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裴泽早就等得急了,见明棠终于和祖母说完了话,迫不及待问道:“我听陆先生说,有一种宝马,流出来的汗像血一样红,所以被称为汗血宝马。阿泽的大猫也是宝马,等它出生了,会流汗血吗?”
明棠猝不及防被问到知识盲区,只记得怀着大猫的是匹叫做照夜的白马,它的父亲正是裴钺那匹乌黑的踏雪,沉思片刻,脑海中竟第一时间浮现出一匹黑白相间的非洲特产。
任思绪乱飞了会儿,明棠自己都要被脑中出现的斑马给逗笑了,此时此刻分外遗憾裴钺今日要在皇城值夜,不在府中,不然就可以直接问他了。
好在裴夫人年轻时也称得上弓马娴熟四字,听见裴泽的问题,细细答了,又陪着裴泽畅想了一番他的大猫以后会是什么模样,成功把话题带偏。
回到诚毅堂时夜色已深,明棠洗漱过,边擦头发边与折柳等人说闲话,听到她口中出现陈文耀这三个字时,还稍怔了下,方想起这是谁,不由多分了几分注意力过去,只听折柳轻蔑道:“那家子不知道怎么回事闹了起来,吴大小姐要发卖了雅姑娘,却好似刚知道她得了纳妾文书这事一般,事没办成,便日日派了人去雅姑娘住的院子里教她规矩,闹得四邻都知道了。”
知道明棠不喜欢身边人私自打听消息,折柳补充道:“我和闻荷不过是走到那附近,在个路边的茶馆里歇了会儿脚,就听了这一大篇子的话。”
明棠自没有责怪她们的意思,只有些许的疑惑:安安稳稳一年多都没什么事,甚至明棠偶尔出门赴宴,还能听到有对她态度不好的妇人含沙射影,拿陈文耀如今妻妾和谐来讽刺她不安分,怎么忽然就闹了起来,还这样人尽皆知?
然而这些疑惑也如蛛丝一般,轻而又轻,脆弱至极,转瞬就断了。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当然不值得她耗费精力,连想一想都是浪费思绪。
“随他怎么闹吧。”明棠只轻轻一句,接过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今天都还见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快说与我听听。”
两人也就默契按下不提,转而聊起今日其他的见闻。
三人正聊得兴起,明棠头发也渐干时,忽而有轻敲声响起,闻荷出门去看,回来时面上笑容却变得多少有些揶揄。她也不卖关子,将手中匣子递给明棠,笑道:“说是世子方才让人送回来的给少夫人您的东西。”
明棠动作立刻快了些,打开匣子,却见里面一块晶莹剔透的桃花冻,通体浅粉,烛光下又披上一层莹润的暖。印纽依石头天然的纹理而雕刻,似一朵天边被风卷起的流云。
再看印面,显然是按裴钺的字迹雕刻的,即便还未印到纸张上,也能从线条的走势看出笔锋,连带着明棠这个原本花一样的名字也有了几分杀气。
拇指不断摩挲着其上的线条,明棠止不住地笑起来,取出匣子中的信纸,见上面不过短短两句日常的问候,落款旁却郑重盖了个鲜红的印章。朱砂色让她的字显得比平常略带几分妩媚,与一旁裴钺的字迹又可说是十足相称,又可说是并不搭配,有种怪异的融洽感,让人无法将目光移开。
管它风格配不配呢,如今放在一起,就只有天生一对可堪形容。
脑中仿佛浮现出裴钺急于向她展示自己刻章的成果,对着信纸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写了几句寻常话,却特特用心盖了章使人送来的模样,明棠再一次被逗笑,有些坐不住了,起身道:“折柳去取些水来,我要写几个字。”
第92章
明棠少有这样夜里还要动用笔墨的时候, 闻荷连忙起身,擎着灯先行一步,将厅堂至书房一路上的烛火点燃, 又收拾了信纸出来, 与取了水正在磨墨的闻荷对视一眼,都有些忍笑的模样。
见明棠散着发, 踱步过来, 闻荷努了努嘴, 意思很明显:诚邀折柳细细品鉴自家小姐这难得的“勤奋”。
自幼时起就以晚间习字对眼睛不好为由, 逼得家里的女先生都不得不少布置些功课, 省得她每每一到晚间就罢了工,总是落得个写不完功课的名头, 在明尚书夫妻那里总过不去, 现在却连一时半刻都等不得, 立时就要写回信?
