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整个玉峰寨大营所有人几乎都不曾合眼,也许还有更多的人。
大帐之中似乎安静一片,始终没有任何动静,十丈之外,几位统领赤红着眼睛守了一夜。整个大营严阵以待,没有任务的士兵被下令回了营房,统领们焦躁的步子快要把地上踩出一条路来。
东方即明,一轮红日渐渐爬上东方天际,大营之中终于有了动静,徐三泰立时一个机灵,瞪大眼睛看着大帐,一袭青衫的男子身影迈步走了出来。
“大当家!”守着的将士们顿时脸色狂喜。大当家平安无事,不光没事,看起来神采奕奕,嘴角挂着一丝不自觉的笑容。
谢让做了个噤声手势,走到近前才淡声下令道:“不要吵,吩咐营中安静些,任何人不许靠近大帐,不要打扰寨主休息。景王世子呢?”
“还绑在营门口,杨行亲自看守着。”徐三泰道。
“嗯。”谢让点头,负手径直往营门走去。
杨行一见他出来,两眼一亮,立刻失声喊道:“大当家,大当家你没事?太好了!”
谢让点点头,走过来看着杨行笑道:“辛苦了,去歇会儿吧。”杨行哪里肯走,一个劲儿兴奋不已。
景王世子死死盯着走过来的人,那人步伐从容,不紧不慢,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你没死?”景王世子阴柔的脸有些扭曲,想到什么脸色有些兴奋。他没死,那是不是就说明,他就在她亲眼见证之下,沾染了别的女子?
景王世子不由自主笑了一下,她没让他死?那就是给他用了“解药”?
“她没让你死?你为了活命还不是要与旁的女子交欢,她那样骄傲的女子,以后再也不会要你了吧,多看你一眼都会恶心,哈哈哈……”
谢让走到他面前,负手与他平视,面色平淡说道,“昨晚是云岫救了我。”
景王世子笑容僵在脸上,停了停笑了一下:“怎么可能?那蛊是假的?不可能,我验证过了。”
“有件事情,你大概不知道。”谢让唇角扬起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语气中不自居带了几分柔情,笑道,“我和云岫,成婚三年多,还不曾圆房。”
景王世子似乎根本没听懂他这句话,愣怔半晌,失去了反应一般。
“为什么,怎么可能?”他喃喃道。
“大概因为,她还没想好要跟我共度一生吧。”
谢让一笑柔和了眉眼,淡声说道,“我们当初成婚本就是权宜之计,她才十四岁,一直都不曾圆房。她跟我说要等到十八岁,我知道是她还不能确定自己的心意。与我而言,她整日行军打仗,刀口舔血,已经很危险了,我怕她有孕,陷她与危机之中,所以我也不急。可是昨晚,她选择了救我。”
他笑笑,一字一句道:“我该如何感谢世子,是你亲手促成了我们,让我得偿所愿。”
第101章 杀人诛心,谋天下
大营门口,蓦然传来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一身白衣被绑在营门柱子上的景王世子,青衫俊逸的大当家,也不知说了什么,景王世子脸色狰狞的一声嘶吼,之后,便陷入良久的沉寂。
谢让冷冷盯着眼前的景王世子,施施然转身离去。
他走出一段,忽然停步盯了杨行一眼。营门值守的士兵都知道规矩,方才他略一示意便已经退开了,便只有这厮,瞧见他出来就只顾欣喜激动了,刚才离得近些也不知听了多少。
杨行一个激灵,脚步一顿,立刻双手把嘴捂上了。
谢让差点被他气笑了。
且不说有些事情,总归是他们夫妻的私事,昨晚大帐之中也就罢了,景王世子因为觊觎叶云岫而给他下毒,还险些致使两军一场鱼死网破,这事绝对不可以传出去。
这世间从不乏对于女子的恶意,红颜祸水的恶名,凭什么却总是女子一方来背负。
谢让瞥了一眼杨行那个傻样,沉吟道:“景王世子忌惮玉峰寨的战功威名,想要下毒除掉我,幸好寨主找到了解药。”
杨行眼神一凛,用力点头。
“去叫廖勇来见我。”谢让负手往回走,平淡地吩咐了一句。
“是!”杨行一抱拳扭头就想走,才想起廖勇明明是景王世子军中主将。
这时谢让淡淡补上一句:“你告诉他,他若是不想死,便只许一人过来,我给他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正好能够大军用完早饭,拔营起寨,他们也该动身了。
杨行立刻叫士兵给他备马,毫不犹豫地出了营门。
谢让负手走回去,对着迎上来的徐三泰沉声道:“传令下去,早饭后大军拔营起寨,按原计划撤出京城,返回陵州。”
“是!”徐三泰抱拳领命,顿了顿关切问道,“大当家,您没事了吧?”
