作,正蹲下来凑近黎全听他说话,神色有些凝重。
辰时恰好从炊房里探出头,端出一碗说稠不稠、说稀不稀的吃食朝沈无走来。
趁辰时说话前,沈无忙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
辰时茫然的看了眼自己辛劳半天的成果。
沈无用眼神示意他先进屋。
辰时不懂,但照做,一本正经地端着吃食钻进屋。
果不其然,辰时刚进去,和微便在那边站起身。
她转头朝沈无招了下手,示意他过来。
沈无抬腿走过去,见她眉头蹙得紧,下意识朝屋里望了眼,确认没什么动静后,才压低声音问她:“怎么了?他说什么了?”
黎全嘴里的布已经被吐在了地上,此时他嘴角一直向外溢着口水,低低呜咽着,不时抽搐两下又嘿嘿笑两声。
脸上还沾着不知从自己身上何处蹭来的鲜血。
和微还没刚开口想说话,黎全便瘫坐在地上笑起来:“嘿,嘿嘿。”
“……”
“嘴闭上。”和微低头,踢了下他的腿。
黎全:“呜,呜呜。”
和微:“别叫了。”
沈无见他双目无神,估计也是听不见人说话,于是叹了口气,蹲下身,扯住黎全的衣裳用力一撕——
刺啦一声。
沈无将撕下来的布条塞进他嘴里,旋即抿唇拍了拍他的肩,似是安慰。
沈无站起身,轻声笑道:“好了,可以说了。”
和微不答反问,双目逼仄,“你方才问了花榆什么?”
沈无扬眉:“这么直接吗?”
“快说,你不说我没办法问。”
“行,”沈无单手抱臂,另一只手无意识的摸了摸眼皮,“也没什么,只是问问她以前为谁效过力。”
“怎么说的?”
“单打独斗,一个人闯出来的。”
“那更可疑了,”和微目光凌然,抬腿便要往屋里走,“我这就去问问她瞒了我们什么。”
“诶诶,”沈无忙扯住她的胳膊,看着她,问道:“你先告诉我,黎全给你说了什么?”
和微转身,扫了眼地上已经昏死过去的黎全,“他说他几日前见过花榆——至少你的猜测有一半是真的,”她抬头看着沈无,“花榆很有可能是故意引我们来这儿,然后耗着。”
“这样,”沈无垂眸想了想,认真道:“我告诉你花榆方才说了什么,你再去问她,但至少要把握分寸,”顿了顿,他又补充:“或者我去打听,回来再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好么?”
“你怕我出口伤人?”和微脑子转得很快。
“出门在外,总要保险起见嘛,”沈无也好言好语应话,“她与我们现在还不能说是一路人,你把她惹恼了,很有可能…栽大坑。”
和微默然,静了两瞬后,她才点头道:“好,你说。”
沈无拉她走向一旁,三言两语带过了花榆的曾经。
他缓缓回忆着其他:“百.乐坊取缔后,我曾见过从里面走出来的姑娘,有一双眼睛我至今未曾忘记,那是一种犹如受惊小鹿的眼神,恐惧、胆怯,还有愤恨与幽怨,这种眼神我只在猎场里见到过。
我无法想象那些姑娘日后会遭遇什么,又如何重新做自己,我在宫里装病、收敛锋芒已然忍受了许多旁人无法理解的痛楚,但我只是吃不饱饭,她们却是吃不上饭。”
沈无语调平缓,看向她的眼神也专注柔情,“和微,花榆已经忘掉了以前的自己,我们也不要替她再想起来,好么?”
和微也看向他,看着他眼睛里小小的、化为一点的自己,而后忽然张开双臂将他抱住。
能感受到沈无的身形一僵,他慢慢抬起手,拍了拍和微的背,声音依旧轻缓:“怎么了?”
“没什么,”和微松开手,模样真挚,“只是觉得这个时候很想告诉你我在,阿姐这么看向我的时候,也会抱住我,说’有我呢’”
沈无失笑:“可需要安抚的又不是我。”
和微错开视线,“你也没好到哪去。”
“……”沈无抬手挥了一下,“罢了,还是我去问吧,我实在放心不下你。”
和微瘪下嘴,算是默认了,但她又道:“你知道你现在像谁么?”
沈无疑惑:“谁?”
“太子,不过是比他操心又事多的那种。”
“……”
沈无吸了口气,而后抿唇露出点儿笑意来,他缓缓抬起手悬在她头顶,静止了一刹后,他才落下手,认真拍了拍和微的脑袋。
只轻轻的两下,也不知在做什么。
他促狭的笑起来,声音随着他的远去而模糊:“好玩儿。”
和微留在原地蹙眉:好玩儿?他说自己好玩儿?好玩什么?玩什么?
搞不明白。
屋内。
见杏又一次央求道:“榆姐姐,我知你神通广大,旁人是一技之长,你是样样精通,所以你帮帮我好不好?”
