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路上还不时能察觉有人总是瞥自己,和微抬头与这些鬓发斑白的人对视,眼神带着想要一探究竟的意味。
只是那些人看了后又匆匆转过头。
只言片语循着风声钻进和微耳内,清晰可闻。
“这丫头是什么来头?年纪轻轻有这么医术了得吗?”
“诶诶不敢苟同,但我看她也有腰牌呢,咱们这不都是看了宫里广贴的告示才过来的?上面白纸黑字写了,给陛下治好病了,留职太医院,治不好、出了苦力,那还有大把的银子等着赏呢,说不准儿也是个来混银子的。”
“腰牌都是受了考核后才发的,考核时各位都在一起,我怎么瞧着这姑娘有点儿眼生呢?”
“是吗……”
直到上了马车、马车哒哒朝宫里去时,他们还没消停。
和微索性闭了眼,环臂向后一靠。
不过此情此景倒让她想起跟见杏刚入宫那会儿,那时见到的贵人是晴妃娘娘与沉香。
今时今日。
“怎么都把贵妃娘娘请来了?”
殿里的叽叽喳喳声响个没完,和微头一次觉得原来他们这个岁数的人也这么能说。
果不其然,一众江湖草医没等太久,便有小官拎了锣鼓过来,砰砰敲了两声,示意他们安静。
戴高帽的小官闭眼长喊:“贵妃娘娘喜静,你们切勿扰了娘娘兴致——”
底下顿时鸦雀无声。
紧接着,殿外又传来小官的叫喊声:“贵妃娘娘到——!”
两列人跪得整整齐齐,抬臂行礼:“草民恭迎容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绣了彩云的裙角从和微面前缓缓走过,一声熟悉又慵懒的腔调恰时响起:“都起来吧。”
“草民谢娘娘!”
和微跟着众人起来,抬头看向玉座时却下意识愣住。
她愣的不是有些时日没见的容娘娘,是她身旁的绿裙妃嫔——与自己本身那张脸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连气韵都相同。
如若不是瞎子爷提醒过沈昀早已识破他们的把戏,和微还真觉得他们这招偷梁换柱实在是天衣无缝。
怎么就被发现了呢?
许是和微抬头看过来时眉头紧蹙,高坐的容娘娘放下手中茶盏,恰好对上她的视线。
四目相对,和微下意识低了头。
“小微,来,扶我去看看。”容娘娘伸手搭在绿裙女子的手上,一步一步走下来。
“这么晚的时辰,本宫先要说句有劳诸位远道而来了,来做什么,本宫相信诸位也都知道,干好了,赏赐只多不少。”
她说着,盈盈一笑,挥手示意下人把东西端上来。
很快便有两列宫女齐齐走上前,在每位草医前站定。
有人忍不住先低叹出声,努力住嘴却止不住颤抖的手。
——数十锭银子整整齐齐地摆在众人面前,亮得有些刺眼。
“一点薄礼,诸位请笑纳。”
贵妃娘娘手一抬,那些人便手忙脚乱地抓起银子往袖袍里塞。
容娘娘:“陛下病得古怪,若是诸位中有人能将陛下医好,那赏赐……”她欲言又止,笑着不说了,却惹得一干人直眼巴巴地看过来。
眼见这些人士气高涨,容娘娘心满意足,当即派知黎领他们去龙榻前小心观望观望。
知黎走过来,回头看了眼贵妃,“娘娘,从哪列开始?”
容娘娘的视线转了又转,最后还是定在和微身上。
她伸手,朝和微遥遥一指,“就从她那儿吧。”
排得整整齐齐的一行人被领进后宫深处,这些人更是大气不敢出,遇到结伴走来的宫女都不自觉想要多看两眼。
寝殿前守了不少兵,知黎朝他们低头说明了来意,这些人的领头才抱歉道:“姑姑,奴才们不是有意拦您,但如今时辰已晚,太子殿下又在里面,殿下特意交代了谁都不让进,你看这…奴才们也是难做啊。”
知黎:“这不是我的意思,是容娘娘的意思,难道娘娘的话你们也不听了吗?”
领头:“姑姑,殿下的脾气您是知道的,奴才们实在不敢惹呀!还请姑姑再回去跟娘娘好好商量一番,明日挑个好时辰再来罢。”
和微静静跟着众人在后面大气不敢出,生怕惹得里面人摔门出来。
两方正争执不下时,忽而传来一声斥声:“要什么好时辰?本宫说现在进便是现在进!”