“还好。”谢让道,“叫木兰营在附近警戒,不许喧哗,寨主昨夜照顾我一夜,这会儿才刚休息。”
“属下明白。”徐三泰一抱拳,匆匆离去。
谢让径直走到大帐门口,脚步顿了顿,掀开帐门进去。
前帐有些凌乱,后帐……更乱。谢让迈过地上昨晚他泼溅出来的水渍,还有……他撕破的衣服。
谢让自己脸热了一下。
得亏他昨晚泡冷水之前衣服都已经脱在一旁了,若不然,今天早晨夫妻两个人没有一件衣服出门。
大帐之中打的地铺,厚实的羊皮垫子上头铺了毡毯,毡毯上边再铺被褥,凌乱的被褥几乎看不见人,谢让放轻脚步走过去,熟睡的少女只露出小半张脸,鸵鸟似的,不管不顾地把脑袋埋在被子里,睡得很沉。
谢让轻手轻脚在铺边坐下,凝望着她的睡颜不觉出神,良久,忍不住低头想去亲亲,唇到了脸颊却又停住,怕扰她睡觉,最终也没舍得,停了停又轻手轻脚地出去。
他们眼下哪来的岁月静好,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谢让走到帐外叫过来罗燕,叫她去给寨主拿换身的衣服。罗燕答应一声转身要走,谢让不放心地嘱咐一句:“拿来给我就行了。寨主的衣服都弄湿了,里外全要。”
叶云岫有点洁癖,每回大战过后都要换衣服,木兰营都已经习惯了,随时都会备着。罗燕很送来一个包袱,谢让接过来,拿进帐中小心放好。
一刻之后,廖勇单人匹马来到玉峰寨大营。廖勇看到绑在营门口的景王世子吓了一跳,急忙下马跑过去,连问了几句,景王世子却仿佛木雕一般,目光空洞地落在不知名处,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走吧,放心,没死。”杨行阴阳怪气说道,“咱们大当家还没杀他呢,你不快点儿,等寨主醒了可保不准。”
廖勇硬着头皮走进了玉峰寨大营。
谢让在另一处营房见了他,淡淡问了一句:“廖将军来得这么快,你那八万人就在附近了吧?”
廖勇脸色僵硬,顿了顿老老实实答道:“靖安侯明鉴,昨夜听闻军中有变,世子外出未归,玉峰寨大军戒严附近道路,末将不知发生何事,更不敢擅自定夺,大军如今在三里之外。”
“廖将军还知道分寸。”谢让沉声道,“我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昨夜宇文长风借饯行之机,给我下毒!”
廖勇顿时脸色一变,一脸惊疑地望着谢让。
“所以他才被寨主拿住绑在那里,若不是寨主找来解药,我这会儿大约已经是死人了。”谢让冷冷一笑说道,“玉峰寨自问从未贪功,小小玉峰寨,统共才不过两三万人马,更谈不上功高震主了,竟然也这般为他所不容么。”
“玉峰寨千里出征,一为家国,二也是为了陵州一方安危,古语云飞鸟尽、良弓藏,可如今大局初定、江山都还未稳,他宇文长风贵为皇子、也当是未来的太子了,便迫不及待要对我们下手了!还是说……这原本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意思?”
他这话便已经把矛头指向新君了。
廖勇大惊,急忙说道:“靖安侯,这里头是否有什么误会,末将敢对天发誓,末将确实不知情。”
谢让道:“玉峰寨已经禀明了要主动撤出京城,原本就是打算功成身退,我此前就已经给新皇上书,玉峰寨绝不贪功,也绝无二心,不过求一个安稳度日而已。只希望新皇明鉴,前后种种,廖将军当是亲眼见证。”
廖勇躬身应是,脸色难看。谢让语气一转,冷声道:“廖将军当知道轻重。我今日请廖将军来,就是要跟你当面见个话。城中廖将军有八万人,廖将军觉得,我们这两万三千人若是走投无路,殊死一战,可还能拼一个玉石俱焚?”
廖勇脸色一凛,玉峰寨的兵什么样他太清楚了,八万人对上两万三千人,他压根没有胜算,顶多也是拼一个两败俱伤。
且不论输赢,若是真闹出那么大动静,旁的不说,新皇那边也无法交代,玉峰寨这番刚刚立下赫赫战功,若真两军火并,新皇在天下人面前也下不来台,总要有替罪羊,所以大概率还是他廖勇掉脑袋。
话说到这里,廖勇惊出一身冷汗,连忙说道:“靖安侯容禀,末将绝无此意,更不敢擅自做出任何举动,世子可能是一时糊涂,来日皇上问起,末将也只能这般如实回禀。只是如今……靖安侯打算如何处置?”
“你不必担心。”谢让沉声道,“我已下令大军拔营起寨,我们这就出城退回陵州,至于宇文长风,他是皇子,我不杀他。”
“靖安侯深明大义。”廖勇躬身一礼,说道,“那末将就祝侯爷一路顺风,末将还要驻守宫城,恕不能远送了。”
“廖将军客气。”谢让微微一笑。
既然责任只在宇文长风身上,两军便不必伤了和气,谁也别斗个你死我活,闹出什么震惊朝野的大事情来。两人达成了协议,廖勇匆匆离去。
大军之前就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吃过早饭拔营起寨。廖勇那边大军识趣地缩了回去,玉峰寨这边周围警戒的人马也都撤了回来,众位统领近前听令,准备出发。谢让便下令徐三泰带领陵州卫打头,骑兵营押后,大军立刻出城。
杨行请示:“大当家,景王世子的那些侍卫怎么办?”