闻荷诚意提醒:“如今这时辰,使人给世子送回信怕有些周折。”
明棠浑不在意:“明晨再送也使得,我不过是兴头起来了, 想现在就把回信写了, 省得睡觉时候再惦记着。”
再者说, 她自己身在这个环境中,自小练毛笔字长大, 也多少认同了字如其人这句话,总觉得从字的状态能隐隐判断出写字人当时的心境。她如今心境与往日不同,也正好看看写出来的字是不是会与平常有不同。
在桌案后站定, 明棠提笔沾了沾墨,略略想了片刻,提笔一挥而就, 放下笔,取出匣子中那枚小巧的印章,在末端印了个清晰的“明棠之印”。
末了,端详片刻,忍不住笑了。
她这算不算抄袭裴钺的创意?寥寥两行字,偏要配了郑重的朱砂印,明显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过,这方印盖出的她的名字也果然如她刚刚肉眼看时一样,朱砂衬托之下甚至肃杀气更重,衬得她平日里总被母亲和长姐说不够柔婉的字都显得软了几分。
略一思索,明棠重新取了笔,在其后添上一行小字。
随后果真如她方才所说,并不急于使人将回信送去,只取了信封来将其封好,便安心去歇下。
明棠这里不急,那一头等待的裴钺也是淡淡的,只是在翌日起身又巡看过一遍后立时询问有没有家中送来的书信而已。
拿到明棠的信纸,见上面仅有两行简短回复,也并不失望,只为这飘飘欲飞的笔迹中透出的明棠的欢喜而欢喜。
待见到她随后加的那行小字,更是忍不住神采飞扬。
“投君以田黄,报我以桃石?阿钺好会做生意。”
两个心里都觉察出些不同的人就这么心照不宣地你来我往着,即便是裴钺不当值的日子,也要来一出鸿雁传书,使人前后院的递纸条,有时候视情况附赠一两样小小的附赠品。
四月份就在这样的日子里转瞬而逝,天气渐渐炎热起来,端午也眼看着在望,府里上上下下都烧起了艾,走动时裙裾浮动间皆是淡淡的清香。
明棠自然也要随裴夫人一道准备着端午的节礼往来,又要给家下人分发过节的赐物,单单五毒香包就不知过手了多少。
这些琐碎的事倒是其次,明棠见得多了,也做过类似的事,驾轻就熟,并不费什么心思。倒是借着端午将至,府里厨房包粽子的材料备得齐,很是嘱咐厨房做了些不同口味的来,一家人每样都试了些。
这时节的米单煮就已经香气扑鼻,连包粽子的芦苇叶都透着淡淡的草本香气,浸润在一起,更是滋味丰富。裴夫人喜食甜粽,尤其多尝了些蜜枣粽,对明棠特意嘱托人做的肉粽敬谢不敏,裴钺亦是如此。倒是裴泽,兴许是还没有形成吃甜粽的习惯,对肉粽分外感兴趣,好在粽子都做得小巧玲珑,才没有让他积了食去。
彼时正是黄昏,为着借一点傍晚轻柔晚风,明棠特意邀了一家人在花园的葡萄架下就坐,微风送来各色香气,裴泽在长辈们的强行要求下正沿着花园小径散步消食,裴夫人含笑注视。裴钺斜倚在明棠身后藤架上,意态闲散:“幼娘似乎很了解不同地方的习俗。”
“不能往远处走走,多了解些各地的风土人情,就全当去过了。”她长这么大,还真的没出过远门。闺中时总要跟在父母身边,嫁了人就更不方便了,偶尔去趟京城郊区的寺庙都算出门久了。
身为女子是一方面,如今交通不是很便利又是另一个缘故了。以往困扰她的最多是没时间,想去哪里方法却都多的是。现在却是时间多的很,偏偏没机会出行了。
裴钺点点头,若有所思,隔天就让人往书房送了许多各地的地方志。许是因为裴家人脉都在西北的缘故,地方志也多是山西、陕甘一带,零星有些川渝一带的。
地方志中不仅会介绍当地的地理、名胜等,还会介绍当地的风俗、人物,内容极丰富,多是放在当地的县衙内,少有百姓等读到。明棠先前也曾看过几本,也是因为明尚书要了解某个地方的情况,特意找人抄录来的,看完后就放在了书房里,给了明棠翻阅的机会。
裴钺冷不丁送了这许多来,明棠不免惊讶,询问裴钺:“府中怎会收藏这么多的地方志?”