“娘娘!”官兵们看清来人纷纷跪地抱拳行礼,知黎也忙过去搀扶容娘娘。
那领头的很是为难,左右都不敢惹,他知道贵妃现在脾气也不怎么好,太子殿下亲临政务,怼了不少她母家呈上来的奏折。
两方开战,苦得是他们这些人。
容娘娘双手叠放,走过来睥睨众人,“本宫最后再说一遍,开门,让他们进去。”
“娘娘,求你可怜可怜奴才吧娘娘,”
嘎吱——
领头的话还没说完,身后便恍然传来一阵冷意。
门好像、好像被人打开了。
“容娘娘,您怎么亲自来了?恕儿臣未曾远迎啊。”沈昀踢开挡路的几个下人,缓缓走到容娘娘面前。
容娘娘轻哼一声,别开头没看他,“太子殿下政务繁忙,是本宫不能体谅才对。”
“那的确,娘娘是该多体谅体谅儿臣了。”沈昀若有所思般点点头,语调却意有所指。
他扫了一眼容娘娘身后的人,目光在掠过和微时稍稍一顿。
“娘娘这是……?”
第80章 秦涯 “谢谢你让我遇见他。”
容娘娘用余光扫了一眼身后众人, “陛下病重,本宫自然日日心忧,特地张贴了告示来广招神医, 殿下不是知道的么?”
“儿臣知道,但儿臣却不解,一定要这个时辰送这么多人过来么?”沈昀说着, 往前走了两步,抬手在某位女医额头上一点, 吓得人扑通一声跪地, 他才满意道:“本王怎知这些人的医术如何?再者, 他们是医师么?若是有心怀不轨之人潜入殿中该如何是好?”
容娘娘深吸一口气,并未正眼瞧他,言简意赅道:“不会。”
“娘娘何出此言呢?比如这位。”
——有些冰凉的指尖忽而抵上自己的额头,和微下意识抬眼与眼前人四目相对。
他眼神深邃, 带着琢磨。
和微垂眸避开视线,忙双手交叠伏在地上。
紧接着,容娘娘走过来挡在和微面前, 沉声道:“这是本宫的远房表侄女,素来爱钻研医术,名号远扬, 你也要刁难一二吗?”
沈昀这才装作吃惊般叹道:“竟是娘娘家的人,哎, 这要怪儿臣, 娘娘的表侄女怎么说也跟本王有些关系,来,快快请起。”
他俯下身拉了和微一把,并直接把她拽到自己身边, 朝容娘娘笑道:“那便从她开始,一个一个进来吧。”
吱呀。
殿门在众人面前缓缓关上。
容娘娘似乎还想在说些什么,却只看见沈昀那双饱含深意的眼睛一点点隐没在黑暗里。
和微也看着外面众人一点点被门缝挤扁,她还看见那些老草医嘴唇翕动,不知是不是在骂自己跟容娘娘沾亲带故。
殿内燃了安神香,不浓不淡,恰好能让人心平气和。
沈昀松了手,穿过重重纱帐往前走,不经意间问道:“叫什么?”
和微跟在他身后,眼神直直盯在他身上,语气放得很轻:“回殿下,草民秦涯。”
穿过最后一帘纱帐便能看见病重的帝王,只是沈昀停了步子,和微也没再往前走。
她隐约看见陛下躺在床上,听见他呼吸声很轻,似是早已入睡。
沈昀转身看了她一眼,“你与宋贵妃也算得上是亲戚,怎么?没被她提携一二?”
“小女惶恐,娘娘金枝玉叶,小女不敢攀附。”和微低头朝他行了一礼,手作揖没放下。
“也是,她这般薄情寡义的人,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愿意帮,嗤,”他叹着气笑了笑,又背过身往前走,“怎么会帮你们这些算不上什么的人?”
“是。”和微跟着他,缓缓往前走。
近了,沈昀停下步子,和微也看清了。
有些时日没见的帝王如今脸色苍白,鬓角多了不少白发,紧闭着眼,唇也干瘪、毫无血色。
“你医术高,来瞧瞧,父皇这是得了什么病?”
“是。”
和微点了下头,扯开腰间的卷麻布包,慢慢展开,露出了里面的数根锃亮银针,她将包平摊好放在龙榻上,取了根针便往陛下面上一扎。
针轻轻转动着,和微脑中闪过不少见杏教自己的穴位,她正欲拔针再换个穴位扎,便觉后背阴风测测。
如鬼魅般低迷的声音在和微耳旁响起时,她猛然抬起了双眼,目光凌然,身子却没敢动。
他问:“和微,这一路过来很累吧?”