“全都杀了。”谢让漠然道。
景王世子不能杀,他身边这些个心腹爪牙也不必留,再说这些侍卫知道的太多,杀人灭口才省心。
谢让安排完事情转身要走,却忽然脚步一顿,扶着额头面有倦色。
旁边几位统领连忙关心问询,徐三泰问道:“大当家可是身体还不妥当?”
杨行说道:“大当家死里逃生,刚刚才解了毒,身体虚弱,是不是给您准备马车?”
“也好。”谢让点头道,“我身上确实还有些虚弱,怕不能长途骑马。”
张顺一听,连忙去准备马车。
安顿好一切,谢让走进后帐,发现叶云岫已经醒了,正裹着被子坐在铺上,神情悒悒,黑眸幽幽地盯着他。
“醒了?”谢让拿着包袱走过去,柔声问道,“你……还好吗?”
“我昨晚真该杀了你。”叶云岫道。
谢让哑然一笑,低头与她额头相抵,热热地亲了一下,低低说道:“怪我。”
他打开包袱拿衣服给她,叶云岫抢过他手中桃红的小衣,鼓着脸骂他:“滚出去。”
谢让一笑转身出去,走到后帐门口背对着她说道:“我中毒身体还没痊愈,让人准备了马车,所以咱们回头坐马车。”
叶云岫冲着他的后脑勺白了一眼。
日头高升,一声令下,徐三泰带领陵州卫打头,各营队列整齐,依次出发。
谢让和叶云岫的马车跟在守备营之后、骑兵营前边,从容离开营地。行至大营门口,马车停住,车帘一掀谢让从车里边下来。
大军一队队经过,景王世子神情木然,若不是胸口还在起伏,便宛如死人一般。见谢让过来,景王世子眼睛动了动,看向马车,马车里却再没有人出来。
谢让温润从容地走到他面前,一揖到底,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
然后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到马车上,马车继续向前驶去。
景王世子目光狰狞地盯着马车离开,身躯一震,猛地呕出一口鲜血,滴滴沥沥落在白色锦袍上。
马车之中,叶云岫掀起另一侧的车帘,望着长长的队伍前边,玉峰寨大旗和“叶”字帅旗迎风招展。
谢让回到车上,叶云岫问了一句:“你做什么?”
“告个别。”谢让淡淡说道,“我怕以后见不着了。”
“?”叶云岫黑幽幽的眸子望着他。
“他觊觎你,我要他死!”谢让抬手抚摸着她的脸,眸光温柔,语气中却尽是森然之意。
“哦。”叶云岫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反正谢让不杀,她早晚也会杀的。
“既然他们一个个都说,我家云岫就该是天下至尊至贵的女子,那我们若不做些什么,岂不是让他们失望。”谢让捧着她的脸一笑说道,“云岫,你等一等,多则五年,少则三年,我要他宇文长风的命,也要这大梁江山!”
叶云岫没有丝毫意外,慢悠悠说道:“他是皇子、太子,将来还可能是皇帝,我们不杀他,他大约也不会让我们安生。”
这种人若做了皇帝,哪还有旁人的活路。这大梁王朝,根子里已经烂透了。
…………
叶云岫正月初九出征离开的陵州,如今返程时,已经时值初夏了。
陵州距离京城两千余里,大军也不用太赶,保持着从容的行军速度,十几日后才回到陵州,已经是四月底了。
他们人还在路上,民间忽然就起了一股风潮。先是从淮南开始,一群文人学子撰写文章,赞扬之前的景王世子、当今三皇子宇文长风年少有为,战功赫赫,翼王叛军是宇文长风平定的,京城也是宇文长风收复的,是宇文长风力挽山河,匡扶社稷。
酸腐文人好带动,这个头一开,便有人跟着喊。于是这股邪风从淮南到江南,朝廷北归的一路上不知听了多少。
其实论起来,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实话,这皇位能落到景王头上,确实很大程度上是宇文长风帮他争来的。然而别说景王那种暴虐狂妄的性情,身为皇帝,大概都会忌惮有人功高盖主,哪怕是亲儿子。
更有甚者,直接就写文章说,新皇已经年过五旬,希望新皇登基后早日定下景王世子的太子之位,这才是江山社稷之福。
这就有点杀人诛心了。年过五旬的新皇听了会怎么想。
而京城那边,三皇子宇文长风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迟迟没能做出反应。等他再振作起来,想要追查时已经铺天盖地了。
五月中,文武百官奉新皇回到京城时,就连京城的小孩子都在唱童谣,“盖世英雄三皇子,汗马功劳当太子”……
其实明眼人一看这就是离间计,奈何说的差不多都是事实,又恰恰拿捏住了新皇的那点心病,管用就行。
因为最初的文章是从淮南开始的,宇文长风只能怀疑是他的那些个兄弟背地里给他下毒手。
五月底,景王正式登基,史称景宁帝。
91/119 首页 上一页 89 90 91 92 93 9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