“我说了,”花榆也有些无奈,“我的东西旁人未必用得明白,你想让圣上对你情根深种、想重查你府里的事,我理解,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花榆扳住她的肩膀,衷心劝道:“你现在有太子这棵大树不是很好的么?继续攀啊,总能拨开枝叶望见天光的。”
见杏无力的挣开她的手,“我只是想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我不想总是这么磕磕绊绊,我不想每次望见圆月时都想起…”她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呼吸,又道:“那天城楼上,溶溶死不瞑目的模样,我恨我不能解。”
花榆看了她一会儿,而后垂眸解下自己腰间的锦囊,拉过她的手,放在她的手心、让她握住。
花榆:“人各有命,我不愿与旁人有过多牵扯,这是我唯一也只能帮你的地方。”
见杏沉沉呼了口气,抬眸时眼眶湿润,她倾身上前抱住花榆,在她耳旁轻声道:“我知道你终会有走的那日,但仅仅是此刻,我就已经在心里挽留你了。”
花榆迟了半响才推开她的怀抱,别开视线,淡然道:“提醒你一句,别太相信身边人。”
见杏蹭了下眼角,茫然道:“谁?”
花榆朝她缓缓一笑:“身边,就是…不止一个。”
帘外忽然有脚步声落定。
花榆迅速起身走过去,一把撩开布帘,看见沈无笑意盈盈的模样后直接蹙起眉头,“你来做什么?”
第58章 春色好 四处春色潋滟,旖旎无边……
“来…打听点儿事?”沈无双手负后, 朝里望了一眼,看到见杏后又笑着向她点了下头。
花榆看着他,狐疑道:“我们方才所说的, 你都听到了?”
“不不不,”沈无忙摆手,低声细语:“只听见了她想求你帮忙, 我诚心发誓,听见这句后便退至门外, 直等到现在才过来。”
花榆轻飘飘嗯了声, 上下打量着他, 忽而问:“和微呢?你有什么想问的让她来替你问。”
沈无:“她去处理黎全了。”
花榆:“送走了?”
“嗯。”
花榆轻嗤一声:“真是便宜他了。”语罢她转身示意沈无进来。
见杏与花榆视线相对,随后点了下头先行出去。
“花榆姑娘,我们认识也有很长一段时日了,”沈无坐在榻边, 给她斟了一盏茶,轻轻推到她面前,“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 替我易容成大理寺少卿,不然我也不会追根溯源查到这儿。”
“不必,”花榆毫不客气地拿过茶盏, 仰头闷了一口,“钱货两清, 没什么好谢的。”
“那……”沈无欲说不说, 他依旧笑着,伸手提过茶壶想给她蓄满茶水。
他此番动作颇有些笑里藏刀的意味,花榆顿时警觉起来,垂眸看了眼荡漾开的茶水, 盯着他,“你在水里放东西了?”
沈无摇摇头,神情无辜,他缓缓道:“花榆姑娘,你太紧张了。”
花榆迅速起身,试了自己身上几个穴位又细细端详起手中茶水,确认一切都无异样后才坐下。
她沉声问:“你到底来做什么?有什么想问的就尽快问,别装柔情在我这儿卖关子,我不是和微,没她那么天真好骗。”
闻言,沈无抬手呷茶的动作不免一顿,他慢慢抬眸,眼皮上的狭长褶痕渐渐加深,直至多条细小的褶痕重叠为一条,他才放下茶盏,唇角轻轻挑着,似笑非笑。
他淡然道:“既然无需寒暄,那我便直言了,花榆姑娘,其实我只想知道,秘阁的剩余势力,是不是还在某位位高权重的人手里攥着。”
沈无抬眸看向她,平静补充:“你只需说是,或者不是,其他我自有定夺。”
“嗬。”花榆叹了一声,她错开视线,眼里漫上些许轻蔑,“这个问题,我想殿下你应该明白是什么价钱吧。”
沈无:“当然,这次你可以随便提酬劳——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尽所有可能献上。”
“倒也不必如此折腾。”花榆转身看着他,笑意薄凉,朝他比了个手势,“我要这个数的银子,干完你们这票我就离开这里,找个没人的地方过新日子,再也不会回来。”
“而且,”她加重语气,“先付再问。”
“花榆姑娘,你这便有些为难人了吧。”沈无犯愁似的叹口气,“我现下在这个地方,如何能给你拿出这么大一笔钱财来?”
“我不……”花榆忽而神色剧变,她猛地捂住胸口,转头瞪向沈无,语调也不自觉加重:“你做了什么?!”
沈无弯唇朝她一笑,轻声安抚:“稍安勿躁,与你对峙,我不备些防身的招数实在是不行,也请花榆姑娘能体谅,不是什么伤身的东西,只是有些……催眠的意味?”
“你……”花榆勉强撑着木桌站起来,靠在榻边摇摇欲坠,“出卖人的事我不会做,你别痴心妄想。”
她抬眸看向沈无的眼神带了些凶戾,“沈无,你想清楚,你今日这般惹我,会有什么后果。”
“所以,”沈无也缓缓起身,坦然道:“你不会记得接下来的事的。”
花榆默然两瞬,旋即咬牙道:“沈无,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药解开!”
“可以啊,”沈无朝她抬了下下颌,扬眉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呼……”花榆垂下头,重重舒了口气,她努力甩了甩脑袋逼自己清醒,而后忽然笑起来:“我突然想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她抬头看向沈无,笑容诡异:“你还是太天真了,没经历过我之前的那种事吧?今日想不想试一番?”
沈无双目微睁,不待他及时躲闪,花榆便不知摸出了什么放至手心,随即朝他面中轻轻一吹——
迷蒙幽香裹挟着一丝淡淡的雨后泥土味儿朝他袭来,一圈一圈织成茧,将沈无完完全全禁锢在里面。
花榆看着他无力摔落在榻上,嗤笑一声后踉踉跄跄快步离开。
沈无只觉得似乎有一滴湿润的雨水落在自己脸上。
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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