和微闭了下眼,在心里重重呼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拔针、换穴位扎,平静道:“殿下莫要认错人了,草民秦涯,只是个小小民医,怎会是那高高在上的和贵人呢?”
“你以为你换了脸,本王便认不出了?”沈昀的声音仍在背后紧咬不放,“你骗得了别人,却未免骗得了本王。”
和微紧咬牙关,额头不知何时竟然渗了一层细细的汗,她快速拔针扎针,试了好几个穴位,终于对陛下这病有点把握时,才又一闭眼稳住心神。
“殿下,好久不见。”
和微缓缓转身,对上不远处那双如鹰隼般的眼睛。
沈昀斜坐在太师椅上,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一手撑着额角,唇边还有未褪的笑意。
和微面不改色地将袖里物什抽出来,捏在手里,问他:“弄倒了陛下,殿下您就这么开心吗?”
沈昀:“不,与他何干?本王只是觉得,狼崽子身上的戾气愈发重了,甚好。”
和微往下走了一步,“殿下您就不想知道,我是站在哪边的吗?”
沈昀直起身子,仍是盯着她,“小微说得话可信么?”
“不可信。”
“但本王愿意信。”
有些不按常理出牌。
和微愣了一瞬,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转了转眼睛,“我都来到这儿了,殿下应该心知肚明吧?”
“非也,”沈昀笑着摇摇头,“看你来本王甚是欣喜,能走到这儿来,本王真是没白教你。”
和微抬眼看向他,“沈无教我的,不是你。”
沈昀显然怔了一瞬,又很快缓过来,脸上笑意渐褪。
“你说寒风朔雪,教我刀尖可舔血,可他却说,血是有温度的、我感受得到。”
沈昀蹙了眉:“那又如何?跟血冷不冷热不热有什么关系?”
“有,血有热有冷,我会哭会笑,我不是日复一日只会挥剑的工具,我不该因为你成为那样的人,我当问问自己,我当去感受那些人,我当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
话落,她直直看着沈昀,其实和微不知道这么说会引起他什么反应,是他发现自己叛变、一怒之下要了自己的命?
可自己也憋了好久,如今相遇又是这幅要将她豢养的模样,她心郁结,不解不痛快。
沈昀也沉默,好半响,他才冷硬地问了一句:“若没有我,这世上也不会有你。”
“错,”和微摇头,“若没有你,我只是江南黎家的阿乃,是这世上最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你应当说,若没有你杀了我全家又救下我,才不会有我,所以这一切的源头,都怪你。”
“怪我?”沈昀偏开头,轻嗤出声气笑了,“你怪我,我又能怪得了谁呢?”
他忽而站了起来,朝和微逼近,一步一语:“和微,是我想变成这样的吗?是他们逼的我,你看看我,身居储君之位,但龙榻上这个人呢?他猜忌我冷落我,何曾有过半点把我当儿子的意思?他死了,是活该。”
和微直视他逼仄的双眼,认真道:“但你害了人,你也害了我,你害了我阿姐,害了相府,害了黎家,害了整个无痕村的人,你拥有秘阁,却用它行不轨之事,你敢不敢当?”
“秘阁它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沈昀忽然提高音调,狠狠将袖袍一甩,“我母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害宁妃,害了那么多妃嫔,但没办法啊,我是她亲儿子,她不留给我留给谁呢?这东西既然在我手上,我自然要好好发挥它的用途。”
和微朝他走进一步,“所以你给陛下下慢性毒。”
“你那几根破银针真试出来了?”沈昀侧身看他,满眼疑惑。
和微没顺着他的话讲,虽然被他这么一说有些不快,但她还记得自己今夜是来做什么的。
她道:“你的毒不行啊,若想夺他性命,这么慢怎么行?这不是给我们可趁之机么?万一沈无他们杀回来,你可就功亏一篑了。”
“你在引我?”沈昀眯眼看她,“你想做什么?”
“殿下,我只是好心提点啊。”和微抿唇,模样还挺无辜,“我刚才试出,你的毒虽然不易被发现,但浸入体内实在太慢了,诶,殿下你知道吧?花榆毒术那么高,你拖这么久,万一她琢磨出了解毒之法,那可怎么办啊?”
“她当真要帮沈无?”
“事已至此,殿下你还问这种问题,是不是有些太蠢了?”
“蠢?”沈昀又气得想笑,“我若是蠢,还怎么会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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