“家中世代不是在山西,就是在陕西抑或甘肃驻边,又要与当地的官员交际,又要避免有钱财上的沾染,地方志这类书籍或是当地的物产又简便又有意义,再加上要了解当地的情形,不知不觉便攒了许多。”裴钺随手拿起一本,翻开,见是榆林那边的,不由道,“这本我记得是现下的榆林总兵先前所赠,书页里应还有我的批注。”
说着,便着意找了找,就见有一页的空白处一行小小的墨字,笔端稚嫩,却难掩下笔之人的愤怒之气——“此等恶汉,合该坐监”,却是对一个弃发妻于不顾,置其身死,晚年又因为在家乡修桥铺路以忏悔年轻时不懂事,而被赞为大善人的人的评价。
裴钺显然已经忘记了自己年幼时还在书籍上留下过这样的字迹,骤然看到,难掩尴尬,轻咳一声:“小时候性子顽劣,总耐不下心练字,是以......”
明棠含笑截断,睨他一眼:“谁都有个成长的阶段,阿钺现下不也写得很好了么?可称铁画银钩了。你不知道,自我换了印章,与母亲通信了一次,被父亲瞧见了我盖的印章,很是占了母亲的信纸向我夸了你一顿呢。”
当然,主要是夸这手刻章的技术不错,一看就知道手上力道极稳,与她那两个兄长不同。
字迹虽也得了明尚书的赞,但在他这个积年的官宦外加书法爱好者看来,也只能称得上有灵气,初见风骨了。
裴钺自也知道自己写得如何,听了明棠的话,虽欣喜,却也多了几分歉意:“我却不好与人通信时用你的那枚章的。"
需要他用印的多是公务,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与他有公务往来的那些人看见明棠的字迹的。
明棠自不会在意:“一枚闲章而已,怎样用都无所谓,自然是由你自己处置。”
只是单看这些地方志,便可窥见裴家历代在西北的经营,根基又有多深厚,裴钺自小由家中教导了解这些地方的风土人情,及冠前就曾到边关跟随裴钧亲历战事,如今真能安稳在京城做金吾卫指挥使么?
明棠并未往深里想,只是因这些书都是裴钺幼时用过的,又本就合了她的喜好,翻看时不免更仔细些。偶尔瞧见裴钺的批注,还会取了笔,在一旁留下自己的见解。还因此慢慢见到了裴钺练字不同阶段留下的痕迹,颇觉趣味。
这些皆是后话。明棠得了书后,平平顺顺筹备了节前的事务,便到了端午的正日子。当天按着惯例,携着因过节额外多了几日休沐的裴泽一道,与裴夫人去玉台上观看了今年的龙舟赛。
许是因陛下今日无暇亲自出宫与民同乐,又没有裴家玉郎飞身救人这样足以让人津津乐道许多年的惊险一幕,今年的龙舟赛总有些让人提不起兴趣的意味,古井无波般顺利开始又结束,决出了又一年的头名。
赛后的各家交际倒是一贯的风格,暗暗比着各家彩头价值的有,急切地想跟几位身份高的夫人攀谈的也有,更多地是聊着京城各家八卦的,尤其是与几位王爷王妃有关的,更是不管是什么事,总能引得周围的人静下来凝神倾听。
——谁让据说陛下自冬日里病了那一场后身子差了许多呢。
即便宫里消息管得严,这些影影绰绰的小道消息总是最令人深信不疑的。况且那一场病算是人尽皆知,陛下今年端午没到这昆楼玉台来也是众人亲眼所见。
明棠身为裴钺的妻子,又是个年轻的,周围那些成了精的夫人们免不了有想着从她这里拐弯抹角打听消息的。应付了她们半日,终于得以散场脱身时,明棠深觉比在家筹备家里大小事务还要更劳累。
裴夫人见她一坐在车里就是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忍不住笑:“见你刚刚游刃有余的模样,我还想以后躲躲闲,以后这些大宴小会的,你一个人来就足矣,我也好躲一躲闲。眼下看来,你怕是也对这些弯弯绕烦得很。”
明棠十分坦然:“母亲说得是,可不就是烦得很。”悄悄与裴夫人抱怨,“您不知道,有位夫人信誓旦旦与我说,陛下去年都出宫到昆楼来了,今年却没来,定然是不大好了。却不想想,往年陛下也不是年年这时候都出宫的,去年不过是兴起而已,怎么被她说得今年没来就像是天要塌了一样?还笃定我有什么旁人不知道的消息,定要我说与她听一听。”
裴夫人也是忍俊不禁,问明棠:“你怎么回的她?”
“我问她,家中可有人去参加了前日的大朝会?”
裴夫人便笑:“促狭。”
大朝会照常开着,陛下自然不像她话中猜测得那样状况十分不佳,要么是她家中无人,要么就是她打量着明棠年岁小,要刻意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引明棠反驳了。这样反问一句,倒是最好。
裴泽小朋友一直歪脑袋听着,虽不解其意,学舌倒是快得很,跟着裴夫人有样学样:“促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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